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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枕肩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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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雲霽,馬蹄疾。

延州方圓百裏之內,盡是群山深谷。西北素來幹旱,此時又正值深秋,山谷之中植被雕零,地上的沙石在清冷月光下,微微泛起細碎熒光,卻旋即被疾騁而過的馬蹄踏得紛飛四散。

展昭伏在馬背上,壓低了身子,在飛馳之中盡量避開迎面撲來的山野夜風。他擡頭望了望夜空,心中默算天時。

北鬥如勺,七星爍爍。此處離延州,大概還有六七十裏路程。雖是一路繞山而行,但照此般腳程,再有一個多時辰,也必然能回到延州城內。

他心頭略略一松,轉而望向馬前二十步外。傾城正同他一般策馬疾行,雖是暗夜山中的羊腸小路,她卻當先領騎,絲毫不見一絲踟躕。偶爾,她揚手一鞭,送出一記脆響,將奔馬催得更急。

展昭心中輕嘆一聲,若不是這兩匹大宛玄龍馬皆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真不知如何才能禁得住這般星夜兼程?

明月空懸,山影幽寂,恍惚之間,竟似回到了兒時夢境。唯有一雙健馬的迅疾蹄聲,在山間激蕩回旋,似是淩亂急促,細細聽來,卻是一絲不茍,韻律天成。

山道愈行愈窄,僅容一騎勉強經過,一旁便是幽暗谷底。傾城騎術雖精,也不得不放緩了馬速,展昭策馬與她首尾相接,也加了小心。馬蹄聲漸漸慢了下來,一時如流水般從容悅耳。

驀地,蹄聲的節奏似是錯了一拍,恰如徐徐水流遇了落差,忽地跌宕而下。展昭心頭一驚,擡頭看時,只見傾城坐騎的左後蹄在山道外緣的一處凹陷中一步踏空,在滿是沙礫的山道上重重一滑,向山谷一面傾倒而去。

傾城輕叱一聲“絕影!”,用力一夾馬腹,扯動韁繩向右猛地一帶,想穩住馬身。卻不想絕影左前蹄一軟,已連帶傾城向山谷中滑落。

未等傾城墜落,展昭已縱馬趕到她身側,出手如風,抓住了她的右臂。但傾城連人帶馬墜落之勢既急且沈,展昭的坐騎逐星本是異常矯捷有力,但整夜長途奔馳之下難免疲怠,一時站立不穩,驚嘶一聲,竟也被拖帶著一並滑下了山道。

道下的這一片山谷雖不是絕壁,卻也十分陡峭。馬嘶聲中,傾城展昭二人勉強仍伏在各自馬鞍之上,順著滿是沙礫的山壁,一直滑墜了二三十丈,才在一處緩坡上停住。

傾城回手勒緊了馬韁,絕影卻仍在原地揚蹄盤旋不住。方才滑墜中一直緊握自己右臂的那只手此刻依舊未放松半分,她嘆了口氣,松開絕影的馬韁馬鐙,微一借力,縱身躍上了展昭的馬鞍。

展昭伸臂將傾城環在鞍前,緊緊勒住了逐星。逐星重重噴出一個響鼻,前後掙紮了一番,終於安穩了下來。

二人在鞍上靜候了片刻,一前一後躍下馬背。本在一旁盤旋的絕影也漸漸停下了步子,在緩坡上站定。

傾城輕輕走近絕影身邊,褪下鹿皮手套,擡手撫上馬頸上的鬃毛。她指尖徐徐梳理厚厚的馬鬃,如安撫嬰兒般,緩緩平覆了絕影的情緒。絕影靜靜垂下頭,貼上傾城衣襟,眼睛微微閉合,似是滿懷愧疚。

就著月色,傾城低下頭查看,皺眉道:“左前蹄鐵松了。”

展昭目光也停在絕影左前蹄上。本是半圓形的精鐵,此刻只剩下一道細細的邊沿還嵌在馬蹄上,偶一閃光,如一彎弦月。

他重重嘆了口氣:“只怪我出延州城時太過匆忙,竟忘了請馬官查看。這一來,不但累你遇險,也險些傷了絕影。”

傾城拾起絕影的韁繩,仰頭望向來時山道。盤旋小路,如一條灰色細蛇,懸在黝黑山體之上。自上而下地滑墜下來,不過是眨眼間事,但若想就此沿原路騎馬攀回山道之上,卻是萬無可能了。

