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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念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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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深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睿思殿內,沈香暗縈,趙禎坐在禦案之後,身著一襲質樸無紋的團龍便袍,手中執了一卷左氏春秋。

黎明即起,日理萬機,惟有晚膳之前,偶能偷得一刻閑暇。當此之時,他總喜歡在這座偏殿中獨坐——讀經,品茗,或者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將身外心內的種種,盡數遺忘。

九重巍巍,本是人所不能及處。他以天子之名,置身於此,已是十有七年。

月裏盈虧三百度,花間開落十七春。

其間多少過往,只能深藏心底,直到歲月消磨,漫然淡忘。但這深入骨髓的寂寞,卻恐怕永隨此身,一世難銷……

趙楨擡起頭來,見閻士良不知何時已侍立一旁。閻士良見他放下了書卷,恭聲道:“官家,甘寧郡主覲見謝恩。”

趙禎眼中似有神思一閃:“宣。”

閻士良躬身退下,片晌,一條素淡身影緩緩走進殿內,在禦案前數步之地靜靜跪下,衣襟輕垂,飄落膝下:“年素光叩見陛下。”

趙楨擡眼望去,見她垂眸而跪,在燭光下氣息俱斂,沈靜無波。纖纖弱質,與那日開封府初見之時竟是判若兩人。

他心內閃過那艷陽下橫劍當空的絕代風華,目光一轉,道:“你今日來見朕,可有什麽事麽?”

傾城平靜道:“素光此來,只為叩謝陛下賜畫之恩。”

趙楨望著她,忽而長嘆一聲,起身走到禦案之前:“平身罷。其實,你本不必謝朕的。”

傾城並未起身,只是擡起頭來,似是不解他話中之意。

趙楨嘆道:“十二年前甘州之變,年氏一族受誣株連,當時朕雖然尚未親政,但那一紙詔書,確是章獻太後受趙玨蒙蔽,以朕之名頒下的。這一節是趙氏天家欠你,朕不過是想盡力做些補償……但以你這些年所受苦楚,朕實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補償於你?”

傾城站起身來,靜靜道:“陛下國事繁重,卻還為素光親摹亡母畫像,這一份恩意,素光此生必不會忘記。”

趙楨淡淡一笑:“朕幼齡時,保慶太後受章獻太後所托照顧朕的起居行止。當時朕最不愛與師傅們學畫,保慶太後便總勸朕說,言為心聲,而丹青卻更勝一籌,若有不能言傳之事,便可以繪圖傳意,一達心聲。 如今朕得以略慰你心,還要多謝保慶太後的教誨。”

傾城雖一向言語隨意,卻也知道不能忤逆了官家。此時不知趙玨話中真意,只得道:“陛下能有兩位太後照拂,真乃陛下之幸。”

趙楨聽了這話,卻默然半晌,轉開了目光。良久,他悠悠道:“素光,你自幼遠離中原,可想聽些皇宮內的故事?”

未等傾城答話,他輕聲一嘆:“朕自出生起,便是章獻太後嫡子,朕呼她大娘娘。先皇龍體一直欠安,章獻太後服侍先皇左右,分擔國事,是以與朕每日同行同止的,皆是保慶太後,朕呼她小娘娘。朕十三歲繼承大統,章獻太後臨朝聽政。其後十餘年間,皆是如此,直到明道二年章獻太後病逝,朕才親政。那時,朕已是二十四歲了。”

這些宮闈舊幕,雖在民間流傳頗廣,但對傾城而言,卻是從未留意之事。她凝神靜聽,心中暗自奇怪趙楨為何忽然對她細述這些舊事。

趙楨又道:“章獻太後病逝當日,朕的八皇叔突然向朕密奏,說朕的生母,並非章獻太後,而是先帝的李順容!李順容本是章獻太後的婢女,受先皇寵幸生下了朕,卻被章獻太後奪為己子。李順容多年間在宮內一向默默無聞,朕從未見過她。先帝薨逝,她便從駕守靈,一直到明道元年去世。她去世當日,才被章獻太後進號宸妃。八皇叔更對朕說,宸妃死於非命,背後主使之人便是章獻太後!”

