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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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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的喜帖是如約而至。這一樁婚事,說是出嫁,實為入贅。男方孑然一身,既無祖蔭,也無人望,俱是公開的事實,因此周介樸並不避諱,索性大包大攬,將所有婚禮的程序,全部以周家的名義承辦了。大少奶奶盧氏單獨有一張喜柬,是燙金的紅紙,上頭描龍繪鳳,寫著極顯眼的一個周字。她嘴唇翕動著,把上頭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一遍,說:“這個寶菊,竟然真讓他攀上一門好親事。”一壁感慨,把請柬放到一邊,換了件出門穿的淺霞色對襟紗衫,下頭系了裙子,又叫使女拿扇子、洋傘,“瞧外面的太陽,那麽烈!才不到七月天。”

康年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半坐,把腳尖在地上一點一點。等了一陣,還不見大少奶奶出來,隔著紗窗一看,見大少奶奶一手拿起件倒大袖暗花薄紗長袍,一條豆綠綢褲,另一手攏著鬢後的頭發,側身扭頭,只顧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嘴裏還問腿邊的芳年:“你看,媽媽是穿這個綠的好看,還是紅的好看?”

芳年因為被勒令和弟弟在家,不能跟媽去瞧新娘子,已經很不高興了,便咕嘟著嘴,說:“都不好看!”

康年不耐煩,隔窗催促道:“車在外頭等半天了,你走還是不走?喝喜酒,可遲不得。”

盧氏一面解紐襻換衣裳,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又沒有叫你等我。你走就是了,我約了別人一起走。”

康年道:“你不早說。”卻也正中下懷,擡腳便走了。一直走到前廳,又折了回來,走進房裏,將大少奶奶從頭到腳打量著,問道:“你約了誰?”

大少奶奶聽他那話音,很懷疑似的,便在鏡子裏瞥了他一眼,故意說:“一個朋友,怎麽?”

康年搖頭道:“我們上海人,你是看不起交朋友的。你的朋友,不是都在湖州嗎?整天托我的賬房,給你老家寫信。有時間,我倒要好好審他一下子。”將長衫的下擺一拂,坐在了長椅裏,板著一張臉。

大少奶奶撲哧一聲笑了,說:“難道我還騙你?我是同三妹說好了,要接了她一起去周家,完了,還要一起去喝茶,聽戲,逛園子,‘接觸社會‘。”

大少奶奶現在常拿“接觸社會”當做話柄,康年只是一笑,心想:願意出門,倒是好事。因為令年現在要做護士,自搬出去後,每月也只有月頭、月中來同於太太請安,而他忙於公務,兩人竟然再沒機會碰面了。便說:“索性也接小妹回來住兩天,我有許久不見她了。”

大少奶奶心想:人家現在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在外頭隨心自在,誰耐煩回來敷衍你們一大家子?嘴上說道:“小妹那個家倒好,我去瞧了一次,雖然不大,可也布置得很有樣子。姑爺那些當兵的手下都在衙門裏住,府裏只使著兩三個丫頭,加上聽差和廚子,全家上下不過十來口人,清靜極了。”

康年搖頭,“你去就是了,我不樂意看見那個楊金奎。”

“提起這個楊字,你和慎年兩個,賽過個的臉難看。”大少奶奶道,“一個咱們小妹,嫁了個土匪,一個周小姐,嫁了個夥計,放在我家,這種事可是想也不敢想。”因為芳年還在那裏鼓著臉頰生氣,大少奶奶在她臉上摸了摸,笑道:“你以後別嫁個紅頭發、綠眼睛的洋人,媽媽就謝天謝地啰。”一面說話,到底還是換上了那件薄紗長袍和綢褲,與康年前後腳出門去了。

