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12章

關燈
慎年從書房轉來走廊,正和令年打了個照面。他說:“我這就回上海。”

令年看他的樣子,大約是有急事,猶豫了一下,說:“何媽……”

慎年被她一提醒,說:“我先跟何媽說句話。”便往於太太的院子裏去了。令年隨著他走到了一段,沒有跟進房裏去,只在外頭踱著,心裏猜測著:二哥會跟何媽怎麽說呢?不一會,見天幕都成了鉛灰的顏色,屋檐下擺的一盆盆垂絲海棠,也只剩下了個黯淡的剪影,有個聽差跑出來,叫門房去備車,說二爺要回上海,又叫人去寺裏給太太送個口信,令年一轉頭,見慎年走了出來,臉上還帶些郁色,令年問:“你……都說了嗎?”慎年說是,這時聽差稱車已經備好了,慎年便離開老宅,連夜回上海去了。

令年走進房裏,這天因為於太太不在,下人們不用出來伺候,天黑了也沒人掌燈。令年把外頭隔間的一個壁燈撳開,見何媽還呆坐在椅子裏,被燈光將雙眼一刺,才起了身,把手在衣襟上握著,問:“三小姐,你是餓了嗎?”令年嘴裏說不餓,把何媽的臉色略一端詳,見她雖然失魂落魄的,卻也沒有怎樣流眼淚,比她預料中要好一些。她說:“何媽,你坐。”

何媽又坐了下來。其實她這會心裏亂得很,去了廚房,也是不知所措,怕給別的下人看出來,寧願在這房裏坐著。令年則在燈下,將於太太案邊擺的一個繡樣拿起來看——看樣式,大概是預備給百歲做夏衫的。何媽怔怔地在令年臉上覷了一會,忽然道:“三小姐,剛才二少爺跟我說,朱寶駒在美國,把洋人打死了,進了班房。”

令年心想,她當初聽到這個消息,已經很震驚了,對於何媽,必然更是一種沈重的打擊。可看她的眼裏,還有些疑惑似的,令年把繡樣放下,說:“何媽,你不信嗎?”

何媽搖頭道:“我知道,二少爺不愛開玩笑,大約美國那邊的人的確是這樣說的。可我想,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不見得就是他呀。朱寶駒那個人,雖然嘴裏愛說大話,心底其實是很軟的,十幾歲的時候,有那些小孩子抓知了,捉蜻蜓,他都一定要逼著把繩子都解開,放它們飛走。這樣的人,怎麽能狠得下心把人家打死呢?”她這樣說著,臉上很憂愁,“只怪以前沒有照相的,如果有張年輕時候的照片,給二少爺比一比,他就知道,保準不是那個人了。”

令年說:“何媽,你還記得朱寶駒年輕時候的樣子嗎?”

何媽道:“他臉麽寬寬的,眼睛不大,可是頂有神氣,我還記得,他有一口好牙,一邊耳朵上有個拴馬樁。”她回憶了一陣,又有些不確定似的,搖頭道:“你一定要我說,我興許說得不好,以前的人,哪好意思總是臉對臉地看呢?可見了面,我準能認出來的。”說著,臉上又黯然了。這輩子,哪還能再見面呢?

令年見她這樣執拗,也不好說什麽,便把何媽的手一拉,說:“那就請二哥托美國的人再問問,那個人耳朵邊上,是不是有個拴馬樁。“

何媽點頭,說:“問問也好,放心,但我想十有八九是認錯人了。“她人雖然還算鎮定,手可有些打顫,跟令年握了一會,忽然又望著她,說:“美國那邊,要是打死了人,假如說是失手,那也得償命嗎?”

令年說:“真是失手的話,興許也不要償命。”

何媽把她的手攥緊了,身體往前傾著,又追問:“要是償命的話,也跟咱們一樣,是秋後問斬嗎?”

令年說:“美國不講秋後問斬。只看判官怎麽判,有時候快些,有時候慢些。”

何媽“哦哦”兩聲,心不在焉地說:“你看,說了半天沒用的話,你和大少爺都還餓著肚子呢。廚房那些人真是該——”她的口頭禪,總要罵別人該死,要殺千刀,這會卻仿佛對這些字眼格外忌憚似的,渾身一個激靈,把令年的手放下,低頭往外走去,那一張臉有意避著燈光,分明是已經沒有血色了。

康年因衙門有差事,在老宅也只盤桓了幾日,便與大少奶奶攜一對兒女回上海去了。令年則叫阿金去給楊廷襄發了一封電報,告知她與楊文慶都在溪口,他如返滬,可經過溪口,接他們回去,並沒有提玉珠險些遭遇綁架的事。楊文慶樂得可以免除學業,當然也毫無意見。在溪口待了月餘,令年日常只是陪於太太,或和楊文慶、阿金到鎮裏逛一逛,買了衣料子回來,於太太翻了翻,說:“鄉下是沒有好料子的。這幾塊土布,你拿去賞那些年輕的下人,他們都不愛穿。這個藍的給何媽做褂子,倒也合適。”叫了幾聲何媽,都不聽應聲。於太太便抱怨說:何媽這一向很能躲懶,有時一整天也不見人影,叫她做點事情,也是渾渾噩噩的,“她年紀還沒我大呢。”在於太太,倒也不在乎多養一個吃閑飯的人,索性不去管她了。

