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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若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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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然汴京,大內據闕城之西北。建隆三年五月,太祖詔廣城,命有司畫洛陽宮殿,按圖以修之。

八十載轉瞬而過,當年明月,依舊懸照夜空,清輝冉冉淡淡,遍灑昔日圖畫中的九重三闕,禦宇宮墻。

睿思殿後,拱辰門裏,樹靜鳥歇,草寂花垂,唯有沈香輕漫,欲醉長夜不眠人。

花園西角,九株桑樹一字排開,枝繁葉茂,均是高過丈許。晴夜無風,枝葉間卻偶有微顫,月光穿過葉間空隙,映了樹下之人一肩碎玉瓊瑤。

那人一身四品官袍,腰佩長刀,似已在樹下站了許久,終於一皺眉頭,擡起頭來,向樹上輕聲喚道:“已是第三日了,怎地還是如此慢吞吞地?你到底還要多久?”

話音未落,只聽桑樹枝撲簌簌一陣輕響,一人自樹上直縱下來,落在說話人身旁。她衣袂飄蕩,現出深綠色宦官侍袍下纖薄身段,手上拿了一個扁長木盒,烏漆蓋子早已嚴絲合縫。

她纖眉一揚,心情似是較他更煩:“早說了采這神木桑葉一片都馬虎不得。白玉堂,你若是不耐煩,要去要留,悉聽尊便。”

本以為白玉堂行事應頗有幾分膽色,沒想到此人卻如此畏頭畏尾,到頭來不過是祭出這等暗渡陳倉的招數。她心中早在暗暗後悔當初想到叫他幫忙,實在是多此一舉。

白玉堂搖頭嘆息一聲,左手按於刀柄之上,向禦花園外緩步走去。

這丫頭名曰傾城,看似聰明,卻實在是有些不識好歹……短短一日之內,他便尋到了讓她頂替這子夜一個時辰禦花園雜使宮監的機會,再加上每夜能讓她夾帶木盒出宮,其間使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力,這丫頭不感激也便罷了,到頭來卻竟然還滿腹怨氣……

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這話,幾千年前便已把道理說透,只可惜世間一眾男子還是執迷不悟罷了。

傾城跟上他腳步,鼻中冷冷哼了一聲,面上不忿之色,便是瞎子也能瞧得出。

白玉堂斜斜睥她一眼,忍不住道:“你難道真的以為,憑你一柄利劍,一身輕功,夜探宮禁,才是正理?”

傾城步子一頓:“有何不可?”

白玉堂也停住身形:“不錯,這一來的確爽快。但禁中要地,非比尋常,持刃闖宮,更是犯了大忌。若有絲毫差池,遭殃的絕不止你一人……那病貓倒也罷了,頭一個被牽連的,恐怕便是包大人。為了煉制區區天蠶絲,若是遮住了開封府這片青天,你這罪過便大了。之前天章閣一事,險些鬧了個天翻地覆,我便不信,你心中沒有半分悔意。”

傾城冷笑一聲:“不錯,我現下滿心後悔。可笑我當初孤陋寡聞,不知白大人看似閑雲野鶴,卻竟然也是官府中人,若無這許多規矩道理,又怎能襯得起白大人這一身冠冕袍澤?”

白玉堂眉頭一皺:“當初五鼠鬧東京,我兄弟盜取三寶,三戲禦貓,江湖上誰人不知?我白玉堂後來肯屈尊受這區區四品官階,全是因為敬仰包大人行事為人。你若再把我和那些沽名釣譽之輩相提並論,可休怪我翻臉。”

傾城方待反唇相譏,卻見遠遠過來一隊巡夜禁軍,只得住了聲,隨白玉堂側身避讓,容禁軍先行通過。禁軍統領手中燈籠透出搖曳光亮,她連忙低頭垂目,生怕被拆穿身份。

誰知這禁軍統領偏偏在白玉堂面前停了下來,面上似有笑意,話中卻似暗藏機鋒:“白大人,聽說您接連幾夜親自入宮當值,到當真少見……等一會兒卸了差事,小弟我請您喝上兩杯,不知您可賞光麽?”

