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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帷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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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幄重重,難掩無邊心事。

清澗城帥帳內,種世衡居中而坐,手執茶杯,默不作聲。他二十七歲的次子種諤在他身後按劍而立,看身材樣貌,與種世衡頗為相似。帥帳一側,延州城範仲淹遣來的那兩位信使,正坐在客位上靜靜飲茶歇息。主客皆是默然無語,仿佛在等著些什麽。

外面已漸漸靜了下來。羌部首領蘇努在甕城下被擒的一刻,種誼率五百清澗城守軍沖出城外,將蘇努部下騎射手圍在城壕邊。羌兵們見主將被俘,軍心潰散,盡數束手就擒。種家軍兵不血刃,便成就一場完勝。

腳步聲錯綜而來,由遠及近,種誼掀開厚重的帳簾,走進帳中。跟隨在他身後的,是由兩名軍士押解的蘇努。他身材高大,面容黝黑,頭發披散開來,如一頭被鎖住的野獸般,桀驁之氣逼人。種諤向前跨上一步,正站在蘇努與種世衡之間,目光閃動,滿是警戒之意。

種世衡緩緩從座中站起身,走到蘇努面前三步之處,微微笑道:“蘇努,你可知道,老夫盼望今日,已有許久了。”

蘇努咬緊了牙關,仰頭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西羌各部與漢族雜居,已歷數百年,羌部頭領們的漢話均是十分純熟,蘇努作為一部之首,自然也不例外。

種世衡搖頭道:“蘇努,此時此刻,老夫心中所想,你難道還不明白麽。”

蘇努冷笑道:“我怎會不懂?你不過是想我像牛奴訛他們一般,為你所用,不是麽?”他忽地睜大雙眼,目呲欲裂,厲聲道:“今日我敗於你手,無話可說。但你若想就此令我蘇努向你低頭,卻是妄想!”

種世衡註視著蘇努,緩緩道:“亂世之中,人人均是身不由己,任誰也不能不對情勢低頭。雖然無可奈何,卻也是註定之事,你又何必作困獸之鬥?”

蘇努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們西羌人,縱是死,也絕不會認輸!”

種世衡轉過身,背對蘇努,沈聲道:“你不願向大宋低頭,卻甘心任元昊驅使麽?”

蘇努望向種世衡的背影,揚聲道:“黨項本就是我們西羌的一支,我們與宋為敵,便是要你們漢人退出我們羌人的地方。我身上淌著羌人的血,自然是與黨項同仇敵愾!”

種世衡長嘆一聲:“蘇努,我一直敬你是一條血性漢子,但你是否想過,黨項在西北征戰這許多年來,你們西羌各部族人的日子,究竟能否更好過一分?今年大旱,水草枯涸,你們羌族各部餓死的牛羊牲畜便有上萬頭,稻谷糧食更是難以為繼。生計若此,卻還要為元昊搏命拼殺,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值得麽?”

他語聲一頓,霍然回首,盯住蘇努的雙眸:“你一人自可以為血性而死,但你的千百族人,卻還要活下去!你是一族之首,行事之前,務必得想個清楚!”

蘇努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緩緩垂下頭去。種誼從他身旁走過,躬身將一件短兵刃交予種世衡手中。眾人在燈光下凝目望去,正是親兵們從甕城下拾起的蘇努的那支閃電錐。種世衡接過閃電錐,見錐身上尚有一痕血跡,心中一嘆,從懷中取出一方青帕,緩緩拭去了錐上血跡,伸開掌心,將閃電錐置於蘇努面前。

“蘇努,老夫不逼你今日作答。你且回去想想,過些時日,我們再見不遲。”

蘇努心中驚訝,擡起頭來,眼中閃過一道紛雜神情,呆呆立在原地,一時並未伸手去接那閃電錐。

種世衡又道:“你部下族人,均已妥為安置,此刻便在帳外候你之命。只待你一聲令下,便可與你同歸。老夫送你全族三月之糧,算是你我初次面談的一點薄禮罷。”

蘇努全身一顫,只覺得自己再無一絲退路,驀然間憶起十幾年前老父離世之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蘇努……在這世上,要做個男兒……生死容易……屈膝難……”

他忽地長嘆一聲,咬牙道:“罷了。種世衡,你想用我族人逼我歸順,卻是忒小看了我蘇努!”

