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一五九 上弦月的懺魂曲 ②

關燈
清晨時候,雨終於停了下來。從屋脊上流下來的水順著管道通路流進地面之下,只有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砸在地面上,聲音清晰幹脆,連綿不絕。

潮濕的空氣過度充斥每一個角落,就連從地下鉆出的螞蟻身上也帶著細小的水珠,讓它有些沈重的步子變得搖搖晃晃起來。

外宅的一些年輕人早已經起身在院子裏開始晨練,更小的孩子們被一起管理,排列站在院子的楓樹下面,不時的被風吹過打掉一片的水珠子劈頭蓋腦的澆上一臉,清涼的讓人全身一震。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澈而尖亮的呼喝嗓音高高的回蕩在整個易門之中,連帶在內宅核心裏的人們也聽得清清楚楚。

淅淅站在客廳裏,一手托擋右臂袖口,右手狼毫在紙上齊齊順下一片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從右到左展開,筆鋒沒有絲毫停頓,臉上的表情平靜和鄭重。

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房間之外的滴水聲和少年晨練的叫喊聲似乎顯得很遠,遠到根本沒有辦法觸及到眼前這片世界,她兀自沈浸於自己的世界裏,看似安詳的氛圍之中卻隱隱夾雜一絲略帶焦躁的氣息,從她愈發快速行進的筆尖下滲透出來。

過於急躁的筆觸最終顫抖著崩壞,她猛地揚起筆尖,未幹的墨跡被用力的甩開,留下紙上一團黑色的混沌色塊。

沈默著望著那個地方,她的眉頭慢慢皺緊了。

動作停頓片刻,輕輕將手中的狼毫放回了筆托上,而那張被寫廢的宣紙則被她伸手揉成一團扔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裏。

輕輕攏了攏左側的長劉海。門外響起靠近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然後門扉被人輕輕叩響。

“進來吧。”她輕聲說了一句,側身在桌邊的圓凳上坐了下來,剛落座,門就被人推開了。

來人進門後目光首先落在桌上沒有收走的紙筆墨硯上,然後微微地笑了起來。

“我打擾淅淅小姐練字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是在練字?”淅淅笑著反問道,微微揚起下頜的動作有一種優雅的嬌蠻。“如果你要和我閑聊啊,還是改天吧,我該去內宅了,有話就快說哦。”

來人苦笑一下,“這樣的反應總是讓人覺得你是討厭我呢。依然不是什麽新奇事情,還是希望你一會兒見到門主能幫忙帶話給他,希望他能再考慮考慮讓……言叔,回到這邊來。”

“哎呀,”淅淅輕叫著揚起眉頭,微微擡起手指掩唇似乎想做出一個驚奇的表情,不過看在她實在驚奇不起來的情況下,她只能意思的用指節碰了下嘴唇又放了下去。“這可是個大難題呢。”她瞇著眼看著那人翹著嘴角慢慢道,“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尊的態度的吧?竟然還在想這件事情呢啊。”

“沒辦法。”那人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誰讓他們一直在催促呢。換了好幾個人說都不行,所以這不是讓我來了嗎。”

“你以為換成你又有什麽結果?”淅淅看著他優雅的抿起唇角。“是換成任何人都沒有效果哦。”

“其實我知道。”那人聳了下肩膀。“可是我不來他們會把我扔過來。我可不想在你的門口四腳著地。”

“我不會在意的唷。”淅淅惡作劇似得彎起嘴角。不過她的這份心情很快就淡了下去,臉上的表情也重新變得平淡。“既然你知道結果了,現在就可以回去跟那群人覆命啦。”

那人再度苦笑起來,意思意思的點了下頭。“你說的沒錯。他們又可以準備新的方式了。”

淅淅側開臉隨便去看房間中的某件擺設,慢慢的笑了起來。“什麽方式都沒用。尊是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雖然他自己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麻煩的。但是,”她轉過頭看向那個人,顯露在外的半張臉孔以及被覆蓋的面容構成一個令人不自覺感到緊張的樣子。

“對於易門來說,言叔和他那群人的存在就是巨大的麻煩。尊正是知道這點,才沒有放任自己的善心泛濫。我知道這些沒辦法說服你們,但是可以借此機會再度警告你們一次,不要再打讓言叔回來的註意,那是在找麻煩。”說著她露出一個極為親善的漂亮的笑容,卻讓人看的後背一寒。

“——說實話我對於處理麻煩沒興趣,但是如果需要我做的話我也不會拒絕的哦。”

