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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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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日,那都是用的天幹地支來紀日和紀年,本身就是天文學的一道門檻,不會推算的人,看天文著作都和看天書一樣,連欽天監的文書都是看不懂的。徐循也不是不會算,但是她不熟悉,也沒這個心思在這時候算,不過馬十這一開口,頓時也暴露了其高超的文化水平——就是這家夥,平時粗壯高大,看著一點也不像是能掐會算的人……

“從十六日到二十七日,這十二天裏,有四個不宜祭祀的日子,三個兇日,還有四個日子不是上上大吉,這就是十一日了,當中這天可以設法指定不許,”馬十報給徐循一個喜訊,“剛到的時候,咱們就說太子爺旅途勞頓,不大舒坦,要休息幾天……這樣也能拖上個七八日的,就不用在瓜洲口拖時間了,可以直接慢慢地開去南京。”

從南京到瓜洲基本就是一夜一天的功夫,南邊走船可是日夜兼程啊——徐循一聽,頓時舒了一口氣,“還好!這要是下旬全是大吉的日子,那可就糟了。既然如此,咱們正常進南京。”

孫嬤嬤有幾分猶豫,“要是能在瓜洲拖幾天……”

徐循看了孫嬤嬤一眼,還沒說話呢,馬十身邊一位中官已經笑道,“好叫嬤嬤知道,主子如今才走,自不欲消息流傳出去引來不便。咱們寧可還是如常行事,別惹來註意的好。”

這就把徐循的主意給說透了,徐循看了他一眼,燈下還沒看清容貌呢。那邊孫嬤嬤已道,“話雖如此,可畢竟主子到了南京,按理禮部衙門乃至那邊司禮監的人都要來拜會的,沒個理由,很難不見啊。這若是有事倒又無妨了,若是無事,主子倒白白得罪人。”

這一片公心,倒是真的為太子考慮。徐循想了想,斷然道,“無事,大哥也要再回來的,自然可以安撫他們,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些人受點冷遇也不算什麽。”

她身份最高,說得又有道理,態度也拿得住,此事遂一錘定音地決定了下來。

從瓜洲到南京的確只是短短一段路,從瓜洲這邊出發了,南京碼頭那裏幾乎都能估算出時間來,安排人在碼頭迎接——太子身份貴重,此次過來又是為了祭祀的大事,還有督辦遷都事宜的意思在裏面,本來就是要做場面的,因此可想而知,這過來迎接的官民人數能有多少了。這天上午,碼頭都用紅綢紮了起來,司禮監掌印太監並南京六部尚書,該到的高官都到了個遍,在碼頭等了有一個來時辰,便見到幾艘禦船飄然順水而至,在天字碼頭順順當當地停泊了下來。

按規矩,等障步擺好,儀仗出來,太子就該從船艙移駕出來,同辛苦迎接的老臣們道一番寒暖,再上馬回南京城去。——這太子儀仗還是要特地隨船帶來的呢,甚至連儀仗隊都是從京城來的,現在的南京,早都沒有這些配置了。

可這一回,讓人吃驚的是,儀仗倒是出來了,障步也擺好了,可一樣被擡出來的,卻還有一頂並不大的暖轎。淡紅色的轎簾和樸素的犄角,都讓人一眼看得出來,這是船上預備了臨時要用的便轎……

眾人正奇怪呢,就見門口人影一閃,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彎腰進了便轎,馬十等太子近侍隨著便轎一擁而上,馬十揚聲道,“傳太子口諭:本王因出了風疹不可冒風受曬,今日便不出面和諸位寒暄了,只辛苦諸位遠道而來了!”

這倒是挺大白話的。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卻見那轎子被擡到了禦車前頭,其中那人在護衛下鉆入車中,全程都很註意防護,果然是不可受到一點風吹日曬。

進了車以後,太子的情緒似乎是有所緩和,掀開了背陽那面的簾子,沖離得最近的禮部尚書笑道,“多承久候!”