周府這場婚禮,體現了新時代的氣象。沒有搭戲臺,也沒有鬧新房,以南京參議院的議員為首,各路官長,商界名流,依次上來發表講話。後來,又有個英租界的洋人也帶著翻譯登臺了,說一句,譯一句,又把印有匯豐銀行某某人的名片子滿座去發,仿佛今天不是吳周那一對青年男女婚禮,倒是在開萬國通商大會。大少奶奶已聽得不耐煩了,扯了扯令年的袖子,兩人便走出來,乘車到了張家花園。被堂倌請到樓上軒室,滿堂清風徐徐,窗外枝椏低垂,大少奶奶用手絹揩了揩汗,說:“這樣的喜酒,啥人高興去吃它!啰嗦也啰嗦飽了。”

令年笑道:“大嫂,你瞧沒瞧見,新娘穿的是鳳冠霞帔,大紅裙褂,新郎卻打著領結,穿著皮鞋。”

大少奶奶道:“周老爺就是這樣的人嘎,既想當洋人,又不舍得不做中國人。你看,啥人他都巴結得來,怪不得生意做得大。像二弟那樣,天生的少爺脾氣,兩句話就要給人釘子碰。”說著,把頭一搖,很不讚同的樣子。

令年對家裏的生意是不輕易發表什麽意見的,便自己找位子落座,堂倌將菜牌也遞了上來,大少奶奶就著她的手看了一看,倒有大半的菜名不認得它,奇道:“這些都是番菜嗎?”

令年道:“大嫂,咱們今天吃大菜,你說好不好?”

大少奶奶笑道:“怎麽不好?我也來見見世面。”便也在令年旁邊坐了,拿起菜牌,口中念念有詞。等菜的時候,堂倌先用托盤送了兩個雪白的細骨瓷帶把手茶杯,盧氏問是什麽,堂倌道:是蔻啡。盧氏又問:什麽是蔻啡?堂倌便說:是外國人喝的茶。

盧氏見裏頭黑漆漆的,旁邊小碟子裏還有方糖來配,心想:大約是紅棗姜茶一類,便捉住把手,啜了一口,忙又吐到碟子裏,心想:苦煞人,又有一股焦糊味。因堂倌在旁邊,怕他要笑話,便打發他道:“去拿茶水來我漱口——要咱們的茶,不要洋人的茶。”轉頭一看,令年的蔻啡也放在那裏,紋絲不動,盧氏笑道:“原來你也曉得它不好喝,卻故意要來看我洋相。”

令年咦一聲:“我看你平日,菜要挑苦的吃,苦瓜,苦菊,苦筍,唯恐不夠苦,怎麽這個又不愛了呢?”

盧氏漱了口,道:“苦瓜,苦菊,苦筍的苦,和這個苦又不一樣了。況且那些都是藥材,於身體都是有好處的,這個又算什麽呢?”

令年道:“你只是第一次喝,不習慣罷了。許多人是愛喝它的,喝慣了,就和抽煙一樣,一不喝,就渾身沒精神呢。”

盧氏道:“大煙那又是什麽好東西了?照你這麽說,沒錢的人喝了它,豈不是糟了?這一小杯就要一塊錢呢。”便將蔻啡推開,不肯再去碰它。

令年今天有些犯懶,便也只淺淺喝了一半,叫堂倌撤了下去。又上來一道煨乳鴿,配著酸酸甜甜的醬,那堂倌介紹道:這鴿子竟是從美國來的。盧氏不信,說:“一路從美國飛過來?那恐怕瘦的皮包骨頭了,肉也老了,怎麽你們的鴿子卻很肥?”

那堂倌笑道:“當然不是它自己飛來的,是人從美國帶回來的種鴿,在廣州繁殖養大,我們東家特意從廣州進的。”

盧氏道:“姑且算是外國來的鴿子吧,但我覺得還是用咱們的黨參黃芪清燉的要好,這個醬也太膩了。”

堂倌哭笑不得,說:“後頭還有,但也是甜的,太太還要不要了?”

盧氏道:“既然點了,你就上吧,我妹妹愛吃甜的。”

堂倌便把甜點奉上,是兩碟晶瑩剔透的布丁,上頭淋著果子露。因這個家裏孩子也常吃的,大少奶奶便不挑剔了,說:“這個還好。”自己把布丁吃完了,見令年仍只略微碰了碰,她奇道:“你今天怎麽了?水米不進。”便叫堂倌把菜牌子拿過來,要換一道給令年。

令年將她攔住,笑道:“不用換了,反正都是些涼涼甜甜的東西。”

盧氏道:“這麽熱的天,你難道想要一碗滾燙的湯喝?”