那人肩膀微微顫了一下,旋即有些牽強的笑起來,同時開始向門口退去。“那是當然了。我這就回去告訴他們。”

淅淅彎起眼角,輕輕擺了擺手掌。她今天穿著長袖的旗袍,如同花朵般打開的荷葉袖包裹著細白的手腕有種纖細而脆弱的錯覺。

“有勞你了哦。”

+++++++

雖然雨已經停了,但是天氣依然不見得有多晴朗。

淅淅拿著那把鮮紅的油紙傘慢慢走過院子之間的半月門,依然是在路過祠堂前的時候停了一下。

隔著一閃根本不存在的門,祠堂的庭院之中已經是雜草齊腰,將那棟本來就顯得陰沈古舊的建築遮掩在濃密的陰影之中,看起來更是陰森的不可言語。掛在梁下的幡布也在常年的風吹日曬之中變得破破爛爛,風一吹幽幽搖晃鬼影亂舞,更是讓這個地方看起來鬼氣十足。

這到底是義莊還是祠堂呢……淅淅撥弄著手中雨傘的玉石墜子,眨著眼睛慢慢擡腳繼續往內宅最中心走。

不知道尊現在是否還在那裏,還是已經離開了。如果能夠見到的話,或許還是應該把那件事告訴他。不管他怎麽想,都還是要有做好準備的必要。

“淅淅這身旗袍好看!”魚兒一件進門的淅淅就從榻上跳起來大叫,臉上又是驚艷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

“淅淅哪身不好看來著?”蒼海尊坐在桌邊端著茶杯看著她寵溺的笑。“不要亂跳,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在蹦跶了哦。”

“尊說的沒錯,不要在這麽一驚一乍的。”淅淅將傘靠在玄關的櫃子旁邊踏上臺階,抿著嘴唇微微地笑。“魚兒這個睡衣也很好看哦。”

“為什麽我就是睡衣啊!”魚兒明顯不接受這樣的讚美,不高興的撅起嘴坐回了原處。

“魚兒可愛嘛。”淅淅走過來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然後在蒼海尊對面坐下。“尊。”

“淅淅?”蒼海尊歪過頭眼中帶著疑問的看著她,臉上的笑紋還沒有下去。

“一會兒不要先走哦。”她瞇著眼沖他笑了一下,回去繼續看魚兒。“我和你一起。”

蒼海尊眨了眨眼,明白過來,笑著頷首。“好。”

魚兒聽到他們的對話一旁用力的哼了一聲,引得兩人都歪頭看去才不開心的別過頭。“你們談事情老是把我撇下。”

蒼海尊和她對望一眼,齊齊笑了起來。

魚兒的嘴巴撅的更高了,“笑什麽!事實嘛!在我面前老打啞謎,就是不想告訴我!”

淅淅起身做到她旁邊溫柔的握住她的手。“孕婦,現在你的任務比我們更繁重,所以就不要參與這些勞心勞神的事情啦。“

魚兒斜眼瞟她,又看向蒼海尊,表情倔強眼神卻充滿擔憂:“不是什麽要緊事吧?”

淅淅拍拍她的手,“不是,放心吧。”

蒼海尊也在一旁笑著點了點頭安撫她。“有淅淅在我怎麽會做危險的事情呢,不要擔心。”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一起做。”魚兒才不信他的說辭,重重的沖他哼了一聲,惹得旁邊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

離開內宅,蒼海尊和淅淅一同坐上轎車離開易門。

“你想說什麽?”

“那些人又開始了。”淅淅低著頭專心的整理著手腕上手鏈的流蘇墜子,語氣略帶漫不經心的淡淡笑意。“言叔看來是很想你了。”

蒼海尊楞了楞,有些訝異的側過頭看她,只是看不到她右面被遮掩的嚴嚴實實的臉。“言叔?”

“當初你把他趕出易門,就應該想著有這麽一天。”淅淅扭頭看了他一眼輕笑道。“更何況,他現在還完全不算是脫離了易門。”

蒼海尊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無奈而蒼涼的神色,他轉過臉看向車窗外,輕輕嘆息了一聲。“何必呢。現在這樣不好嗎?”