從聲調到聲氣,的確都是太子爺的口吻,禮部尚書那也是高官啊,肯定是見過太子幾次的,這一面人原本的一些疑竇頓時都消散了開去,忙都彎腰沖太子行禮回話,連著原來在陽面的司禮監太監都轉過來和太子搭了兩句話問安。太子終究畏風,還是把簾子放了下來,只隔著窗戶和群臣並中官都說了些話,倒是條理清楚,眾人都再無懷疑,全當太子是真的出了不能冒風的疹子。

等車駕上路人都走動起來了,各自私底下還議論呢:好黑的臉上點了一團團全是白藥膏,隔著簾子看來都怪可怖可笑的,難怪不肯在人前現身了。用這個樣子去祭祀祖宗,那可是大不體面,看來,這祭祀的事少不得是要往後拖一拖了。

至於徐循等人什麽時候下船進京,那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話題了,反正太子所居的春和殿已經是被打掃得幹幹凈凈的,隨時都可以入住,除非是太子妃這樣的正妻,別的女眷即使再受寵,也和國朝大臣,沒有絲毫的關系。

太子就這樣入住了春和殿,開始了自己深居簡出的養病日子,因為自己的病情,太子的心情似乎也並不太好,才進春和殿,便是接連發作了幾個內侍,並且也回絕了太醫院派來的留守太醫,只說自己隨身帶的醫官已經夠使了,不必多一個人來看他的醜樣。

如此種種暴躁不得體的表現,也讓眾人多少想到了他的祖父——文皇帝十分寵愛太子,曾經多次說過他最像自己,難道連脾氣都要學個十足十了?

先不說這隱約的擔憂了,反正祭祀也不急於一時,眾人也都放任太子在後宮養病,除了每日派人問安以外,並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太子剛到南京的頭十天,也就這麽波瀾不驚的度了過去。

可從五月下旬開始,南京城的氣氛就沒有這麽祥和了。有些無根無據的流言,開始在城內流傳——

據說,北京城裏的皇爺,已經龍馭賓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國朝是已經失去了第二位天子……

雖說這完全只是謠言而已,但卻也在南京官場,激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不論是要查證也好,想報信也罷,許多人的眼光,也全都轉向了春和殿裏養病的那一位二號人物。

徐循的考驗,也終於正式步入了戲肉階段。

☆、逼宮

遷都已有幾年,文皇帝的後宮該去的都去了,皇帝的女人更不會有人在這裏住著。徐循倒也就免去了四處請安的苦差事,安安靜靜地帶著從人們在春和殿裏幽居不出,對外只說是安奉太子養病。南京禮部尚書幾次著人過來通報,她都使人推了,只說太子發風疹,心緒不大好,不是已睡下了,就是沒穿大衣服,不好見大臣們。

須知道,這大臣乃是國之股肱,並不是皇帝家養的奴才,如果雙方沒有很深的交情的話,也不是隨便就能見的。尤其是禮部尚書這樣的重臣,沒穿著符合禮制的正裝見他都算是太子不夠尊重,所以這就有個很有趣的借口了:我不見你不是我不看重你,就是因為我很看重你,所以我才不能隨便地這樣見你。

禮部尚書信不信徐循是不知道,但他反正也只能按這套規矩行事,好在太子不見,要見太子身邊的中官卻沒這麽大的規矩,馬十身為太子近侍,正好代表太子和禮部衙門磋商這合適的祭祀日子。

也不是尚書太過心急,這祭天畢竟是件大事,沒有足夠的理由拖延,北京那邊追問起來他也不好交代,現在他自己態度做出來了,對馬十那邊的口吻就很松動:反正是祭祀你自己的祖宗,下半個月也沒什麽好天了,你大爺什麽時候想祭祀了說一聲我們再來找日子。

他這個態度,徐循自然是巴不得的,拖到下半個月的時候,北京那邊無論如何該有個結果了。現在外頭衙門是越少給她找事越好。

一開始這幾天,她成天帶著嬤嬤、使女們在春和殿正殿裏,做出一副伺候太子的樣子,外面也沒什麽人過來詢問。——不過,話雖如此,氣氛卻並不輕松,也沒有誰敢於娛樂什麽。要知道,皇帝在北京,可是聖躬不安啊……