這一天,何媽卻自己走進於太太的房裏來,手上還拿著幾張紙的鈔票,一邊說:“真是怪事,鎮上的郵局裏,竟然不肯收鈔票了,說只要銅錢或是銀洋。”

於太太見她手頭的鈔票,總共有十塊錢,對底下人來說,也是很大的一筆款子了,她說:“你拿這許多錢,是要置辦什麽?要給親戚寄信,叫家裏的聽差給你寫了寄出去就是了,一個人到處亂跑,也不怕叫壞人盯上。”

何媽不好意思講,她用書房裏的電話機打了兩次,都沒有找到二少爺的人,便打算去鎮子裏的郵局,發個電報給二少爺,好叮囑他問清楚:美國班房裏那個人,耳朵旁邊到底有沒有個拴馬樁呢?她只能搪塞道:“只是想去個信給我哥嫂,問他一家都好不好,沒有什麽要緊的。”又把那幾張鈔票遞給令年,說:“三小姐,你給我看看,這幾張鈔票是不是假的,怎麽別人都不肯要呢?”

於太太也覺奇怪,叫底下的賬房來看了,說不是假的。令年又叫人拿報紙來,她和於太太在鄉下這段日子,真可算得上是隱世而居,電報電話沒有,連報紙也不怎麽看了。聽差把報紙送過來,一看日子,竟然是好半個月前的了。令年往報紙上飛快一掃,見一個很顯眼的版面上,分明寫著匯豐銀行宣布不再兌換中行、中交兩行的鈔票。於太太、何媽對此都是一知半解,說:“又沒有誰得罪了英國人,為什麽以前說兌,現在又不肯兌呢?”令年跟聽差再去買今天的報紙回來,又打了個電話到上海,果然這會白天,康年和慎年都不在家。而今日的報紙令年也仔細翻了,又沒有看見中交兩行關於此事的回應。按理,如果洋人的銀行突然停兌鈔票,必定要引起社會上接連多日的討論,可竟然就這樣銷聲匿跡,大約是言論已經被政府所控制了。

到晚上,康年回撥了電話到溪口,聽令年問起來,康年也是一怔,說:“這事情溪口也有人討論起來了嗎?“

令年道:“還沒有,只是我想,政府也是三緘其口,說明這事情越是嚴重吧?自匯豐發公告也有半個多月了,這樣拖著遲遲不肯解決,難道對於穩定兩行的信用有什麽好處嗎?“

康年深深嘆氣,說:“並不是政府有意要拖著,而是現在財政部也陷入了激烈的爭論之中,不知道該不該停兌鈔票。現在本來就是立國之初,一旦停兌,社會上必定又要陷入極大的混亂,怕比當年的橡膠股票還要損害民間對國家財政的信心。如果不停兌——匯豐已經先放了消息,這半個月來,各處分行都承受了極大的擠兌壓力,我看,如若放任下去,不出半個月,要全面崩潰,到時候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反而不如馬上停兌,還能保留一些資金,用來拆借救市。”康年在那頭,也是很焦頭爛額,又說:“停兌危機,我在溪口時早已有苗頭了,只是財政部沒有公開,想要先盡量多維持一陣,不知道怎麽被匯豐獲知了機密。這事情以後查下來,有人要掉烏紗帽的,你也不要打聽了,只叫賬房不要再發鈔票給下人了,我看過不了多久,鈔票的價值,怕比一張草紙還不如。”

不等康年放電話,令年忙問:“二哥呢?”

康年道:“他這一陣子都在忙。雖然是中交兩行的信用有虧,但其餘銀行,怎麽會不受牽連呢?唉,離上回錢莊倒閉,也不過兩三年……世道如此,就算神仙下凡,怕也不能力挽狂瀾了。你不要跟媽講。”

令年說聲知道,康年便把電話掛了。他這一個電話的內容,雖然驚人,但事涉機密,連於太太也蒙在鼓裏,而鄉下人,原本對於紙鈔也並不是很熱衷,因此除賬房知道家裏停用了鈔票,老宅裏並沒有半點波瀾。