淅淅聞言低笑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只是六少在那邊,我也可以放些心來。”蒼海尊頓了頓輕聲道。

“六少那人難以駕馭,你不應如此相信他。”淅淅垂眸淡淡道,“做咱們這行的,隨便信任人是危險的。”

“六少和我相識多年,一同走到現在。當初言叔鬧事也是他一旁幫忙才不至於讓我做的太難看,更何況他幫我看著言叔這麽多年無法回到易門。這份情我是無論如何都要還的。”

淅淅張了張口想說什麽,最終還是嘆息著沈默了下去。

“只願六少能一直這麽一心一意的對你好下去。你……算了,不論如何,我都也會幫襯著你的。”

蒼海尊聞言笑著扭過頭看向她,眉宇溫和如水。“對於淅淅,我也自是全心全意的相信的。”

淅淅閉著眼似是無奈的笑了一聲。

“雖然我是該高興的……”

++++++++

入夜淅淅一人先回了易門宅子,照例去看了魚兒,陪她到睡下以後,這才慢慢的走出了院子。

到了夜裏風大得很,張狂的夜風撕扯著祠堂外面破爛的幡布,淅淅在院子門口站了會兒,仿佛是被那地方吸引了一般的駐足不動。

野草在黑暗中肆意搖擺身體如同群魔亂舞,黑黢黢的祠堂沒有一絲光線,巨大的影子壓下來,就像一只張開大口的妖魔,想要吞噬每一個踏入那裏的存在。

淅淅頂著祠堂看了一會兒,忽然慢慢地皺起眉頭來。

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真的存在,她總覺得在那吹過祠堂的風聲之中,伴隨著一種並非自然的聲音。她不知道要用什麽來形容那種聲音。歌聲?嗡鳴?還是仿若耳語?

那種聲音之中隱含的不詳讓她隱隱覺得不安。

“淅淅你在這裏站著做什麽?”後她一會兒回來的蒼海尊看到她站在院子裏不動的樣子,不解又有些擔憂的問了一聲。

“啊,”她回過神看向迎面走來的蒼海尊,淡淡笑了笑。“沒事,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要緊事能讓你在這裏就發起呆來?”蒼海尊略帶揶揄的笑問道。“魚兒睡了嗎?”

“已經睡了,你回去動靜小點。”淅淅笑笑不答,只是輕聲囑咐。

“行了,回去睡吧。我知道。”蒼海尊彎彎唇角沖她擺擺手。“這麽大風,站這裏著涼了怎麽辦。”

“知道了。這就回去。”淅淅點點頭,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往裏縮了縮,慢慢的朝著自己的院子方向走過去了。

踏上走廊的時候她還是不覺回頭朝著祠堂的方向看了看,那個黑壓壓的仿若一個沈默的鬼屋的地方在黑暗之中並沒有太過深刻的輪廓,但是每一絲陰影似乎都帶著一抹難言的對她的引誘。

祠堂裏,難道有什麽東西?

睡到大半夜,淅淅突然醒了過來。

房間裏的電子鐘行走無聲,淅淅伸手將扣在桌子上的鐘表翻了過來,半夜三點十五。

低低嘆息了一聲,她用手緊了緊睡衣的腰帶,打開了房間的燈。

後半夜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雨來,玻璃窗上滿是濕漉漉的水滴,房中微微氤氳潮氣,濕涔涔的冰冷。

淅淅在桌上鋪開宣紙,慢慢磨墨,將狼毫放在墨汁中輕輕沾了沾,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每天默寫經文似乎已經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比習慣更重要。在這偌大的易門之內,看似安詳平靜,卻總是存在一種微妙的氣氛滲透著,那種東西總是會不經意的撥動本應平靜的心弦,讓她產生一些不好的幻覺乃至沖動。

這個地方就像被包裹著的那個沈寂的祠堂一樣,看似沒有任何殺傷力,但它在那裏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為什麽會覺得那個祠堂是危險的呢……淅淅的筆尖頓了頓,有些茫然的眨了下眼。

再看筆下的經文,不知什麽清心咒已經變成了金剛經。

她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旋即像是想要安撫自己一般的緊緊地握住了筆桿。

+++++++++++

初次沖開的茶水被人緩緩澆上細致的紫砂壺身,女子修長白皙的指尖襯著深色的茶具,色彩沖擊強烈,讓人生出一種想要握住那只手一親芳澤的沖動。

“六少特地避開尊來找我,不止是想要喝茶吧?”