就這麽平靜了十幾天以後,忽然間,司禮監也好,禮部衙門也罷,甚至是太醫署都開始使人問太子病情的時候,徐循心裏多少也是有數了:北京那邊,應該是出消息了……

“確實是傳出流言,說是皇上已經駕崩了。”馬十在徐循跟前回報,“現在南京的衙署裏,流傳的都是這樣的消息。小的和錦衣衛平時來往不多,不好差遣人過去詢問,可惜,東廠在南京又沒有衙門。”

這兩個都是居中傳遞消息的特務機構,自己的消息肯定也是很靈通的。不過別說馬十了,就連太子,平時都很註意回避和這兩個衙門的來往,就是在文皇帝年間都是如此。徐循對此也是很理解的——太子和她說過一嘴巴,“那都是阿翁的狗呢!”

皇帝自己的緹騎,豈容得別人隨意籠絡?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壓根不必要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所以,說起來太子宮的確和這兩個衙門沒什麽聯系。徐循甚至私底下懷疑,太子往北去的消息,到底瞞得過傳聞中連你家今天買了幾斤菜都知道的錦衣衛不……

“不要和錦衣衛隨意兜搭。”徐循思忖了一會,還是下了決定,“今天來人口中說辭都是怎樣的?”

太子身邊一個素來沈默寡言的伴當韓二上前一步,給徐循行了一禮,“還沒有堅持要見殿下,但言談間也已經開始打探殿下的病到底是真還是假了。”

他正是當時出頭糊弄百官的“聲替”,雖然長得和太子一點也不像,但卻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太子的聲線和談吐。這幾日在外行走,竟是也沒一個人對他有什麽疑心。

徐循就算是再能耐,也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婦,她經歷過的事情不少,可要說給什麽事做主那也還是第一次,這會兒也是心裏直打鼓,有點沒主意。幾個中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沒有誰敢於出頭說話:現在北京那邊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現在是正好借機下臺,說明太子已經北返了呢,還是繼續硬撐下去,的確也是很難下這個決定。

徐循倒也沒想把這個決策權推給別人,宦官那畢竟還是奴才麽,太子走的時候是把主導權交給她的,連自己的印璽都放到了徐循手上,這個決定肯定得她來下,後果如何她也只能背著了。她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決斷道,“再瞞!北京那邊一日沒有準信,咱們這邊就一日瞞著!”

這是要把壓力自己扛起來了,幾個中官都有幾分動容,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馬十小心翼翼地說,“娘娘,只怕人心不堪,會有些不好的揣測……”

“這我也知道。”徐循嘆了口氣,“但若這兇訊只是謠傳的話,你們想過沒有,此時揭露出太子北返的事,會給南京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動蕩?”

太子匆匆北返,在這種謠言背景下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回去繼位了。南京城說不得真會有衙門準備喪儀喪服,若皇帝沒死,那就真是史上最大烏龍了,再說,不管多情有可原,徐循也不覺得皇帝會樂見底下的臣子去擁戴儲君。

這個壓力,是必須背起來的!哪怕他們的防護,會被潑上‘阻斷內外、居心叵測’的臟水,甚至也許有人會誣陷他們在半路幹掉太子,現在只是在裝神弄鬼拖延時間……為了太子的地位,這些委屈,徐循都準備全盤認下來。

就是再倒黴,也沒什麽好埋怨的,誰讓是她跟著太子出京,不是別人?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也許中官們是早就琢磨出來了,只是不說而已,現在徐循把道理點透,表明自己準備做出決定,也準備承擔後果了。他們也就不再勸說什麽,幾個人對了對眼神,均都下跪道,“如此,奴婢們也誓死追隨娘娘!”