他本就膂力驚人,此刻驀然一掙,甩脫了身邊兩名宋營親兵,暴喝了一聲,雙手已將拇指粗細的繩索生生扯斷,欺身向前,從種世衡手中霍然奪回了閃電錐。種世衡凜然一驚,退後了半步,種諤手中長劍剎那間鏘然出鞘,寒光乍吐,向蘇努心口處疾刺而去。

誰知蘇努雖身形魁梧,動作卻靈敏之極,身形一轉,便避過了種諤這一記直刺。種世衡此刻已在他面前咫尺之處,他卻不進反退,踉蹌向後幾步,蒼然一笑。“種世衡,我蘇努半世英雄,想不到今日竟死於你這青澗城中!”一語未畢,他手腕疾翻,閃電錐已向自己胸口筆直插落。

帳內諸人尚不及反應,卻見一道灰影瞬息間向蘇努疾撲而去,左手閃電般探出,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恰在方寸之間鉗住了蘇努的手臂。蘇努掙紮不脫,悶哼一聲,閃電錐雖還在手中,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只得頹然屈服。

原來,竟是那兩名信使中的一人,情急之刻從客座中飛身而出,救下了蘇努一條性命。他站在蘇努面前,面上神情波瀾不興,右手之中尚拿著方才手中的茶杯,靜靜打量了蘇努兩眼,並不說話,忽地右手一翻,將杯中殘茶一並潑在地下。

不過片時,半杯茶便已盡數無聲滲入地下,只餘下一圈淡淡水痕。

那信使靜靜道:“你這一錐刺進去,結果的恐怕並不止一條性命……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覆水難收,你想想其中的道理,再做打算不遲。”

蘇努心緒震蕩,擡起頭來,只見面前那信使向他微微一笑,走回座位重又坐下。他那同伴仍在一旁垂頭飲茶。方才帥帳內這一番變故,那同伴置若罔聞,甚至連眼皮也未曾擡一擡。

種誼踏上兩步,手中長劍一顫,直抵蘇努的咽喉。

“蘇努,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糊塗!我父帥的一番苦心,用在你身上,盡是付諸東流了!”

蘇努濃眉緊鎖,大聲道:“你們種家人的苦心,不過是些暗地偷襲的詭計罷了。此刻再提,不嫌丟人麽?”

種誼年輕氣盛,忍耐不住,高聲道:“詭計也好,苦心也罷,我偏要在這裏提一提!我且問你,你腰間的羯鼓,是哪裏得來的?”

蘇努一怔,低頭看了一眼盤在腰上的銀鉆八寶羯鼓,擡頭道:“這羯鼓是我族人自波斯商人手中購來的,如何!”

種誼冷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現下便告訴你,這羯鼓是我父帥命青澗城裏的銀匠,花費七天七夜,辛苦打造鑲嵌而成的!”

蘇努心中一驚,轉頭望向種世衡,默然不語。

種誼搖頭道:“你與我們種家軍交兵已久,但我父帥對你一直手下留情,只盼你有一日能迷途知返。我父帥得知你最喜佩戴亮銀羯鼓,便命人特制了這一面鼓,再轉托波斯商人到你族中販賣,借你族人之手,將這鼓系在了你的身上……”

他緩了一緩語聲,垂下手中長劍:“這羯鼓以亮銀鑄就,鑲嵌了八寶奇石,即便是暗夜之中,依舊光彩耀目。我父帥一早便吩咐了種家軍上下,見有佩此羯鼓之人,戰陣之中,不得以箭弩相襲,違令者必受重責……”

種誼雙目緊緊盯住蘇努:“凡此種種,到底是詭計,還是苦心,今時今日,你不妨分辨一二!”

蘇努萬萬未料到此節,喉頭滾動,再也說不出話來。

種世衡緩緩搖了搖頭,走上前來,輕拍種誼肩頭,示意他退下,轉頭向蘇努道:“老夫不願為難於你。你今日難以抉擇,還是先回去想想罷。”

蘇努立在當地,呆了盞茶時分,終於重重苦笑了一聲。他揚起手來,掌中光芒一現,閃電錐脫手而出,撲地一聲,錐身筆直沒入地下。眾人一驚,卻見他長嘆了一聲,忽地屈身跪倒在種世衡面前。

“種大人,這一仗,蘇努敗得心服口服。蘇努若從此再與大人為敵,有如此錐!”

種世衡眼中光芒閃現,盡是欣喜之色。他上前將蘇努扶起,朗聲道:“好!老夫從此又多了個西羌兄弟。自今日起,不離不棄,互助相扶!”