坐在她對面的人聞言輕笑了一聲。“有何不可?淅淅的泡茶手藝可是易門一絕。上次我已經順走了尊的一包好茶,可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喝茶的事了。”

“尊不會在意的。你清楚。”淅淅揚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六少的笑容有些覆雜。“啊,他那人,太純善。”

作為在一條不幹凈的道上混生活的人,不應該有那麽良善的心和靈魂。

“言叔又在鬧回來的事情吧。”淅淅沒有理會他的感慨,輕輕柔柔的說起了正題。“前幾日有人來找過我了。”

“當初我一直勸尊,把言叔好好處理了。”六少閉了閉眼輕聲道。“可是他總是太心軟。”

“言叔是大麻煩。”淅淅端起沖好的茶交給六少。看著他喝茶的動作慢慢道,“總有一天,他會變成尊最大的威脅。”

“他現在不已經是了嗎。”六少低低笑了一聲,“易門從老門主走後就一直不太平。當初老門主死的突然,沒有立下遺囑說是誰來繼承這個地方。言叔是易門的老人,老門主活著時就一直是他的左右手。當時就連我也認為言叔會成為新的門主。但沒想到最終是尊坐在了這個地方。”

“所以,你其實打心眼裏,還是不太認同尊的吧。”淅淅看著他說,“因為尊的性子和為人。”

“就連老門主也這樣說過不是嗎?”六少看著她說。“如果易門做的是白道生意,我或許還不會有這麽多想法。可偏偏易門不是。”

“尊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真正的黑暗的。”六少嘆息,“你見過一個直到現在手上都還幹幹凈凈的黑道老大嗎?易門人心不穩是有原因的。”

淅淅沈默的聽著,默默的看著他片刻,緩緩開口:“這麽說來,你也覺得尊沒有言叔適合這個位置了吧……”

“淅淅,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六少笑嘆著對她道,“你比我看的更清楚,易門的門主誰更適合。”

“是這樣沒錯。”淅淅輕笑了一聲。

“所以,不要怪我,淅淅。我知道尊信任我,但是我不能拿易門做賭註。易門或許會在尊的手中越走越遠,因為他帶易門走的是一條正路。可是易門摸黑走了太遠,還沒有做出一點準備,怎麽就能這樣換到另外一條路上呢?太快了,撐不住的。或許尊可以等等。言叔也說了,他也有洗白易門的意思,等到言叔退下了,或許尊再上來,就可以了。”六少的語氣有些沈重。“我對不起尊,但是我不覺得後悔。”

“六少是明眼人。”淅淅含笑慢慢道,“所以不用顧忌。做你要做的事情就行。尊雖然會傷心,但是他也看的清楚,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六少有些牽強的沖她笑了笑。“但願吧。”

淅淅垂眸為他續了一杯茶,語氣淡淡的。“只是,希望六少說的場景能夠一個不落的視線。言叔,我來的時候並沒有接觸過,對那個人,我不好說。”

六少聞言笑了一聲。“如果你能說動尊讓言叔回去,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淅淅笑了笑,沒說話。

+++++++++++

“啊,你說言叔?”

“對啊,”淅淅拿起手帕輕輕擦了擦魚兒的嘴角,“慢點吃……我來的時候言叔已經離開了易門,所以想知道那是個怎樣的人。”

魚兒眨眨眼想了想,笑瞇瞇的彎起眼睛,“言叔啊,是個很好的人喏。”

“是麽。”淅淅笑著看她。

“以前爹爹沒時間管我,就讓言叔來看著我,那個時候言叔才二十多歲,還沒有成家,就天天帶著我,別人問起來就說我是他女兒嘿……”魚兒臉上的笑容暗了暗,“爹爹不敢在外人面前說我是他女兒,怕別人會因為爹爹的身份對我不利,言叔對我好,所以我也願意喊他爹爹。結果不知道是誰透露了我是易門二把手的女兒,結果那幫人把帶著我的言叔當成了爹爹給射傷了……為此爹爹一直覺得很對不起言叔。”

淅淅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

不過魚兒也很快就精神起來,笑嘻嘻的看著她。“當初我和尊的事情也是言叔一手促成的,尊那個時候在外宅,大家,包括言叔和爹爹都不知道他其實就是老門主的兒子,所以他也沒辦法馬上進到內宅裏。要不是言叔覺得我身邊沒人太危險把尊調進了內宅,我還遇不到他呢。要是真等他二十歲以後才進內宅,那個時候我肯定都被爹爹嫁出去了。”

淅淅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也輕輕笑了笑,“那你知道言叔為什麽離開易門嗎?”

“唔,”魚兒沈吟了一聲,有些疑惑,“尊不是說要讓言叔去處理易門在外的產業嗎?知道言叔要走我還傷心了好久呢。只是為什麽處理產業不能回到宅裏來呢……”

淅淅想了想,當即明白了蒼海尊的意思,因此也沒有多說,只是又和魚兒說笑了一會兒,這才起身離開。

走進院子裏,淅淅看著祠堂的方向默默地想著,或許,她是應該看看那個言叔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