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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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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裏的那點風波卻成了令年的一樁心事。她在醫院忙碌之餘,每天都買了報紙翻一翻,湯普生疑心她是否暗自計劃著要找別的工做,便拿一雙灰眼睛盯著她,令年只得將報紙放下。湯普生雖然保持著著英國人的涵養,不肯輕易去刺探別人的隱私,還仍忍不住要去打聽:“楊太太,你的先生是做什麽職業的?”

令年說:“他是當兵的。”

湯普生又問:“是當滿清遜帝的兵,南京政府的兵,還是哪一位地方總督的兵?”

令年道:“他的上峰是上海督軍府的竇大帥。”

湯普生面露狡黠,說:“那麽他是一位保袁黨啰?”

令年不想他一個洋人,卻對國內的時事這樣了然於胸,她故作糊塗道:“我不知道什麽是保袁黨。”

湯普生道:“有反對黨,那自然就有保袁黨。”

令年微笑道:“這我就不懂得了。”

湯普生便下了評斷,說:“楊太太,你是個聰明人啦。政治這種事情,是很無聊,兼且危險的。我建議我們還是不要太關註它。”遂叫聽差進來,只收他一個銅板,讓他把茶房裏的報紙都收走,拿回家糊墻用。

半月之後,逢休息日,令年要回於家,因為楊廷襄近日都不在上海,宅子裏空寂寂,他的姨太太玉珠也甚覺無趣,便跟著令年一道,來向於太太和大少奶奶請安。這時於家後院的水塘已經覆滿了荷葉,廊檐下的水缸裏也栽的荷花,於太太正和大少奶奶在水缸邊看金魚,玉珠走上來鞠躬,說道:“太太,大少奶奶,耐好噶?”

於太太見她也是個清秀斯文的女子,又出身上海本分人家,在令年身後亦步亦趨,俯首帖耳,她心裏倒不反感,也笑著說聲“耐好”,叫使女給客人奉茶。玉珠又問大少爺、二少爺安,盧氏道:大少爺在衙門,二少爺在銀行。令年這時特意去看於太太和大少奶奶的臉色,二人都無異樣,才知道原來銀行裏的事情,她們都被蒙在鼓裏,只能將疑竇都按捺住,對於太太道:“媽,我想吃芝麻豬油餡的湯團,不知有沒有?”

“有,怎麽沒有?”於太太叫廚房去下湯團來給令年和玉珠吃,將令年臉頰一端詳,說:“瘦了。”

盧氏嗔道:“每次回來都饑腸轆轆的,莫非是姑爺不給你飯吃嗎?”等令年將兩只湯團吃完,見玉珠還在翹著手指,捏了小匙,挑碟子裏的冰鎮海膽吃,便笑著對於太太使個眼色,囑咐使女道:“伺候姨奶奶吃飯。”而後將令年的手輕輕一捏,耳語道:“你跟我來。”將令年領到於太太的房裏,笑道:“你再不來,我要讓人去請你了。你忘了咱們那天說的話了嗎?”

令年心裏已經猜到幾分,臉上只笑道:“咱們說過許多話,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盧氏將她肩膀一按,命她坐在雕花椅裏,說:“你坐著就是了。”這時使女也打起簾子,領著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中醫走進來,盧氏道:“這位老先生也是婦科聖手了……”那老中醫忙道:豈敢豈敢。盧氏道:“本來今天是給媽看診的,正好碰上我們姑奶奶回來,就請給我們姑奶奶也看一看。”

那老中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既然是年輕的姑奶奶,自然是看孕相了,忙垂首低眉——他是在豪門世家裏走慣了的,因此過於得註重體統,先問姑奶奶是否要移駕去榻上,又問要不要設屏風,令年都說不必,老中醫便說:得罪、得罪,領命在另一側的椅子裏坐了,隔著案幾,請令年將手腕伸出來,給他診脈。

盧氏在旁屏氣凝神地瞧了一會,不得其意,又見老中醫要詢問房事,便攜了使女,悄悄退了出去。

令年見那老中醫十分地嚴肅,便略微答了幾句,多是語焉不詳。老中醫已經習慣了,便聽了脈,看了臉色,自己走去一邊,提起筆來,攢眉思索。令年任由他去斟酌,自己在房裏踱了幾步,走至門首。於太太這間臥房,亦是套間,外頭設著屏風、坐榻,近年又添一座佛龕,被低垂的緞簾掩著。使女們都已經屏退了,唯有於太太與大少奶奶在坐榻上低聲說話,只聽於太太道:“你同康年說的那個話,怎麽不同我說哩?我倒想聽一聽。”

大少奶奶奇道:“什麽話?”