令年只是微笑,盧氏便也會意了,趁堂倌不在時,說:“我曉得了,你是身上不方便。是不是小肚子還有些脹疼?我以前也同你一樣,生了孩子就好了。”她將手絹拿起來,輕輕地扇著,笑道:“你們結婚也有一年多了,怎麽還沒動靜?我看姑爺一個月,怕有二十多天在外頭,夫妻老不在一起,那可不行。”

令年道:“不是因為那個。”她在大嫂面前,當然不能剖露心跡,只笑道:“你看大姐,不也結婚許多年,才有的嗎?”

盧氏道:“那可不一樣。斯年以前是小產過的,因此稍微艱難一些。”她用手絹托著腮,自己想了一會,把一雙秀麗的眸子又投向令年,湊近了些,低聲說:“你曉得斯年為什麽忽然急著回去嗎?”

令年看她這幅神情,便知道有緣故了,她搖頭說:“不曉得。”

盧氏道:“是我的丫頭,聽她的丫頭說的。原來長齡在外頭也養了一個人,她公婆倒是勿有啥,斯年卻不松口,這趟來上海,也是想借機叫長齡在上海謀個事,短期內索性不要回去,好和那頭斷了,誰知那天突然南京來了電報,說那個人有身孕了呢。”

令年一怔,不由道:“那大姐怎麽辦?”

盧氏道:“還能怎麽辦?把人接回家去了。”

令年用小銀匙在玻璃盞裏輕輕撥弄著,沒有說話。盧氏將她手一握,說:“你這手是有些涼,得閑該回趟家,叫大夫給你抓幾副藥,好好調理,早早生個孩子,也有個依靠。”

令年笑道:“瞧你這話,大哥總沒有對不住你呀。”

盧氏也笑了,將她的手放開,說:“就連你大哥,我也不敢打保票。你們家裏人口算是簡單的了,我在湖州那樣的家庭長大,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呢?”

這時,概因她說話聲音大了,那外頭的堂倌當她是叫“來人”,便走進來,問兩位太太是不是要會賬,盧氏卻將銀匙一放,笑道:“是要會賬,你替我叫找個人來。”吩咐了堂倌幾句,不多時,那堂倌去而覆返,將竹簾一掀,見慎年走了進來,盧氏哧的笑了,起身說:“果然你在這裏。”

慎年只聽堂倌說有兩位太太請他來,正納悶,見狀,也莞爾道:“大嫂在哪裏看見我的?”

盧氏雙手環抱著手臂,靠在紗窗上笑道:“我倒沒有看見你,不過呢,我會神機妙算。我算出來你在這裏。”

那堂倌見他們是叔嫂,便在盧氏旁邊添了把椅子,重新斟了茶。盧氏不肯坐,在窗畔來回踱著瞧景色,慎年見中間那把椅子空著,移到令年身側坐了,一轉頭,正和令年面面相覷。他對盧氏笑道:“那你算一算,大哥現在在哪?”

盧氏道:“不就在周家喝喜酒嗎?”

慎年道:“我走時,他也走了。”

盧氏便啐一口,道:“我好好的,算他做什麽?”見令年飲了熱茶,臉色已是好了不少,拿著一柄素紗的團扇,抵著臉頰,微笑不語,盧氏怕她要將自己拆穿,先笑道:“好了,你當我真會算嗎?我是在周府的時候,旁邊坐了一會黃警長的太太,有點日本人的式子的。我聽見使女同她說,老爺走了,黃太太很不高興,問是不是去了堂子,使女說去了張家花園,黃太太又問,還有誰,那使女便說:有甚麽何大先生、於二公子。我心想,和二弟很好的一位叫黃炳光的警長,在日本留過學的,不就是她的外子嗎?”她沖著令年一笑,說:“索性我叫小妹也帶我來這裏,瞧瞧你在這做什麽呢?”