傾城與展昭對望一眼,默默牽起馬韁。展昭牽了逐星隨行在她身後。二人順著緩坡一路走下谷底,轉過一處山坳,眼前現出一片密密的松林來。

傾城在松林前停下身形,靜靜駐足。谷底雖仍是寒涼,較之山道上風勢卻小了許多。微風掠過,她襟前戎衣一角如歸鳥收翼般輕輕拂起,又旋即垂落。

展昭牽馬走到她身邊,凝神細聽。松濤之中,竟隱隱傳來涓涓細碎之聲,如九天之外的銀鈴。

他眸中驚喜一閃,踏著滿地松針落葉走入林中,曲折行了百餘步,便見一道清溪從山谷間蜿蜒而下,在林中低處匯成一處湖泊。湖水方圓十餘丈,明凈無籌,水面上浮了淡淡一層寒煙,宛如月下瑤臺,天仙之境。

展昭牽著逐星一直走到湖邊,反手將韁繩別在身後,俯身掬起一捧湖水,輕輕嗅了嗅,又吸入口中略略一漱,隨即放開馬韁,任逐星在湖畔垂頭飲水。

在這極旱的西北腹地,深山低谷中,竟藏了這樣一處湖泊,乍然一見,確是亦真亦幻,令人難以置信。

湖水的甘冽味道尚在舌尖,腳步聲已至身後。展昭也不回頭,微笑道:“範大人若知道延州城不遠處便有這樣一處水源,想必會歡喜的緊。”

傾城也放開韁繩,任絕影與逐星在湖邊並排飲水:“這裏地勢低窪,既難建堡寨,又無法引水別處。這湖水生在這絕谷之中,縱然清冽甘美,恐怕也只能孤芳自賞,終老此地。”

展昭搖了搖頭,不想與她爭辯:“我去拾些樹枝來。今夜且暫歇在這裏,待天亮再尋出谷的路徑罷。”

待他在林中拾足了松枝回到原地,逐星與絕影已飲飽了水,聚在一處,尾鬃不時輕掃彼此,一派怡然自得。傾城卻獨自抱膝坐在湖畔沙地之上,眉目低垂,若有所思。

展昭將松枝放在地下,走到絕影身邊,解下馬鞍上的純鈞劍,揚手向傾城拋去:“這裏縱然無人,卻不知有無野獸,還是警醒些好。”

傾城隨手一揮,純鈞便入掌中。她反握了劍鞘,將劍放在身旁地上:“如此時世,縱使時時戒備,也難萬全……”

她眉梢輕揚,滿是自嘲之意:“早知每日間百裏奔波,與其在世為人,還不如托生成一匹馬,倒斃陣前也好,喪於獸爪也罷,倒也幹脆些。”

展昭在她身邊席地而坐,從懷中取出火石火刀。

燧石相擊,飛濺起星星火點,映亮了他眉目之間:“聽你這話,莫非是在怨我不成?”

傾城苦笑道:“難道冤枉麽?這一年來,你明裏是範大人的信使,暗裏卻是開封府的獄吏。西北雖大,我卻與在監的犯人無異,全無半分自由。”

展昭面色不變,將火種小心引燃到一枝松枝上:“那又如何?這一年來,若不是我處處留意,時時小心,你只怕早已游遍了興慶府,踏平了天都山,哪裏還能坐在這裏,好整以暇,閑話家常?”

傾城搖頭道:“閑話家常?……說得好。亂世之中,即便是生死之論,也只能算是閑話家常……”

她深深吸了口氣,林中松香淡淡,入懷盡是馥郁氣息:“事到如今,你對我始終並無半點信任……既是如此,當初你又何必逼我擊掌三約?”

展昭低下頭,目光落在腰間湛盧劍鞘之上:“只因為當時我還有一絲僥幸,以為你終究能放下心懷……誰知冬去秋來,你卻並未有一絲改變!”

傾城默然片刻:“不錯,我沒有變。西北這一年,若說改變的,只怕是你。”

展昭不答,只是擡手將腳邊松枝一條條擲入燃起的火堆之中。松枝在火焰中互相撞擊,激起一陣劈啪聲響。

“有麽?”他像是在問傾城,更像是在問自己。

傾城將下頜埋入雙掌之間,蹙起纖細黛眉:“從白豹城回來,你便變了……我不懂,在江湖、在開封、你過手的人命,何止千百?湛盧劍鋒之上,本就飽飲鮮血。你既有如此經歷,怎地到了此間,反而變得心神難定,猶豫不決?”