於太太道:“你說慎年和阿婉的那個話。”

大少奶奶卻不肯吐露內情,笑道:“不過是我說的玩笑話,怎麽他也跟媽說了?”

“玩笑話?”於太太似有些失望,又說:“就當它是玩笑話,我也當玩笑話聽,說一說有什麽?”

大少奶奶見於太太很是執著,一直追問,只能笑道:“媽一定要聽,我就隨便說了——我可聲明,的的確確是玩笑話,你不要去二弟那裏問,怕他怪到我的頭上,說我這個做大嫂的,背後嚼人舌根,我面子往哪裏放呢?”

於太太只是留神聽著,並不打斷。大少奶奶覷她面色,說道:“我原本也是自己瞎猜的——因為二弟那個性格,原本就對人愛答不理的,但我看,他仿佛對阿婉格外和氣一些,阿婉是媽房裏的丫頭,與眾不同,這倒也沒什麽,不過呢,上個月阿婉的爹在賭館又欠了債,她來求我,想要多支兩個月的月錢,我想,錢是沒有多少,但規矩不能壞,況且那賭錢又是什麽好事了?就沒有答應她。後來,我聽賬房說,二少爺叫人把錢開給她了,也不曉得她怎麽就求到二弟的頭上了?二弟一向不愛多管閑事的,竟然也大發慈悲了?”

於太太只是默默聽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盧氏觀她神色,仿佛不信自己似的,便笑一笑,把一塊梨用叉子插著,放進嘴裏吃了,說:“但二弟那個人,本來心思也怪得很,說不定只是見她可憐,隨口一說,那又算得了什麽呢?不過,阿婉這個丫頭最近變鬼頭了,媽沒瞧出來嗎?她以前,賞了多少好衣裳也不舍得穿,現在呢,花枝招展的,見天換一身,人長得也不醜,打扮起來,倒挺漂亮的。”

於太太說:“這個年紀的丫頭,是該打扮。我看她,本性到底還是個老實人。”

盧氏聽於太太這麽說,焉敢反駁,便也點頭道:“是呀,只是有那麽個爹,拖累她了。”

於太太道:“人的出身,本也不是自己能選擇的。現在的孩子,還有孝心,是很難得了。”

盧氏只是微笑不語,這時,聽見腳步輕動,令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笑道:“大嫂,你果真是只有一副心肝,一雙眼睛嗎?我看,什麽廣目天王,諦聽菩薩,都比不上你啦。”

盧氏便知道,剛才和於太太的私語落入了令年的耳朵,她本人是不在意的,看於太太的臉色,竟然也很鎮定,盧氏便放下叉子,把雙腳踩在地上,笑道:“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我這個人鬼鬼祟祟,多嘴多舌一樣?”

令年道:“我是說你明察秋毫,神通廣大。”

於太太只是微笑著看他們姑嫂鬥嘴,見那老中醫也拿著藥方走了出來,便輕咳一聲,二人一起噤聲,老中醫將藥方呈給於太太過目,笑道:“姑奶奶身體是無礙的,況且還年輕,倒不必著急。照方子調理幾個月,興許就有了。”

於太太道了謝,說:“小夫妻結婚之後,聚少離多,他們自己又只知道貪玩,所以讓大人放心不下。”命使女領了老中醫去賬房結錢,婆媳等三人走出房來,見玉珠也吃過了飯,被一群使女們慫恿著,要在小客廳裏打牌。於太太見了,竟也不怪罪,對玉珠道:“你是客,贏了是你的,輸了算我的,你放心打好了。”

盧氏走在後面,聞言,便止住步子,將令年袖子暗暗一扯,輕聲道:“你看,媽倒好像很高興似的。你二哥的婚事,一波三折,鬧到現在,就算他要把一個丫頭娶進門當二少奶奶,媽恐怕也不會說什麽。天呀,和一個丫頭做妯娌,還不叫人笑話死了?”一雙秀氣的眉毛擰緊,使勁搖著團扇。

令年輕哼一聲,道:“就你矯情罷了。大哥跟楊金奎做了親戚,也沒有說什麽呀。”