慎年便說,只是朋友相聚,沒有做什麽,又叫堂倌回去一趟,替他同黃炳光等人辭別。盧氏便不去深究他,因為她是大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相約在外頭見面,興致倒蠻高,也要請慎年喝蔻啡,吃大菜,“今天是我做東,你隨意點,我看這裏洋煙、洋酒,簡直無所不有,怪不得你們男人愛來。”

慎年心想:你是大嫂,難道我在你跟前吃煙喝酒?便只要了一杯蔻啡。盧氏見那堂倌在旁邊又要介紹他們美國的鴿子,南洋的雞,便擺擺手,說:“別的都好,只別要那些生冷的。”說完,自己轉過身去,在窗畔乘涼。

因為慎年在這裏已經很熟悉了,也不必再看菜牌子,說:“這裏也有熱的甜點。”叫堂倌端出來兩客巧克力的蛋糕,果然是熱烘烘的,外頭酥脆,裏頭柔軟,餡裏又有點花生的味道。盧氏用匙子嘗了幾口,說:“這裏頭有酒吧?”

慎年說:“有朗姆酒。”

盧氏忙說不要了,“可別吃得醉醺醺的回家。”見令年那一客蛋糕快被她吃完了,笑道:“你倒跟我客氣,早點說話,也不必浪費那些布丁、鴿子了。”

令年笑道:“別人請客,我閉著嘴吃就是了,哪好挑三揀四呢?”

盧氏指著她道:“你也好意思,再沒有比你更挑的了。”盧氏與慎年便一起看著她吃完,盧氏會了帳,令年一瞧掛鐘,快要一點,便說要回醫院了。盧氏道:“說好一天都是我請客,飯既吃了,我叫車送你回去。”便自己取出錢袋來,叫聽差去雇了兩輛車,令年也不推辭,與盧氏各自上車,分頭而去。

慎年從張家花園驅車到銀行。那大掌櫃正在簽押房外頭理賬,見慎年進來,忙起身相迎。慎年在案後坐了一會,只是出神,既不要茶,也不要帳,掌櫃才要走,慎年又把他叫住了,說:“三小姐是不是在這裏存錢了?你把她的帳拿來。”

掌櫃說:“啊,是。”站在那裏只是笑,卻不挪動腳步。慎年看了他一眼,那掌櫃才笑道:“三小姐說,不讓給你看呢。”

慎年道:“只是不讓我看,還是誰都不能看呢?”

掌櫃道:“不相幹的人,倒也看不著。但三小姐的確說,不讓給二少爺你看。”

慎年說:“你去拿就是了。”

掌櫃只得將令年的賬簿拿來,不等慎年看,自己先笑了,說:“其實也沒有什麽可看的。我是不明白,為這點錢,三小姐也不必親自跑過來。你看,三小姐隔三差五來一趟,每次都有零有整的,到現在,共存了壹仟貳佰零壹塊洋錢。還有一塊是你的。”

慎年看完,沒什麽舉動,叫掌櫃將帳仍舊放回去,只說:“別跟她說我看過。”

這時,聽差走上來,說:張家花園送了東西來。那堂倌也被他領上來,拿著一個袋子,說是兩位太太落在番菜館裏,因為這堂倌是認得慎年的,便送了過來。慎年打發了堂倌兩塊錢,將袋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怔,裏頭扯出來一件洋服的上裝。

那掌櫃道:“看長短,像是大少爺的體格,不過我倒不怎麽看大少爺穿洋服。”因他知道慎年晚上不見得回於宅,便說:“打發人給大少奶奶送回去吧?”

慎年道:“先放著吧。”等掌櫃離開後,重新將袋子打開一看,裏頭有襯衫、褲子,襪子,倒是沒有內衣。他也不動聲色,把這袋子原樣放在一邊,自去理賬,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令年也急匆匆地來了,慎年把袋子給她,隨口道:“這裏頭是什麽?”

令年見他案頭還堆著契單、票據,那袋子是遠遠放在門邊的,只當他沒有去看,便說:“是我自己的衣裳。”

慎年頷首,問她:“蛋糕好吃嗎?”