展昭眉心攢起,現出淡淡的川字。

仿佛碾過沈重思緒,他緩緩道:“當年我劍下之魂,個個都是死有餘辜之輩。了結他們的性命,雖是我命中業障,我卻心既安,理亦得……但自從來了這裏,我卻忽地發現,我傳遞的一個口訊,轉瞬之間,竟能置千百人於死地。”

“那夜白豹城中,我雖未出手,卻眼見一千三百名黨項人被任福任大人在奇襲中燒死在堡寨之內。當時城中火焰沖天而起,映亮了整個夜空。待灰煙散盡,已是焦骨滿地,兵刃雕零……我不禁想,那一千三百名黨項人,難道真的個個皆是應死之人麽?”

傾城靜靜道:“戰局之中,你不是殺人,便是被殺,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選擇。這道理簡單之極,你又何苦想那麽多?”

展昭搖了搖頭:“人命關天,怎容我不想?”

傾城長長嘆息了一聲:“難怪當日你從白豹城回來,三天之內,只是低頭沈思,除了向範大人回話,一句話也沒講過……話說回來,白豹城之役直至今日,你每日裏奔波所為,不仍是與當時無異麽?”

展昭黯然垂下目光:“不錯。我肩頭所負,身不由己……你我每替範大人送出一份訊息,便會有一場明殺暗刺,刀光劍影。無論是黨項人,還是大宋人,總會有數百人性命受累。我們送出的密函軍令,不過是白紙黑字,但筆劃墨跡之間,卻牽連了千萬人血淚身家,瞬息之間,便可能是乾坤逆轉,天人相隔!”

他仰頭望向星空:“每每夜深人靜,我便會總覺得自己這一身甲胄之間,盡是血腥味道。捫心自問:誰真的罪不容赦?誰又應當活在這世上?一念之差,生死無常,這一切,究竟又該由誰來決斷?”

傾城坐直身子,摘下頭上銀盔,放在自己膝頭。月光落在盔上,映入她朦朧眸底。

“人生在世,本就沒法子事事清明。當年甘州之變,我的那些族人慘遭塗炭,他們又能向誰去訴冤?受盡刀下屠戮者,回鶻、西羌、大宋、下一個又是誰?……你想想黨項人為禍此間的豺狼之行,便不會如此苦惱了。”

展昭望向她的側影:“血債血償,冤冤相報,什麽時候才是個終了?”

傾城沈默良久,手指輕纏盔頂朱纓。細細的紅絨線,在她蒼白指尖上繞成一個個圓圈,似無盡頭。

她語聲輕緩,全然不是此時心境。

“這一問,我答不出。”

她忽地將銀盔放在地上,脫下足上靴襪,站起身來。火光明暗間,隱約照見她右腳踝上有一道陳年傷痕,如一枚淺緋色印記,深深鐫入肌膚之中。

展昭詫異於她的舉動,尚未及出口相詢,卻見傾城已解下了身上素甲戎衣。

鐵衣如鱗,委地無人收。

月光輕瀉,照上她一身淡銀色貼身軟甲。自從來了西北,展昭便要她每日以天絲甲護身,難得她沒等他費口舌便依從了。

展昭皺起眉頭:“你……這是……?”

傾城也不回頭,靜靜道:“你說得不錯。這滿身的血腥味,的確讓人一刻也忍受不得。”

展昭還未及答話,傾城已走到湖邊,縱身一躍,身影劃出一條半弧,便躍入了湖中。

展昭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眼前唯有湖水中蕩起的一波波漣漪,卻不見了傾城。

層層擔憂恐懼,濃霧般自心底湧了滿懷。他只怕湖中有未知兇險,放聲呼道:“傾城!”

夜風如訴,不聞聲息。靜謐天地之間,似乎只餘下了他自己。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傾城忽地從湖中現出身來,隨波起伏,輕盈如一條銀魚。游曳之中,她擡起頭,拂去面上水珠,素顏如故,似是全然忘卻了方才的苦澀沈凝。

光鏡重圓,波瀾散盡時,傾城已重又坐回火堆旁。展昭早將逐星鞍上包裹中的兩件貂裘取下,一件鋪在傾城身下地上,另一件則圍攏了她全身。

展昭坐在傾城身旁,將五六根松枝相互支起,又從包裹中取出些冷幹糧,借了火堆上的微焰,將幹糧放在松枝上烘烤。

“湖水寒涼,你如此任性,不生病才怪。”

傾城將貂裘緊裹全身:“能無意間得知你的一件秘密,縱是病了,也算值得。”

展昭停下手,揚起雙眉:“我的秘密?”