徐循倒有些失笑,“好了,說不定明天北京的消息就來了呢?也不必這麽沈重……都去偏殿裏坐著吃茶吧。”

畢竟不是一個系統的,徐循也不好意思和一群中人成天對坐,她自己坐在主殿主屋裏帶了一個嬤嬤一個侍女,其餘的中官都是在偏房裏說話吃茶的。這也是這一陣子的慣例了。

聽說吩咐,一群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一人慢下了腳步,見同僚們都出去了,他又轉回來給徐循行禮,“娘娘且請安心,外頭那些人,終究也不敢太過分,即使局面失控,您也不過是暫時被軟禁罷了。就算如此——殿下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今日受一分委屈,日後便是百倍奉還。還請娘娘萬勿過分憂思,善自保重玉體。”

這話,基本上是說進徐循的心坎裏了。這道理,她也不是看不出來……外頭那些官大人,還能把她怎麽辦?她是太子的妾侍,上了譜的!難道還能隨便被轉賣、賜死了去?就是被幽禁,也都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只要太子沒倒臺,這時候的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不過,自己明白,和別人說出來寬慰她,那滋味又不一樣了。徐循又不是什麽深謀遠慮心有城府的大政治家,女流之輩,摻和進了廢立漩渦裏,就算只是粘了一點邊而已,心裏這擔驚受怕還能少了去嗎?這話聽了,貼心落耳啊。

她看了這中人一眼,想起來了——這也是當時讚同她直取南京計劃的小黃門。

說是小,也有二十多歲了,好像是叫柳知恩,太子也挺喜歡的,往常進出間常打照面。不過,兩人身份懸殊,卻沒怎麽說過話。

徐循沖他點了點頭,“你也是有心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不會虧待咱們這些人的,就是受點委屈也別放在心上——把這話和你的兄弟們都傳一傳吧。”

柳知恩會意地一笑:真要是被人闖入宮裏,徐循沒事,但他們這些人估計就要難受一陣子了。徐循這也是給大家鼓勁兒呢。

“是。”他給徐循磕了頭,不再多言,也就很利索地退下去了。

等人都散了,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茶,“這個柳知恩,倒是挺會說話的,奴婢心裏本來也難受著呢,被他這一說,倒是舒坦多了。”

徐循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能在大哥身邊廝混的伴當中官,有哪個是簡單人物?”

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輕地嘆了口氣,“也就是我們這些妃嬪都是傻的罷了。”

“您們也是萬裏選一的人尖子。”孫嬤嬤說,“又豈是那些沒根的奴才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也懶於和孫嬤嬤爭辯了,她心事重重地望著空蕩蕩的禦榻,在心底想著:大哥現在,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呢?

太子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南京這裏誰也沒收到消息——按常理,北京到南京的信息,走個七八天那是怎麽都夠了的。所以流言剛起的時候,很多人還能維持著性子,反正不管怎麽說,等個七八天總能等來官方消息了。

可現在七八天早已經過去,各種各樣的流言從北京往南京匯聚過來,而官方詔書又遲遲不出的時候,畢竟是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把太子的行蹤給確定下來了——不論出了什麽事,現在皇帝出事了是肯定的,身為國之儲君,太子這時候就是病在南京那也應該接見一下地方大臣,穩定一下民心,而不是躲在宮裏自己宅著不是?

當然,要是皇帝和太子真的是一起同時重病了……那估計南京這邊往山東過去報信的人,得比從前多了個無數倍。

不論是好意也好,歹意也罷,反正現在大臣們已經不是商請太子出來,已經完全是催逼、脅迫徐循等人開門交出太子了。可越是這樣,徐循越是不敢確認太子的行蹤啊,北京那邊到現在都沒信,誰知道是怎麽回事?她一句話若是壞了大事,這後果誰能承擔得起?

但現在也已經不是硬挺就能挺住的局面了,多得是人心急著要確定太子的下落,徐循不出來,他們自有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想要闖進去。

“外面已經開始調集甲士準備撞門了。”馬十匆匆進了主殿。“娘娘,您看咱們這是——”

就算徐循也明白,自己等人的行動在忠臣眼裏看著也挺可疑的,但直接撞宮門誒——她也有點惱怒,太子的印璽還在呢,她昨天還寫了手書出去讓眾臣不要驚慌,連印璽都不認了,眼裏還有太子這個人嗎?打的是什麽主意,誰知道!如果太子真是在屋內重病,聽說有人要撞宮門,估計都能氣死。

她還沒有說話,果然,遠處已經傳來了沈悶的撞擊聲,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柳知恩反應最快,韓二次之,兩個人都是閃到徐循身前,做出了護衛的姿態。

徐循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但她說實話卻並不是很懼怕。

“不必如此,他們還敢拿我怎麽樣嗎!”老實人難得發火,也是聲色俱厲。“馬十,你去開門,給我候在一邊,把做主的人名字死死記住!日後如是大哥回來,我自然有話和他說的!”