白玉堂心中對這人厭煩之極,卻仍是抱拳一笑:“戴統領辛苦!我明日一早在開封府還有些差事,今夜恐怕不能奉陪了,改日必將補上。”

那戴統領目光在傾城身上一轉,打了個哈哈:“無妨,無妨,差事要緊,白大人請便。小弟還要巡查,這便先行一步了。”

見那一隊禁軍去得遠了,傾城輕笑一聲,轉身便走。拱辰門在前路巍峨屹立,其高似可直觸天星。她衣影飄飄,在城樓燈火遠遠映襯下,一如鸞翼。

白玉堂縱身追上她身形,奇道:“你笑什麽?”

傾城唇角微揚,淡淡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方才那一刻,我略有些恍惚而已……也不知站在我身邊的,究竟是開封府的展大人,還是陷空島的白五爺?”

白玉堂眉頭緊鎖,強按下怒意,道“我委曲求全,還不是全為了你?”

傾城眼波向他一掃,全不領情:“話說明白些,你是為了天水碧,才不是為了我。”

白玉堂怔了半晌,掌不住一笑,道:“好,好。怪不得那只貓怕了你。你這樣的人,便是我白玉堂見了,也是一般頭痛。”

突然似有一絲警醒,眼光一閃,道:“我與那貓不睦,天下皆知,包大人卻總想借機拉攏撮合……現在你這丫頭來了,難不成會是那公孫策的計謀,借此讓我與那貓同病相憐,去了昔日嫌隙麽?”

傾城見他面色鄭重,不禁失笑道:“虧你想得出。若是開封府諸人知道你我現在所為,恐怕先要做的,便是翻開刑統,將我二人重重治罪。”又瞟了白玉堂一眼,淡淡道:“你與展昭之間……難道真需要旁人拉攏撮合麽?”

白玉堂心中一動,沈默不語。

他與展昭之間,恩恩怨怨,已纏雜了這些年,的確不是輕輕“不睦”二字便能說清楚的。

二人無言,似是各有心事,走到城樓下驗了腰牌,出了拱辰門,南去數百步,有一處禁軍衛所。衛所內當值之人,白玉堂一早便已疏通打點周到,傾城自進去換了衣衫。待她出來,二人穿街過巷,不多時便回到了朱雀巷口。

白玉堂見傾城眉頭顰了一路,仰頭望了望月色,道:“我見你今夜心事頗重,一起去清風樓小酌一杯如何?那裏的酒,旁處可是喝不到的。”

汴京城內人人皆知,清風樓菜色雖然平常,但掌櫃秘方所釀梨花春,卻是妙絕天下,連宮內禦酒也頗有不如。

深夜邀飲,對一位姑娘而言,本是極為唐突之事,但白玉堂向來不拘小節。他與傾城雖然只相識數日,卻已知她行事全然不顧世俗眼光,這一節,倒是頗合自己脾氣。

傾城卻搖頭道:“我不會飲酒,便是隨你去了,也是無趣。”擡頭見白玉堂面上略有失望之色,淡淡一笑:“白大人不是明日一早還有差事麽?眼見四更將盡,還不早些回去歇息麽?”

她輕輕一句,提點方才戲謔之語,倒是化解了白玉堂些微尷尬。他朗然一笑,轉身離去。

望著白玉堂身影隱沒,傾城心中不知怎地竟生出了淡淡的羨慕——同是無根漂泊之人,他卻活得如此瀟灑自若,全不似她這般去留兩難。

天下雖大,何去何從,卻由不得她來選擇。每一步去向,皆已在冥冥之中註定,絕無可能更改。

更何況,他身畔還有一眾兄弟,雖各在天涯,卻情誼相通。而她,終此一生,只得形影相依。

暗巷深幽,便如無常生途。不遠處,雖也有今宵宿處,卻只是暫棲之地,雖也有朱戶青階,卻不會有人在門前等她夜歸……

驀地,她頓住了腳步,心中漏跳了一拍——

宅院之外,竟真有人候在門前!