盧氏道:“那怎麽能一樣?你畢竟是嫁出去的。”這話本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隨後就覺得不妥,為了遮掩,將令年的手一拉,走過去笑道:“姚姨奶奶畢竟是頭次上門,你們這些人也太沒規矩了。”使女們忙站了起來,請大少奶奶和三小姐來打,大少奶奶往日對於打牌總是很熱心的,今天卻無論如何不肯下場,說:“你們打吧,我瞧一瞧。”因此竟然是一眾下人們陪著玉珠打牌,大少奶奶在旁觀戰,三小姐呢,則背抵著紫色絨布沙發,手上拿著一柄雪白的象牙鏤雕折扇,緩緩搖著,垂眸對著牌桌,只是微笑。

玉珠這個人,上過學堂,會看臉色,而楊廷襄那個人,吃喝嫖賭,無所不能,玉珠跟著他幾年,自然也學了些賭場上的伎倆,因此一下午的牌打完,既不輸,也不贏,最後算下來,於太太所贈與的籌碼,只少了兩塊錢而已。這樣,不獨於太太,連家裏的下人們也願意和她親近,要邀她再打八圈,玉珠兩手直搖,笑道:“不敢啦,”又跟於太太請罪,“給太太輸錢了,對勿住。”

於太太道:“本來就是為了高興,輸點錢倒也無啥。”

玉珠也怕顯得小家子氣,便只是一笑,不再贅言。稍坐了會,對於太太身後的使女阿婉招招手,兩個人前後走了出去。這裏盧氏打發聽差,去跟大少爺和二少爺傳話,說三小姐也在,請他們回來一起吃夜飯。聽差掛了電話,又走回來,說:“大少爺說事情完了就回來,二少爺要晚一點。二少爺問大少奶奶和三小姐,上回那個巧克力蛋糕還要不要,他順路。”

於太太很仔細地聽著,轉頭問大少奶奶道:“你們幾時也在外面吃館子了?”

大少奶奶便將上回去張家花園的事情說了,又笑道:“二弟這個人,雖然難得一回,但體貼起來,是真體貼。”

於太太道:“他是比康年心細。”

兩人在這裏說話,令年卻不置一詞,盧氏見令年將折扇收了起來,臉朝外頭望著,便也順著她的目光一瞧,見是姚玉珠去而覆返,她身後的阿婉,手裏還拿著兩支剛折的荷花,盧氏道:“你們兩個,是學三小姐,也跌荷塘裏去了嗎?”

玉珠道:“我因為輸掉了太太兩塊錢,心裏很對勿住太太。一定要還錢,太太怕也不要,所以去折了兩支荷花,只當借花獻佛了。”兩手合掌,對於太太拜了拜。

盧氏笑道:“你不光花是借的,連人也是借的我們的呢。”眾人一看,玉珠是無礙,阿婉卻被她打發下了荷塘,兩腳都沾了泥。因為午後下過一陣急雨,荷花上還掛著雨珠,阿婉發鬢和衣袖上都沾濕了,恰巧她又穿了妃紅色的衫子,松綠的褲子,烏黑的頭發挽成兩個抓髻,耳邊又垂著兩個石榴石長墜子。眾人都說:“她這一跌荷塘,仿佛荷花成精了。”

於太太因為盧氏的話,對阿婉突然格外地留意,見她夏日衣衫薄,這一打濕,羞得臉也紅了,便說:“叫大少奶奶領你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吧。”令年心想:大哥馬上要回來,難免也要回房洗漱,大嫂那裏是不方便的,遂對阿婉道:“你跟我來。”

阿婉被令年領進她房裏的盥洗室,哪敢在裏頭久待,只將手腳上的泥隨便一洗,換過幹凈衣裳,走出來後,見三小姐坐在窗畔的躺椅上,腳上也換了家常的繡花拖鞋,背後墊著引枕,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書,正心不在焉地翻著。阿婉不由屏氣凝神,走過去將令年默默望著。

令年察覺到了,奇道:“你傻看著我做什麽?”