她站起身來,仔細地整了整衣裙,令柳知恩、韓二道,“你們左右護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麽樣!”

眾人自不敢違逆——此時也都知道不好,全都聚到主殿來了,聞言便在徐循兩側雁字排開護衛,馬十帶了韓二上前,從屋門、殿門、院門一路開了出去,徐循本人手持太子印璽,端端正正站在正殿之中,她高擡著頭,只希望自己能以符合太子妃嬪的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莫測風雨。

而在此時的北京城內,太子——不,應該說是嗣皇帝,也正緩緩地擡起頭來。他註視著階□著喜服的臣屬們,註視著這闊大的宮殿,註視著殿外那宏大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脊背——

嗣皇帝的視線停留了片刻,便又投向了那遼闊的蒼空,初夏天氣,北京的陽光還不太強烈,幾片白雲,正在碧空深處寫意的互相追逐。

奉天殿坐北朝南,雲深處,正是南京的方向。

☆、威風

伴隨著沈重的拉動聲,在過去半個多月內,對各部大臣牢牢緊閉的春和殿大門緩緩敞開,次第重門漫漫長階的最終點,隱約站了兩排護衛,雖然遠遠看去並不分明,但精氣神卻還是能大略看得出來的——這些東宮眷屬非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個個精神抖擻,看來一點都不像是待罪之身。

難道……幾個大臣互看了一眼,心裏都是打起了小鼓。

太子的脾性,旁人並不太熟悉,文皇帝口中那些泛泛的誇獎,無非都是為了下一代繼承人的造勢而已。只要不是傻的,當不會就此當真。雖說他從前也曾出來辦差,又多次跟在文皇帝身邊親征,但那都是扈從行事,沒有多少自把自為的餘地,要說太子會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閉門養病,真是誰也說不清楚。若是這位主兒壓根沒離開過春和殿,那可就有好戲瞧了,他們這些逼宮的大臣,雖說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卻難免是要失了太子的喜愛……

一群人本來就是心思各異,只有一點一樣:就是都心急見到太子。旁人還在猶豫呢,到南京養老的國子監祭酒——也是太子賓客胡大人,卻是已經不管不顧,疾步前趨了。他是太子賓客,命運和東宮息息相關,值此皇帝生死成謎的時刻,自然是心急著尋到太子,一起籌謀計劃。

事情辦到這一步了,臨陣退縮也沒什麽意義——那幾個中人的眼神,可是仔細地逐個掃了過去,是什麽用意眾人心裏自然知道——都是老江湖了,有些事壓根不需要點透……幾位大臣也就是比胡大人稍為慢了一步,腳下卻亦是不停,面上各自悄悄換上了一臉的憂慮與焦急,心裏如何,卻是不知道了。

若是太子真身就在此處,皇帝不好,只怕漢王那處是要有變化了,漢王身邊的朵顏三衛,精悍善戰,雖說現在已經被削去藩屬,發往東北戍邊了,但老情分還在,誰也說不清他們站在哪邊。山東離京城又近,漢王是兵肥馬壯,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了,又焉能錯過這麽好的機會?太子的這個風疹,出得好不是時候!

也許這就是少了一口真龍天子的運氣罷了,此番回去以後,也應該遣人往山東走上一遭……

思緒紛紛間,眾人都已經近了正殿——不論懷抱什麽心思,看清了正殿內的人群後,卻均都是有被當頭敲了一棒的感覺。

殿內人口雖多,可站在正中的卻是個秀麗的青年少婦。她身穿素服身無裝飾,正是為文皇帝服孝的表現——若果沒有大錯的話,這應該就是太子身邊的寵妾徐娘娘了……她手裏端端正正地捧著的,不正是這些天來時常發出的太子印璽嗎?