聽見她的腳步,頎長身影從門前陰影下緩步踱出。霽月盈盈,在他朱衣上鍍下一層淡淡光芒。

眸深如水,聲色不動,一懷擔慮皆被靜靜隱下,恬淡氣息隨步漸近,不經意間便讓她失了心神。

怎可能將他與別人混為一談?縱使方才在白玉堂身上似看到一絲他的影子,但他身影一現,便使她重又明了——

對她而言,他,畢竟與旁人有些不同。

她垂下頭,推開虛掩院門,走進宅院。庭中石桌上擺了盞玲瓏燈,阿滿正以手支頤坐在桌前,見傾城回來了,連忙站起身,從她手中接過那只木盒:“姑娘,你可回來了。不是說只是睡不著隨便出去走走,順便擷幾朵朱雀橋邊的紅芍明日配晚香丸麽?怎麽竟去了這許多時候?展大人在門口等你好一陣功夫了。”

傾城與她對視一眼,見阿滿眸中透出淡淡笑意。這聰穎少女,生怕展昭識破傾城與白玉堂趁夜入宮取神木桑葉之事,便隨口編了這借口出來。

阿滿見傾城和展昭在院內相對無話,連忙道:“姑娘,展大人傷勢還未大好。方才等你的時候,我燉了些參湯,這便去給展大人拿來。”

她抽身離去,院中花鳥無言,重歸寂寂。傾城在桌前石礅上坐下,低眉無語。

展昭走近她身前,道:“這麽晚來,多有不便,打擾你和阿滿了。”

傾城擡起頭來,望了他一眼:“你又何必如此客氣?你本是這宅子的主人,自然是想來便來。”

展昭不知傾城如何得知此事,心內空自驚訝,只得道:“大審之後,官家特別交待包大人,對你的起居寓所,必須妥為安置。包大人和公孫大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裏合宜……”

費了這許多解釋,終還是未說出這本是自己的主意。他心內不禁自嘲一笑。

傾城見他答得拘謹,便轉開話題:“你今晚來,可有什麽事麽?”

展昭走到石桌前,從袖中取出一只鵝黃色紙筒:“這是官家欽賜之物,閻公公今晚特地送到開封府,命我親自交到你手上。”

傾城心內微微驚訝,從石礅上站起身來,方欲從展昭手內接過那紙筒,卻見展昭含笑搖了搖頭,旋即會意,自己也不禁低眉一笑,俯身雙膝跪倒,道:“年素光叩謝聖上賞賜。”

她起身從展昭手中接過紙筒,剝落封口朱漆封印,輕輕打開一端蓋子,才發現內藏之物竟是一卷畫軸。

傾城與展昭見此,心中皆是一動。展昭從紙卷中取出畫軸,徐徐展開。小院中,月光下,但見畫上古木山石,美人如生,赫然便是禦前大審當日展昭從天章閣帶回開封府的那幅瑪爾賽畫像!

傾城擡手撫上畫卷,但見畫色如新,全無趙玨當日濺上的血跡,不由得驚喜交加,輕聲道:“我莫非是在做夢麽?”

展昭目光在畫上留連片刻,搖頭道:“這畫雖與那一幅如出一轍,卻是一幅新作。”

傾城順著展昭目光,望上畫卷盡頭落款之處,朱墨儼然,字字端方, “寶元二年春末,重摹甘州回鶻郡主瑪爾賽像”。

她擡眼望向展昭:“這……莫非是官家命天章閣按那殘本重又繪了一幅?”

展昭目光卻似膠著在那畫卷之上,良久,緩緩搖了搖頭。

落款之下,赫然是一方雙龍朱砂小印,飛雲佼佼,翩然如虹。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以朱筆題款,能以雙龍鈐記。

這畫像,竟是當今官家趙楨的禦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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