在阿婉看來,三小姐比大少奶奶話少,但是待人要比大少奶奶和氣。她囁嚅了一下,走過來說:“三小姐,我看你——我總覺得,你和我們這些人都長得不一樣。睫毛那樣長,臉那樣白,頭發還有點卷卷的,好像芳歲房裏那個洋囡囡。”忍不住,悄悄在她的發絲上摸了摸,又好奇地望了望她手裏的書,封皮上畫了一個衣裙翩躚的西洋女子,阿婉不僅嘴唇動了動,將《巴黎茶花女》這個書名念出聲。

令年問她:“你識字嗎?大嫂說,你爹是秀才。”

阿婉道:“沒有上過私塾,只是跟我爹認過一些字。”

令年笑道:“那你比大少奶奶還強呢。”

阿婉臉上一紅,說:“我怎麽能跟大少奶奶比呀。”又說:“大少奶奶最近,說也要拜師傅,教她識字呢。”

令年擡眸打量她,阿婉穿的是她的舊衣裳,總讓她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她問阿婉:“你多大年紀?”

阿婉道:“十九歲了。”

令年嫣然一笑:“家裏說親了嗎?”

阿婉臉越發紅了,趕忙搖頭。令年見她很窘迫,便不再多問,說:“你去跟他們打牌吧。”自己將小說重新拿了起來。阿婉走到門口,又回頭去看,見令年把小說丟在一旁,頭靠在椅背上,將手指上一個翡翠的戒指慢慢轉著,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到日暮時,康年和慎年都如約而歸,於太太叫廚房開飯,又要姚玉珠留宿,姚玉珠道:令年要留的話,她當然也跟著令年。這時,令年正從樓上下來,她已重新梳了頭發,換了一件不常穿的西式連衣裙,方頭皮鞋,腿上既沒裏褲,也沒襯裙,只套著透明的絲襪,這即便在上海,也是非常引人矚目的穿著了。盧氏“咦”一聲,說:“小妹打扮得這麽漂亮,是要出門嗎?”

這時眾人都在廳裏,桌上則擺著從張家花園帶回來的各色西洋點心和糖果,玉珠獻給於太太的兩支荷花,用水晶花瓶插了,被移到沙發旁的茶幾上。被大少奶奶這麽一打岔,大家都擡起頭去看。令年皮鞋踩在臺階上,“噔噔噔”的,她不緊不慢地走下來,往桌上一望,說:“這麽多好吃的,真是可惜,我得回家了。”

大家都以為她今晚必定是要留宿的,不免有些詫異。慎年則是因為今天去會見外國商會的人,剛剛到家,一面和於太太說話,領帶也解到一半,聞言,也停住話頭,將她註視了一瞬,微笑道:“怎麽我一回家,你就要走?”

令年笑道:“那可沒有辦法,誰讓你回來這麽晚。”轉身跟久未碰面的康年頷首,叫聲大哥,便同眾人告辭了。玉珠見她走得這樣決絕,不及細說,忙扭身跟了上去。

二人乘車回到楊宅,廚房的人見他們回來,倉促之下,只能隨意備了幾樣飯菜送了上來,令年倒也沒有苛責,和玉珠一起吃過了飯。玉珠頻頻去看她臉色,見令年都是和顏悅色的,便也釋然,笑道:“我還當是我哪裏得罪你了。怎麽今晚太太留你,你卻要回來呢?反正老爺也不在家。”

令年又看了幾頁小說,甚覺無趣,又去鏡子前照了照,鞋跟在地上點了點,將那裙擺也搖曳地微微晃動,嘴裏抱怨說:“就那些人,天天在一起打牌,有什麽意思?”問玉珠:“你想不想跟我去禮查飯店?他們樓頂有香檳,能聽西洋曲子,還能看人跳舞。”

玉珠正苦惱深閨寂寞,這還不喜出望外,忙道:“去呀!”忙叫使女去備車,自己也換了時興的衣裳發式,兩人手挽手,才要出門,見外頭燈光大亮,汽車一停,康年被楊家聽差帶著,很快走了進來。這是康年頭回登門,不及打量,劈頭便問令年:“妹夫今晚在哪裏?”

從康年口中聽到妹夫二字,令年不禁一怔,還是玉珠答道:“我們老爺這一向都不在上海。”

康年道:“去哪裏了?”

令年察言觀色,說道:“竇督軍派他去湖南剿匪,人馬都帶走了。”見康年來得突然,她心跳也急了,問:“大哥,你要他辦事嗎?”

康年臉色很沈,猶豫了一下,說道:“你走沒多久,巡警局的人來,把你二哥抓走了,連我出面都沒有用。我想,這些人是不講道理的,或許請妹夫帶人去一趟,倒有用,誰知他人不在上海。這事情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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