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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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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一聽消息,整個人都被震住了。玉珠在旁邊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雖然急人所急,卻不敢貿然張嘴。眾人面面相覷,康年情知白跑一趟,也不耽誤,說:“我再去別處問問。”便起身走了。

這群人呼啦來了,又呼啦走了,玉珠如夢初醒,扶住令年手臂,小心地說:“這可不是天塌了嘛。偏偏老爺又不在,真是急死人。”

令年把玉珠的手掙開,快步追了出去,借著燈影,在巷口將正要啟動的車子攔住,她從車門探進身子來,說:“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康年搖手道:“我要找的,都是警政界的人,你怎方便跟著我?家裏現在亂得一鍋粥,媽也嚇倒了,你還是回家裏去給她寬寬心。”

令年卻很執拗,說:“有大嫂在家,媽那裏不妨事的。”也鉆進車子,坐在康年身側。康年這會正心煩意亂,遂不和她贅言,拉上車門,便叫司機開車。夜色正濃,只偶爾有一盞人家門前掛的孤零零的風燈,透著昏黃的光,忽的打在車窗上。令年說:“楊金奎來上海後,一向都是個閑散人員,忽然被打發去湖南,不知道和二哥的案子有沒有關系?”

康年道:“你是說,是竇指使的?”

令年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覺……”

康年一哂,冷峻的雙眸望著外頭的夜色,說:“你二哥這個人,雖然做事情有些莽撞,又不聽勸,但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不會輕易和人結怨。況且以我們於家的家世,也沒有幾個人敢這樣亂來。除了他,還能有誰?即便不是他,這麽大的事,自然也是他首肯的。只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麽?”

令年道:“大哥你都不明白,那肯定不是爭權,是為錢了。”

康年悻悻地說:“現在上海人誰不知道,我們於家早就今非昔比了,現在也就靠著銀行那點生意,勉強過日子罷了。難不成咱們家哪裏還藏著寶貝,連我都不知道,卻落進別人的眼睛裏了?”

令年默不作聲。這時車子駛上了一段石子鋪的路,車身微微搖晃著,抵達督軍公署的咨議廳衙門,裏頭不見半點燈火,司機去搖了門,有個書辦模樣的人員出來應了幾句,折返回去,卻遲遲不再回來,令年道:“如果真是竇,找這些人也只會推諉罷了,不如去找黃警長,他和二哥有些私交。”

康年也只能暫且按捺火氣,叫司機掉頭。他想,於府裏這會恐怕也是雞飛狗跳,不能清清靜靜地說話,便徑直來了於氏銀行,於二樓簽押房備了茶,撚亮電燈。不過片刻功夫,黃炳光便到了,連茶也顧不上接,便說:“大少爺,三小姐,你們不要急,我來的路上已經叫底下人去打聽了,當務之急,先找到二少爺人在哪裏。只要人沒有事,其他的都好講。”

令年茶還親自端在手裏,聞言一怔,說:“不是巡警局的人來帶走的嗎?還沒過堂,難道他們敢濫用私刑?”

黃炳光心想,濫用私刑,甚而草菅人命,那都不過是尋常事。但見令年聲音雖然還沈穩,面色卻已經雪白了,便知道自己出言造次,忙道:“有大少爺的面子在,那自然是不會的。”他也望向康年,沈吟道:“不知道二少爺最近有得罪什麽人嗎?”

康年對黃炳光還未知底細,便搖了搖頭。

三人默然坐著,那銀行裏的大掌櫃也得知了消息,憂心忡忡地在門口盤桓,令年幾番見他欲言又止的,便替他說道:“大哥,黃警長,前段時間,銀行裏有人鬧過事的。”

黃炳光精神一振,忙道:“快說。”

大掌櫃便將事由一一說來,黃炳光又追問那些鬧事者的穿著打扮、面目形容,問得十分仔細。大掌櫃道:“這些人頻頻來鬧事,二少爺也沒有說什麽,還叫我們好聲好氣地招呼,我事後留意了些,這些人仿佛是什麽幫派裏的流氓街痞,卻不是官府裏來的。二少爺平日都是在銀行,也只結交正經朋友,何曾得罪過他們了?真正是天降橫禍!”