天子生母,居然另有其人!傾城聽到此處,也不盡驚訝動容。

趙楨淒然一笑,搖頭道:“朕當日聽了這話,失魂落魄,幾不知身在何處,瘋魔一般馳馬奔向宸妃下葬的洪福院。到了洪福院內,宸妃棺槨起出。棺蓋徐徐開啟,朕終於見到宸妃之面……朕一見她,便知道她必是朕的親娘!母子連心,倫理天道,便已是天人永隔,也是萬萬無法割斷的!朕去洪福院的路途之上,本已命禁軍嚴圍了章獻太後外戚劉氏一族的宅院,但此時卻見宸妃身著後服,水銀盈棺,原來是章獻太後當日在宸妃下葬之時安排如此。宸妃面容如生,身無傷痕,亦無中毒之兆,顯見確是壽終正寢,而並非死於非命。”

趙楨闔上雙目:“此情此景,便好似上蒼和朕開了一個玩笑。朕便是再怨再怒,也終是無力回天。朕能做的,便只是下命撤了禁軍,再對宗室和兩府重臣定下結語……”

“……人言豈能盡信?大娘娘平生分明矣……”

他睜開雙眼,悲聲一笑:“素光,世人皆以為你身世可悲。但你可知道,朕又是如何羨慕你……瑪爾賽郡主雖然早逝,但她畢竟與你朝夕相處了七年……可憐朕在這世上活了二十四年才知道誰是自己生身之母!第一面相見,竟是在她棺木之前!唯一能為她做的,便是為她加上一個冷冰冰的章頤太後尊號!朕從未與她說過一句話,吃過一餐飯,喝過一杯茶……朕從未為她披過衣,賀過壽,梳過鬢邊長發……”

傾城垂下頭,心中也頗為趙楨難過。想他雖然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是個從未見過親生母親的可憐人。他深解自己對亡母畫像的珍惜之意,原是有這一番舊事前由。

殿內白燭生煙,裊裊而起,無形無質,尚未伸手相掬,便已散開。

趙楨緩緩道:“章獻太後遺詔之中,本命保慶太後垂簾聽政。保慶太後堅辭不受,還政於朕,朕這才真正成為這一國之君。再過了三年,保慶太後薨逝,這一段往事,朕便再未曾提起過……唉,也不知為何,今日竟對你講了這許多……”

無限思量,徒留悵惘。縱然再提起,又有何用處?

傾城見趙楨滿懷惆悵,心中不忍,從趙楨身後緩步踱到他面前,靜靜道:“有位大師曾對素光說過一句話:萬法皆空,因果不空,凡事若能少些執念,必能化無為有,廣結善緣……陛下如此煩惱,想來也是執念過多之故……”

她略頓了一頓,心中浮現歐陽春那灑脫而去的背影,淡淡一笑:“陛下與三位太後之事,素光本不清楚,但從陛下方才所講聽來,章頤太後誕育聖躬,甘隱之德,保慶太後撫養聖體,教育之恩,實在是感我甚深……便是章獻太後,她雖有過錯,但她大權在握之時,雖未歸政於陛下,卻也並未做出任何真正危害陛下之事……如今看來,這不也算是輔弼之功,保護之情麽?陛下,你又何必事事務求圓滿?……”

趙楨霍然一驚,往事前塵如潮水般湧至心頭。

大娘娘平生分明矣……這蓋棺論定之語,難道真的違心麽?

她畢竟曾做過那麽多逾矩之事——稱制垂簾,拒不還政。十一年間,崇政殿內,簾後身影縹緲無定,總似難以捉摸……

她薨逝前一個月,強撐病體,身穿天子袞衣參拜宗廟。她下輦之時,他執手侍候,她的手搭於他手腕之上,衰弱冰涼……

凡此種種,群臣議論紛紛,諫表如雲,他卻不為所動,只因為——那時,她是他的母親。人說天家骨肉素無親情,他卻是千載帝王中少有的異數。縱然小娘娘才是對他日夜照拂之人,他心中的母親,卻還是只有她一個。母子之間,一個恭謹的“孝”字背後,情深千尋,與生俱來。

可是,一旦知道自己親生母親另有其人,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麽?