而程家就沒有這樣的幸運,待程先生的喪事辦妥,程太太與覓棠搬回了小南門的房子,覓棠被教會裏的人所舉薦,去給一個洋人家裏的女孩子做了中文教師。程太太因為要照顧那一個孩子,也不常出門,這一天去買菜,聽人說,紙鈔已經跌到了銀價的八成,慌得不得了,趕忙回家,將被子掀開,底下用厚厚的草紙包著五百塊錢,在當初匯豐宣布兌換部分中交銀行的鈔票時,她特意用銀洋換的,因為藏在身上輕便,不顯眼。這會見五百白白跌去了一百塊,心頭仿佛滴血似的,忙把錢縫在裏衣上,出門去換。誰知她消息來得太遲,此時匯豐、花旗等洋人的銀行,早已將紙鈔停兌了。只能往中交兩行的各處分行去擠,到了分行門口,程太太便是眼前一黑,因為那排隊的人,已經烏壓壓像條長龍似的,直把整條街繞十圈也有的。程太太在那裏急得沒有辦法,有一個穿短打、正剔牙的人走過來,將程太太看了幾眼,問她道:“換銀洋嗎?”程太太忙道:“要換!”那人說:“你有多少?”程太太不敢露財,試探道:“有一百塊。”那人便將幾個手指一舉,說:“給你這個數。”程太太道:“別人不是換八十嗎?你怎麽才換六十?”那人笑著將銀行裏一指,“你在那裏面有熟人?”程太太搖頭,對方嗤道:“能換六十,你就燒高香吧。明天就不是這個價了。”程太太見他長得兇蠻,只是擺手,說不換。那人便搖搖擺擺地走了。程太太還在發楞,旁邊一個車夫跟她道:“我不過十來塊錢,寧願在這裏排隊,你怎麽不跟他換?現在銀行裏要放號的,一個人一天只能領一個號,一個號,也只能換十塊錢。你這一百塊錢,得換到哪天去?等十天半個月,怕真連一半都換不到啰!”程太太訥訥道:“我怕他的銀洋是假的。”車夫將那人一指,說:“你沒看他往銀行裏去了嗎?那些都是有關系的吶,在你這裏換六十,直接從後門進了銀行,到手八十,白賺二十塊雪花似的銀洋!只是他這一換,今天號又要少放幾個,怕咱們排了隊,也排不上號啰。”程太太又是一驚,忙要去找那個人,誰知對方早連影子也沒了,要離了隊伍,又怕排不上號,正懊悔著,見前頭排隊的人一哄而散,嘴裏說道:號放完了。程太太出門久了,背後那個孩子又餓又困,只是扯著嗓子嚎,程太太心裏一陣淒惶,茫然地走了幾步,心想:要不是當初匯豐那樣講,我也不會把好好的銀洋換成這些廢紙了,不如去周家瞧瞧,看寶菊在不在。他如果還有良心,該把我的五百塊銀洋退給我。

寶菊回到周家,見吳太太,還有家裏幾個上了年紀的下人,在圍著程太太說話。程太太以前常來周家,多是借錢的,因此周太太和幾個少奶奶、小姐們都不怎麽露面,只有幾個管家的仆婦來敷衍她。後來覓棠發脾氣,又添了新生兒,程太太便不怎麽登門了。這會,大家都看她背上的小孩子可愛,都拿糖果和玩具出來逗他。程太太臉黃黃的,擠出一點笑容,坐在旁邊發呆。

見寶菊進了廳堂,大家都起身叫姑爺,吳太太手裏還拿著撥浪鼓,笑著對寶菊道:“程家的表妹長得很漂亮吧?你看這個孩子,眉毛眼睛多麽秀氣,肯定是像媽。”

因為吳太太把那小孩子遞了過來,寶菊只得抱在懷裏,正對上那一張懵懂的小臉,四目對視了片刻,寶菊說:“像爹多點。”

這一句話,嚇得程太太險些心也跳出來了,因為她在外人的面前,都稱覓棠是嫁了一個外鄉的讀書人家,因為女婿生病死了,所以才帶著這一個遺腹子回了上海。而那一位女婿,是從來沒來過上海的。她這笑容才退了,寶菊又道:“他爹的照片,好像沒有這麽漂亮。”程太太被他這一捉弄,笑也不是,怕也不是,把孩子接過來,說:“困了,我哄他睡。”

眾人便悄悄走開了,寶菊回了房,吳太太也走進來,接過他的帽子。最近因為市場上人心惶惶,各處銀行都人滿為患,寶菊也難得回家一趟。他接過茶,道聲謝,沖外頭將頭一偏,“她來幹什麽?”

吳太太道:“只說帶孩子來看看,你不是人家的表舅嗎?”她不經意道:“你和程家的表妹,怎麽從來不來往?她那樣一個可憐人,又讀過很多書,我倒願意多幫一幫她。”

寶菊道:“你幫不了她。”放下茶,用手巾抹了把臉,走出房,見程太太把孩子背在背上,眼睛朝這裏望著。因為廳裏沒人,程太太忙迎上來,小聲說:“寶菊,你們那個銀行,還能不能再兌一點鈔票呢?”

寶菊心領神會,說:“你要多少?”

程太太用手帕擦了一下眼角,說:“我有五百塊錢,如果能兌四百出來,也行。”

寶菊道:“幾百塊的銀洋,怕你不好拿。明天你叫表妹來銀行裏取吧。”程太太千恩萬謝的,她一彎腰,背上那個孩子的腦袋就一晃,他睡得不安穩,小小的一雙眉毛也蹙在一起,寶菊不禁用指節在他柔軟的臉頰上碰了碰,嘴角扯著一點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