康年心想,竇是從京城調來的上海,和這些本地的幫派流氓,是扯不上什麽關系的。一時不得要領,只對大掌櫃道:“知道了。”因見黃炳光來時行色匆匆,紐扣也沒系好,擦汗時,還從衣襟裏扯出一角水紅繡花手帕,香風隱隱,便知道他是慌忙間從哪處香閨裏趕來的,心裏很是感激,說:“隔間有臥房,黃警長不如在裏頭小睡一會,再有兩個鐘頭,天也就亮了。”

黃炳光精神抖擻,忙說不必,只將令年手裏的冷茶一飲而盡,道了謝,說:“三小姐去歇著吧。”

令年沒有推辭,走進這套間最裏頭的臥房。這房裏陳設是很簡單的,只有床,和幾座壁櫥,因此令年不必開燈,也毫無阻礙地走到了床前,坐了下來。外頭亦悄無人聲,她抱著雙臂在寂靜的夜色裏坐了半晌,才想起來,把那個黃楊木雕老虎座的臺燈撳開。燈光把案上照亮,見有一摞紙單子,一個銀子打的外國煙匣,還有一條藍底細白格子的手絹隨便丟在那裏。令年把手絹拿起來聞了聞,沒有什麽脂粉香氣,遂放了心,把它仔仔細細地折起來。

這廂心浮氣躁,總算熬到天色發白,聽到外頭有人聲響動,令年忙走出來,正見黃炳光放下電話,康年也目光炯炯地盯著黃炳光,黃炳光不覺手心一片冷汗,遲疑了半晌,又叫大掌櫃等人退出去了,這才為難地說道:“人在蘇河灣巡警局,倒沒有什麽,但案子是禁煙局查的,說禁煙局搜查上海各處土行,繳獲許多非法私售的煙土,煙館有人供認,又有賬目為證,這些土行是二少爺的生意,所以即刻就將人收押了。”

康年聽到禁煙局三個字,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了,等黃炳光說完,他“呵”一聲,露出點冷笑的樣子,往那椅子裏一坐,便不說話了。黃炳光看他的樣子,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又似心灰意冷,不由勸道:“大少爺……”

康年兀自搖頭,說道:“我三番四次提點他,原來全是白費唾沫。真是自找死路。”

黃炳光道:“大少爺莫怪我說話粗魯,我在警局做事,殺人的兇犯也不知道見過多少了,二少爺這點事又算得什麽?又不是掉腦袋的案子,不過繳貨罰錢罷了。況且現在還沒有定案,頗有轉圜的餘地呢。單以我對二少爺的了解,這案子多半是被人栽贓嫁禍的。”

康年道:“對方何以不嫁禍別人,偏要嫁禍他呢?”

黃炳光自然不能說,他也曾半推半就,在這樁生意裏占了兩份暗股,如今事發,難免自己也要被牽連,和慎年可謂一根繩上的螞蚱。只盼以於家的財力,能夠悄無聲息把案子壓下去了。便又道:“銀行生意好,自然多的是人眼紅——大少爺,在上海能開得起上百家的私土行,這些年都平安無事,要我說,二少爺還沒這個本領。”他耙了耙自己的短發,望著康年,慢吞吞道:“我們的童督查,上個月忽然染了病,躲到鄉下去養病了,大少爺還不明白嗎?”

康年淡淡道:“我自己親生的兄弟,有什麽不明白的?”對童秀生一事,置若罔聞,俄而他喟嘆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吶……”心裏卻想:恐怕整個於家,要斷送在慎年手裏。

黃炳光見康年這樣神情莫測,一時也拿不準,此刻天已經大亮,聽差送了滾燙的茶來,他只好悶悶吃茶,這時電話又是一陣泠泠的刺耳響聲,聽差接了,說是於府裏打的,康年無心應付,令年便走過去,拿起話筒輕聲應了幾句,一面側過身去觀察康年的臉色。

一通電話打完,康年振作了精神,對黃炳光道:“我想這些人也多半是為財,只要人沒有妨礙,拼著傾家蕩產,我和家母都願意的。只是我現在有官職在身,很不方便,要托黃兄幫忙走動了。事成必有重謝。”

黃炳光道:“康年兄不必客氣,這本就是分內之事。若要用錢,我這裏也能湊出來一些。”

康年也道了謝,又問:“人在警署,家母實在不放心,不知道能否先交錢取保?”

黃炳光早已打聽過了,那邊只推說案情重大,不得取保。他又安慰康年兄妹道:“這些人的手段,也不過如此——若真有心要查案,這會到民政、司法各廳、局所、報社,早有公函連夜發過去了,事情不見報,就說明他們要私了,現在不肯松口,不過多勒索你幾萬塊罷了。康年兄請老太太大可放心。警署雖然不準取保,探視是無妨的。先著人去警署送些換洗衣裳去吧,恐怕沒十天半月是出不來的。”

令年立即看向康年,說:“大哥,我去吧。”

康年心想:於太太健康堪憂,恐怕見了人又要徒增傷心,他又身份不便,也只能令年去了,便勉強點了頭。令年便自走下樓來,叫聽差去府裏收拾慎年的衣物,自己則走到街上,買了幾份報紙回來,和康年等人仔細翻看了幾遍,並沒有慎年被捕的消息見報,也略微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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