豈能忘記,程琳向她獻《武氏臨朝圖》,她擲其書於地,道:“吾不作此負祖宗事。”

她當日權勢之盛,已無異於則天武後。武後為一登帝位,不惜逼死親子,而她雖心內亦有九五之念,卻畢竟從未對自己有過半分加害。

豈能忘記,她臨終之前,一生死敵李迪來探望,她問道:“卿向不欲吾預國事,殆過矣。今日吾保養天子至此,卿以為何如?”李迪答道:“臣受先帝厚恩,今日見天子明聖,臣不知皇太後盛德,乃至於此。”李迪秉性忠貞,他這一字一句,難道不是出於肺腑麽?

“劬勞之恩,終身何所報乎?”有誰知道,在為章頤太後起靈時,他那一聲悲呼,其實想讓大娘娘九泉之下亦能聽到?

大娘娘平生分明矣……他與大娘娘之間,百端怨恨,千種恩情,不亦是心內分明麽?

趙楨在禦案前銅鶴燭前頓住腳步。隔了一層淡淡淚光,鶴喙上燭盡香殘,如夢初醒。

待傾城走出宣德門時,已是將近戌時了。方轉過城樓,紅影一閃,展昭迎面而來,目光閃動,問道:“怎麽,竟待了這麽久?”

傾城未想到他在此相候,心間一暖:“還好,不過是官家講了些宮中舊事罷了。展大人放心,我便按你吩咐並未帶兵刃暗器,這次可並沒驚動了禁軍。”

二人相對皆是一笑,並肩緩緩而行。

展昭問道:“天色晚了,可要就近尋個地方吃些東西?”

傾城心中惦念夜裏要與白玉堂到禦花園采神木桑葉,搖頭道:“想必阿滿還在等我,我還是回去的好。你傷勢未愈,也該早些回去歇息。十分傷情,三分醫藥,七分調養,你重傷之下,這般胡來,我若是公孫先生,早就不醫你了。”

展昭低眉點點頭,卻見街上行人一陣奔亂,從街尾竄出一個藍衣人,身後人影匆匆,竟是王朝馬漢帶了衙役們沿路追捕而來。

王朝遠遠看見展昭傾城二人,隔街叫道:“展大人,快攔住這人!”

話音未落,展昭已一躍而出,攔住那人去路,朗聲道:“開封府差人在此,你若是束手就擒,還能少些麻煩!”

那人本來發足急奔,此時收勢不及,見展昭從前攔路,心內生急,一揚手甩出三枚飛鏢,直向展昭射來。

展昭一閃身避過三鏢,卻見傾城飄身而起,一掌向那人胸口拍去。她掌心方要挨上那人胸前,那人身子竟平平後移了三尺,使這一掌落了空。原來展昭見傾城掌風強勁,已使出了五分真力,心知那人武功平平,必在掌下重傷,神念一閃,飛身縱到那人身後,攜了那人衣領向後退了一步。

傾城落下身形,怔怔不語。展昭向她微笑道:“我們只是要攔人,可並不須傷人。”

說話間王朝馬漢已然趕到,將那人雙手捆了,令衙役們押回開封府,回頭向展昭笑道:“展大人,可巧你在這裏。這人在東城連盜了三家珠寶店鋪,今日有眼線報了行蹤,可算是一舉擒獲。”

王朝見傾城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和馬漢交換個眼色,輕咳一聲,向展昭笑道:“展大人,想必你還要送郡主回去,我們便不耽擱你了。”

傾城與展昭之間種種,開封府諸人皆看在眼中,平日雖並無過多議論,當此之時,揶揄之意卻還是顯現了出來。

傾城卻忽然擡頭,淡淡一笑:“展大人,今日不勞相送,我自己回去便是……過兩日便是端陽節,阿滿須在家做些物什,明日便暫不過府去了……我們在朱雀巷寓所叨擾已久,卻一直未能對你盡些心意。明晚若你有閑,我們便準備些酒菜,請你過來一敘,如何?”

展昭絕未想到她當街相邀,一時竟有些尷尬:“這……可要請上公孫先生和兄弟幾個……”

他尚未說完,馬漢已笑道:“展大人,我們幾個早約了公孫先生明日晚飯一聚,萬萬不能改的。郡主之約,還是請你一人去罷。”與王朝相對一笑,竟沿街去了。

展昭面上微微一窘,擡眼正對上傾城悠悠目光。

眸清如水,映了自己身影在其中,帶了三分朦朧,若虛若幻。

他終於微微一笑:“好,恭敬不如從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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