太子印璽,和司禮監的皇印又有所不同,一般是不能脫離太子本人存在的。徐娘娘這是——

“微臣見過娘娘,”胡大人沒等任何人發問,已經是草草行了一禮,隨後便連珠炮似的發問,“敢問娘娘,太子殿下究竟是否在殿內,病情如何,安——安危——”

小老頭聲音微微發顫,顯見得是已經擔心到了極處。幾個人覷著他的背影,都是暗暗有幾分好笑。不過,卻也沒有輕松多久,便覺得徐娘娘的眼神從他們身上掃了過去。——雖說這不過是個年輕少婦,身份說來也只是才人而已,可這眼神落在身上,卻終究令人多了幾絲寒意。

“殿下安好。”徐娘娘的態度很肯定,“人已離寧他往,至於去向何處,妾卻沒有過問,殿下自有主張。”

胡大人的肩膀明顯地松弛了下來,旋即又是一挺,“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驚風密雨、多事之秋,豈可擅自行動!”

徐娘娘微微一笑,對胡大人的口氣倒是軟和了幾分,“是胡源潔胡大人吧,殿下也和我提過大人的。”

連後宮嬪妃都知道胡大人的名字,胡大人身上頓時多了幾道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忌的眼神,徐娘娘卻仿若未覺,安詳地續道,“您年紀大了,這麽跪著不起身,我如何受得住?還請起來安坐吧。”

胡大人卻不肯動,而是抗聲道,“娘娘不說殿下去向何處,老臣便不起來!”

老頭急得居然開始耍賴了……

眾人的眼神頓時又都匯聚到了徐娘娘身上——按說,後宮女眷和群臣相見,怎麽都該支個屏風避諱一下的,可如今局面特殊危急,居然壓根也沒有人顧得上這一茬了。

徐娘娘雖然青春少艾,但亦不愧是屢經教育的內宮妃嬪,面對眾人眼神,她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讓胡大人這麽跪著了,自個兒繼續平靜的目註前方,顯然是不打算透露太子的去向。

徐娘娘不肯說,沒有人能逼她,胡大人年紀大了,也是鉆了牛角尖,幾個大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為難時,南京司禮監太監黃儼卻是上前一步,呵斥徐娘娘身邊內臣道,“爾等小崽子們,可知事情輕重!還不速速將殿下行蹤去向說來!若是失於照料在途中出事,你們可全都是要問罪的!再說,如今國家謠言四起,正需儲君回北京做主!此事哪裏是兒戲得的!”

倒是也在情在理,把事情厲害都分析出來了——話是沖著中人們說的,可眼睛卻直望著徐娘娘。

徐娘娘身邊一位內臣仿佛有些意動,可他還未說話,其餘眾人卻都道,“回老爺爺話,奴婢們實在不知殿下去向。”

“好哇!”黃儼氣得假胡子都翹起來了,“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們要等上了凳子才招嗎!”

這凳子,肯定也不是一般家常坐的那種,指的卻是老虎凳了。

眾內臣還未說話,徐娘娘一瞪眼,卻是態度強硬地喝道,“慢來!誰說你們可以把人帶走的!他們是東宮僚屬,爾等又是什麽身份,可以擅自動彈殿□邊的近人?”

黃儼做了出頭鳥,此時脖子一梗也不能不繼續和徐娘娘抗衡了,“殿□份貴重,卻是在他們陪伴下失蹤的,奴婢身為司禮監太監——”

“司禮監太監,就能管遍東宮僚屬了?”徐娘娘森然道,“我等眾人抵達以後,深居簡出,可有生事?春和殿乃是大內之屬、後宮居處,不是驚天大事,誰可擅闖宮禁,爾等莫要以為聚眾生事,便可法不責眾!”

她句句在理,眾人一時竟不能答,只好又去看之前的出頭鳥胡大人。但徐娘娘卻不容胡大人說話,而是續道,“殿下離去時,所言清楚明白,東宮一切由我全權做主,連同‘太子之印’一並賦予,他是用隨身小印簽蓋手諭——柳知恩,你拿著給他們看看,是不是真的。”

別人不說,胡大人是認得太子筆跡的,他將手諭翻看了好幾遍,方才慢慢地把它遞給了柳知恩——老人家已是眼神閃爍,看著完全失去了剛才的那股銳氣,反而是一臉的深思……

胡大人沒否認,印信又是真真的太子體己小印,黃儼也無從否認,徐娘娘見無人說話,又道。“既然許我便宜行事,我就是封宮到底那又如何?如今外頭雖有流言,可京中沒有詔書到,諸公是何等人物,竟不能鎮之以靜,反為謠言所動,以至於到了逼宮的地步了?若是殿下真個臥病在內,爾等又當如何自處?”