傾城悠悠道:“不錯。沒想到,展大人文韜武略,無所不能,卻竟然不會鳧水。”

展昭驀然怔住,她唇畔笑意卻更深:“是麽?”

良久,展昭低下頭,自嘲一笑:“不錯。”

傾城奇道:“以你的內息功力,閉氣鳧水,應是輕而易舉,怎不試試?”

展昭擡起頭來,望向身前火堆,緩緩道:“我生在常州府武進縣百花嶺下遇傑村,四歲時,家鄉遭遇瘟疫,我父母染病去世。鄰近村民們雖貧苦,卻周濟著將我養大。六歲那年的一天,我與幾個孩子在村頭河邊玩耍。正值隆冬時節,河面上結了一層堅冰,我們便鑿了冰窟釣魚。誰知其中一個孩子行走時失足墜入了冰窟中,我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拉了上來,自己卻滑落河中。冰下河水湍急,將我沖離了冰窟,卷向下游。我只覺全身如針刺般寒冷,頭頂似有光芒,卻找不到出口。我張口呼救,卻只有冰冷河水灌入口中。”

傾城從未聽展昭提及幼年經歷,此時乍然聞說往事,心中大感驚奇。

“正在此時,似有霹靂般一聲巨響,我頭頂天光徹亮,晃得我睜不開眼。隨即有人捉住我的右臂,將我整個人從河水中拉了出來,放到河岸上。我死裏逃生,呆呆地望著那人。原來他路經此地,見我落水,情急之下,以手中長劍的劍鞘擊破冰面,救我脫險……那便是我第一眼見到我師傅之時,也是我與湛盧劍初會之刻……”

火焰上升起徐徐輕煙,逡巡不散,一如舊事流景。

展昭輕嘆了一聲:“自那之後,我隨師傅學藝,四方雲游,五湖為家。雖曾有幾次想學鳧水,卻總是近水而悸。或許便是當年那場經歷,令我就此結下了懼水之心。”

傾城點了點頭,嘴角輕揚:“原來如此……沒想到,官家封你為禦貓,倒也貼切……不過,那白玉堂若知道了這秘密,只怕你們之間多年之爭,一早就分出了勝負。”

展昭搖頭道:“他早知此事。”

這回答實在出乎傾城意料:“哦,當真?”

展昭淡淡道:“若你以為他會借此占據上風,你便錯了……他雖心高氣傲,但行事為人之光明磊落,放眼江湖,再難得見。”

傾城失笑道:“白玉堂替你值守開封,你便如此讚他。你怎地不想想,以他的性子,這幾年下來,不知要替包大人闖下多少禍事?依我看來,你如此安排,到頭來必是要後悔不疊。”

展昭不答,反問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會鳧水?”

傾城斂卻面上笑容,靜默片時,靜靜道:“方才我潛入湖底,故意在水中閉息不出。你若會鳧水,必定一早便躍入湖中去尋我,絕不會一直留在岸上。”

展昭心中一震,一時只覺百味交纏,辨不出是甘是苦。

他默然感懷之中,傾城已轉側了身子,與他脊背相靠。

她仰起頭來,緩緩枕上展昭後肩。

青絲帶水,萬縷如瀑,由她任意披散,拂過她肩頭,垂了他滿身。發絲上的水滴偶爾墜下,滑過他身上甲衣,無聲落地,融入沙礫之中。

她呼吸一聲,輕柔漫長:“我先睡一個時辰,你再喚我醒來替你。”

展昭微微一笑:“做你的伴當,總是要吃虧些。”

當時宋軍行營制度,凡當夜值守,必是二人一組,背倚而坐,一守前夜,一守後夜,名曰“伴當”。傾城與展昭二人至此經年,每每結伴而行,露宿山野,也是遵從此例。

星光落入她清眸之中,流轉了七分惆悵:“這些日子來,你的抱怨越發的多了……這場戰事總有終了之日,待你回到汴京,衣錦而歸,娶妻生子,再回想此刻情形,必會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場夢境罷了。”

展昭也仰起頭來,只見繁星滿天,明滅互現:“我倒覺得,十年開封,於現在的我而言,便似一場夢境,遙不可及,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傾城輕輕顰起眉頭:“看在你我相識這兩年的份上,我有一事相求,你可願替我辦到?”