令年道:“還好,只是有些太甜了。”

慎年道:“配茶正好,下回再去。”

令年心想:下回,也不知誰和誰再去。她含糊地將頭一點,拎起袋子,說:“我回去了。”卻聽見底下一陣呼喝,又有桌椅搖動的聲音。夏日的午後,大堂原本很寂靜,稍微有點響動,在樓上聽得格外清楚,慎年微一皺眉,這時大掌櫃也上來了,他臉色不虞,對二人道:“三小姐先在樓上坐一坐吧,底下有人在鬧事情。”

慎年道:“什麽事?”

掌櫃道:“有一夥人來,問:是不是一塊錢就能開一個戶頭,櫃臺上說是,他們就拿了一個錢袋,說有一千塊洋錢,要開一千個戶頭。櫃臺說不給開那麽多,他們就要砸店,還要去登報,說我們說話不算話哩。”

令年見慎年也沈了臉,半晌不作聲,底下還一陣鏘鏘的聲浪,便說:“給他們開就是了。”

掌櫃苦笑道:“三小姐,一千塊錢,開一千個戶頭,沒得賺不說,還得幾個櫃臺從早到晚,幹好幾天,他們那些人,兇神惡煞的,就守在堂上,要吃要喝,喊打喊殺的,哪個客人敢進來做生意?這是逼我們歇業呢。照我說,叫巡警來,把他們轟走就是了。”

慎年攢眉想了一會,說:“給他們開吧,也不要歇業,你再去把這事情登個報,老百姓不敢進來存錢,來看熱鬧是一定的。再花錢雇兩個巡警,也在旁邊守著。”

掌櫃道:“這樣一來,可真是賠大了。”

慎年道:“也沒有多少,你照做就是了——等他們走的時候,你找人跟上去看看,他們是什麽來路。”

掌櫃答是,對令年道:“三小姐從後門走吧。”

慎年說:“我送她。”便自己拿了汽車鑰匙,和令年一起,自走廊向後門而出。因為銀行這點波折,彼此都無心閑話,一直乘汽車到了仁濟醫院外,令年才回過神來,對慎年道:“你這幾天也在家裏,別出門了吧。”

慎年點一點頭,見她探身,便先伸出手,把那布袋子從後面拿了過來。他也不急著還給她,將裏頭男式的襯衣拿出來,笑道:“你什麽時候穿男人的衣服了?”

令年一怔,把襯衣拽回來,放進袋子裏,低頭道:“你怎麽翻我的東西?”

慎年看著她的發頂,慢慢說道:“一個楊金奎就算了,你再胡鬧,我就沒這麽客氣了。”

令年把那個袋子一點點理平,擡起臉來,已是鎮定了不少。她笑道:“二哥,你亂翻我的東西,怎麽還倒打一耙?這些衣服是一個英國人,湯普生醫生的。這人五十歲了,家裏太太也不伺候他,他就付我二十塊錢,叫我替他洗。反正我自己也不動手,只是順道帶回家,叫家裏的下人給他洗。”

慎年道:“我給你二十塊錢,你不要給他洗了。”

令年卻不肯,把那個袋子拎在手裏,說:“我又不是為了賺他的二十塊錢,只是這些洋人戒心很重,我幫他一點小忙,他也願意多教我一些,興許哪一天我也上醫學校,做西醫了呢?”

慎年卻是說一不二:“上醫學校,那不算什麽。但沒有必須要給一個男人洗衣服的道理。”

令年無奈道:“二哥,他都五十歲了,又有太太。”

慎年亦微笑道:“五十歲,有太太,就不是男人了嗎?”

令年無言以對,兩人僵持了半晌,慎年用手把令年的臉別過來,見她兩道烏黑的眉毛擰著,嘴唇也咬得通紅,是竭力在忍著怒氣的樣子,又將下頜一轉,將他的手推開了。慎年忽而又一笑,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卻連一塊手絹都沒給我洗過,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他這樣若無其事的樣子,反而讓令年沒法發作。她猶豫了一會,也只好說:“我跟他說,以後不幫他洗了。”又不想再看慎年的臉色,把袋子拾起來,下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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