他向種誼點點頭:“誼兒,帶蘇努去見他族人罷。這一夜變故,他必然有許多話要與他族人說。”

種誼依命帶蘇努離開帥帳。種世衡捋須沈思片晌,向左右問道:“擒住蘇努的那名雜役少年,現下如何了?”

帥帳一側肅立的親兵單膝跪地,回稟道:“大人,他肩頭中了蘇努的閃電錐,傷勢不輕,軍醫正在為他調治。”

種世衡點頭道:“將他擡來見我。”

兩名親兵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擡了一副擔架來。架上臥了一人,正是那麻衣少年。他衣衫上血跡斑斑,肩頭厚厚裹了一層傷布,衣襟開合之間,隱隱現出頸下絲繩上懸掛的一枚墨玉佩環。

燈光映上少年的臉頰,他面上不見一絲血色,一雙眸子雖清澈,內中神情卻似遠似近,令人一時難以捉摸。

種世衡默默望入那少年的眼中。一瞬間,他面上神情竟似起了些變化。似有一枚卵石,雖微不足道,卻猝不及防,擊裂了一潭浮冰,泛起舊日漣漪。

視線在不知不覺間已有些模糊。恍惚憶起,曾有過那樣一雙手,沁涼如潭外積雪,卻又溫柔如冰下暖流,仔細撫開他眉心皺緊的結,再不許它糾結一處。

門外西風掀起帳簾一角,徑直吹進大帳之內。守門軍士連忙在門椽上掛了壓簾木墜。

木墜落地,發出“噠”的一響,驅散了心外游思。種世衡恍然清醒,走上前去,目光投向那少年:“老夫身前勇將無數,不想卻被你這無名役夫搶了此戰頭功。他們必然不服,你說,老夫該如何處置此事?”

麻衣少年勇擒蘇努,本是一件大功,卻不料種世衡如此一問,實在令人不知該如何作答。

卻見種世衡捋須一笑,朗聲道:“青澗城正缺一名千夫長,你可想領了此職,做出一番事業給他們瞧瞧,令他們自此心服口服?”

千夫長雖位階有限,卻也是一銜重職。種世衡一役之間便擢升這少年,在場諸人還是頗為出乎意料。眾人雖不敢發問,眼光中卻還是流露出驚異之色,便是素日最知悉父帥心情的種愕,也不例外。

種世衡見那少年遲遲不語,一字字又道:“生逢亂世,將相無種,難道你想作一輩子麻衣雜役?……或者說,你被蘇努那一錐嚇破膽了麽?”

麻衣少年沈默了片刻,掙紮著坐起身來。他肩頭傷布重又透出殷紅血跡,顯見是傷口又迸裂開來。他咬緊牙,強忍過一波劇痛。待氣息稍微平覆,他擡起頭來,與種世衡目光相交。

或許是重傷之故,他的聲音只餘下三分氣力,卻仍是沈靜之極,與他眼眸中的神情同樣,令人一時間不能相信他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陸離領命。謝大人隆恩。”

種世衡無聲一笑,袍袖一拂,令親兵們將少年擡了下去。一時帳內諸人皆領命而去,連種愕和親兵們也拜退出賬。

見帳內已清肅完畢,種世衡回身望向座中那兩位信使,展顏道:“今夜事多,耽誤二位要事,老夫實在抱歉之至。”

那二人均是長身而起,向種世衡還禮。三人神情一時間較方才皆是輕松了許多。

種世衡望向方才出手解救蘇努的那名信使,微微笑道:“方才有勞展護衛臨危出手,老夫在此謝過。南俠身手名滿天下,果不虛傳!”

那信使向種世衡一笑還禮:“收服蘇努,全賴種大人處置精當,豈是展昭之功?”

種世衡目光投向展昭身側另一名信使,點頭道:“運籌處置,不過是三分人事,七分天意。若說機智謀略,郡主家學淵源,正是此中高手,老夫今日得見,正要討教。”

那人淡淡一笑,擡手摘下頭上銀盔:“大人果然目光如炬。初一見面,便將我認了出來。”

銀盔入手,反襯了帳內燭光,映出她烏發堆雲,纖眉入鬢,一身清冷風華,如雲破月出,剎那之間滿盈於帥帳內。

美人自古如名將。縱然青甲被身,與尋常兵士無異,但芳華一現,自當傾世耀目。

種世衡點頭道:“範大人前面遣來的信差本來只提及展護衛將送密信來青澗城。但郡主此番隨軍西行,與展護衛一向形影不離,老夫多少所有耳聞……二十年前,老夫曾拜謁過瑪爾賽郡主和年將軍,一見如故。當日甘州之變,老夫身在中原,遠隔千裏之外,有心無力。今日再見郡主,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傾城低下眉頭,種世衡看不情她面上神情,只聽她平靜回道:“往事已矣,大人又何必耿耿於懷?”