她低頭看向地上的純鈞劍。劍鞘合柄,光華俱斂,正與湛盧靜靜並臥一處。

“我死之後,純鈞便托付予你,讓它和湛盧做伴罷。”

展昭只覺一縷辛酸註滿心內,勉強道:“純鈞劍天下至寶,你出手如此闊綽,一句話之間便送給了我,只怕武林中人,個個不忿。”

傾城閉上眼睛:“說什麽絕世神兵,卻也只不過是一把寂寞之極的劍罷了。我此生一事無成,辜負它伴我左右,好歹也要盡我所能,將它的歸宿安排妥當。”

展昭默然,良久,緩緩答道:“這件事,我辦不了。”

他拾起一束傾城的散發,輕輕托在掌心。青絲宛轉,無言道盡滄桑。

“那擊掌三約,對你而言,或許不過是權宜之計;對我而言,卻截然不同……我當時說過,絕不會允你先我而死,此刻縱然時過境遷,亦是如此。”

傾城驀地張開雙眼:“你……你為什麽總是如此固執?”

展昭微笑道:“若論固執,我怎比得上你?”

他忽地斂去面上笑意,深深道:“傾城,究竟到什麽時候,你才能將心頭所負,全然放下?”

傾城緩緩搖了搖頭:“你不懂……你永遠也不會懂得……只有你親眼見到最愛之人被人殺死在你面前,你才會懂得,什麽是仇,什麽是恨……這仇與恨,食盡你的過往,令你不再是你。若有一日,真的將這仇恨拋卻,你便只不過剩下個軀殼,再無活著的意義。過往的你,無論如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展昭沈默。二人就這般靜靜相互倚靠,誰也再沒有言語。

星鬥盈空,便如墨玉盤中點點珍珠鉆翠,光芒匯了月華,耀亮滄溟。

忽地,一顆珍珠從盤中滑下,自天上,墜人間。

展昭眸中現出驚喜一閃:“是流星!”

他扭轉了頭,回身看向傾城:“傾城,許個願望罷。老人們常說,趕在流星未墜地之前許了願望,便能成真。”

傾城閉目搖頭:“騙小孩子的把戲,莫來哄我。”

展昭卻直起了背脊:“寧可信其有……我們來賭一註,若不靈驗,便算我輸。”

失了他在背後依靠,傾城無奈輕嘆一聲,裹緊貂裘,站起身來。

她赤足向前走了十餘步,擡頭凝望,恰見又一顆流星拖尾而落。她眸中現出一絲驚訝,有一瞬,她眼睫輕輕闔起,旋即張開。

展昭仍坐在原處,伸臂將松枝上烘烤的幹糧取下,微笑道:“怎樣?”

傾城遠遠望進他眼中,眨眼之間竟有一絲調皮:“我方才許下一願,但願今晚夜宵,不再是這有幹又硬的苞米餅。如何,可能心想願成?”

聽她居然如此兒戲,展昭既是驚訝,又是好笑,一個失手,竟將手中幹糧掉在地上。

見他如此,傾城忍不住放聲而笑。她向展昭坐處走來,忽地輕呼一聲,似乎足底踩到了什麽尖銳之物,一時站立不穩,跌在了地上。

展昭一驚,站起身趕了過去:“怎樣了?”

卻見她怔怔坐在地上,手裏托了一枚卵石大小圓硬果實,上面青黝黝地盡是尖銳長刺。

展昭擡頭仰望,果見百十棵松樹之間,有一株老樹與眾不同,枝挺葉闊,其間密密垂了千百果實,竟是一株野栗樹。

他不禁展顏而笑:“我說寧可信其有,果不其然。”

傾城仍坐在地上,苦笑一聲,搖頭道:“約了這些山精樹怪做幫手,怎能算是公平?”

數十枚栗果被擲入火堆中,本來平靜的火焰高揚起來,飄忽躍動,生命般莫測。不過盞茶時間,一縷甜香自火堆中徐徐飄出。展昭抽出湛盧劍,用劍鋒將火堆餘燼中烤熟的栗果一一撥出。

他淡淡一笑,拾起一枚栗果,略略吹涼,反手遞向身後的傾城。

傾城擡手接過,輕嘆一聲:“火中取栗,實在是煮鶴焚琴。湛盧若能說話,必會罵你。”

她依舊與展昭背倚而坐,卻並不急著剝開栗果,一任光滑果皮上的暖意熨燙指尖。握緊手心,這一刻心內平和柔軟,十餘載久違。

她再次閉上眼睛,放縱了深深倦意,將全身重量托付在身後背脊之上。

呼吸漸漸平緩勻凈,她似是睡去。

一顆淚卻自眼睫中沁出,悄悄劃過面頰,如方才所許下的真正願望一般,不許他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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