她此時已經完全拿住了道理,因胡大人不出頭,黃儼又無話可說,眾人竟無人願意出面和她打對臺,徐娘娘氣勢越發更旺了,她正要往下說時,遠處已有人高聲急報,奔入喊道,“急訊——大人!皇帝大行,太子即位。詔書上發的登基大典——就是今日——”

從北京到南京,消息再快都要幾天的,若是在更偏遠一點的地方,登基大典都過了好多天了,詔書才到那也是毫不稀奇。眾人均都是神色一變,急急起身道,“詔書何處!快拿來看!”

一堆人也顧不得場合了,亂糟糟擠在一起,都看完了詔書——千真萬確黃綾紙的聖旨,再沒有假的——一時有的人是大喜過望說不出話,有的人卻是失魂落魄張口無言,眾生相活像是一出好戲。過了一會,還是黃儼尖聲一呼,“奴婢萬死!不合犯下大罪,請娘娘饒恕——”

才把眾人的魂兒都給叫回來了:這不是在官邸,這是在春和殿!人群外還站了個徐娘娘,正在從人護衛下冷眼看著他們呢。

當徐娘娘還只是太子才人的時候,眾人跪她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膝蓋還有點不容易彎下去。可現在,嗣皇帝登基,眾人便再沒有什麽顧慮了,一個個撲通就要下跪,可徐娘娘卻是忙不疊退到了一邊。

“黃儼宦官,天子家奴耳!”她說,“受他一跪也不算什麽,諸公朝廷股肱,跪我做什麽?我不敢受!”

“娘娘苦心孤詣,為陛下遮瞞行蹤,微臣不合擔憂陛下,竟心急出此下策,請娘娘饒恕!”這說話的又不是胡大人了——胡大人此時還在外頭站著,沒有回神呢。

“春和殿是太子寢宮。爾等闖宮是何居心,我一介婦人如何評判?”徐娘娘卻絲毫也不肯就坡下驢。“唯有留待陛下聖裁——罪非我斷,我又何能赦之?拜我也是無用,今日一切,我自當原本回報陛下。諸公請快自便預備大行皇帝喪儀吧!”

她嫌惡地望了黃儼一眼,扭頭吩咐左右道。“唯獨把他看好了,可不要讓他跑走!誰知這人一張嘴,又要顛倒黑白些什麽。”

話說的是黃儼,其實戳的還是一眾大臣的心窩子。不過這些都是做老了官的,臉上微微一紅也就若無其事了。因徐循撇得清,說得也在理,都知道求她無望,便均叩首而退,下去預備喪儀了。至於黃儼,自然也有人把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

等人都退全,偌大的春和殿又只剩徐娘娘和她的從人們了,徐娘娘雙肩一松,這才松弛了下來,她雙腳一軟,若非左右攙扶幾乎跌坐在地。閉著眼喘了幾大口氣,才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問馬十和孫嬤嬤,“我……我表現得怎麽樣,沒丟太子宮的人吧!”

馬十笑得滿臉都是牙齒,使勁沖徐娘娘豎大拇指。孫嬤嬤面上也綻開了一朵淺淺的菊花,她卻還不忘糾正徐循,“貴人——娘娘錯了,如今不是太子宮,是內宮了!”

“噢……對……”徐循這才想起來,“大哥已經平安在北京登基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才不到一年啊,又去了一個天子。太子現在,已經變成了昔日在她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當然,這也意味著,徐循的太子才人,又快當到頭了。

☆、分封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雖說南京宮宇沒有故唐華清宮一帶萬千宮闕的氣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氣莊嚴豪奢,只是遷都日久,門庭冷落,雖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飾了一番,但久無人氣,未免有幾分淒冷了。

幾個內官女使手捧攢盒,半弓著身子,碎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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