展昭瞥了傾城一眼,眸光一黯,心中暗自嘆息一聲。他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函,雙手遞至種世衡面前:“這是範大人的密信,請大人過目。”

種世衡接過函件,破開封印,取出信箋。他踱至帳內角落,微微簇起眉頭,屏息閱讀。不過片時,他便已一覽而盡,回身向展昭問道:“範大人信中提及之事,亦已向你吩咐過了?”

展昭沈聲道:“不錯。範大人此函,便是要與種大人會商對抗天都山野利兄弟的法子。如今他們在天都山屯兵十萬之眾,與黨項各線縱橫聯絡,實在是我大宋心腹之患。若能將他們除去,西北戰局必成扭轉之勢!”

種世衡沈吟良久:“野利遇乞……野利旺榮……這兄弟二人,又何嘗不是老夫的心腹之患?只是,若想將他們連根拔起,又談何容易?如今我軍四路而戰,各線兵力均是不足。雖然之前白豹城之戰滅敵之驕,冶鐵務一役破賊之焰,但從大局而言,不過是將戰局趨穩。若看全盤戰略,恐怕一時再難集結兵力,與天都山守軍對決。”

展昭點頭道:“種大人此言,範大人深有同感。範大人素知種大人足智多謀,這封密信,正是想請大人為破野利兄弟設計良策。”

範仲淹當下總轄鄜延一路軍情,令行禁止,本是種世衡必遵之命。但此事太過不易,種世衡又是久駐此間的一方名將,範仲淹為示尊重之意,在這封信函上所用的仍是商榷口吻。

種世衡苦笑道:“兩軍對壘,哪裏真的有那麽多容易法子可想?過去數年間,為這野利兄弟,老夫遣過多少名刺客,又行過少次招安?到頭來,均是無功而返。範大人想偷個懶,可卻苦了老夫了。”

傾城本來在一旁靜靜不語,此刻卻擡起頭來,微微笑道:“大人方才以銀鼓計誘敵深入收服蘇努那悍將,可謂精彩之極。野利兄弟如今軍權在握,功高震主。只要種大人謀略得當,取其性命,依舊是反掌之間。此中情形,相信大人心中早已有數,又何必再言語推辭?”

種世衡失笑道:“難怪範大人請郡主同來送這封密信。看來這樁差事,老夫是推脫不掉的了”,他捋了捋頜下胡須,緩緩又道:“……只是,定計容易,行計難。這行計之人,只怕難尋……還容老夫慢慢想來……”

展昭心中一喜,長揖道:“多謝種大人。此事雖不是間不容發,卻也是越快越好。還請大人多勞。”

種世衡搖頭笑道:“欲速則不達……若是求快,恐怕只有請郡主出山,美人計一出,野利兄弟必然就範……老夫卻只怕展護衛你割舍不下。”

展昭未想到種世衡竟會出言調侃,低頭一窘,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傾城面上微酡,稍縱即逝:“我來之前,範大人只說種大人你用兵如神,卻未提及種大人說笑功夫竟也如此高明……待我幾個時辰後見到範大人,必然問他為何只言其一,不言其二。”

種世衡奇道:“怎麽,才飲了一杯我青澗城的茶水,便要回延州麽?”

傾城淡淡瞥了展昭一眼,展昭上前一步,向種世衡道:“延州軍情瞬息萬變,我等此番不辱使命,待大人寫下回函,便要回去向範大人交差了。”

種世衡點頭不語,再次細細打量起面前的二人。他溫潤如玉石,她冷瑩如皓月,輝芒相映,光影互依。種世衡半生閱人無數,卻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曾見過此般情形。

他心底不禁低聲一嘆,恰見展昭回眸望向傾城。

她擡眉迎向他的目光,現出淡然笑意,恰如此刻帳外,煙斂雲收,蟾光清淺,一抹卻盈盈。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抱歉,害大家等了這麽久,就祭出如此平庸的過渡一章。感謝大家長久以來的鼓勵。偶還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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