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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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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府的婚宴是令年生平僅見的熱鬧。新娘的妝奩儀駕,雖然豪奢,也還尋常,難得的是闔府賓客南腔北調,雞同鴨講,仿佛一鍋熱氣騰騰、海陸俱全的糊塗粥,更添喜氣了。令年在上海時不常與人交際,也在女客席上遇到了好幾張熟面孔。有一位鄰座的妙齡小姐將她的手拉了拉,用手絹托了一塊黃澄澄的糕點遞過來,友好地提醒道:“小心燙,滾油剛炸出來的。”

令年稱謝,咬了一口,裏頭是甜甜的豆餡,“這是什麽?”

“炸糕。”對方道,“馮家從天津帶來的喜點師傅。”

兩人彼此打量,令年默默吃著炸糕,總算想起來,她曾在周介樸壽宴上和這位久居深閨的周小姐有過一面之緣的,忙展顏道:“周小姐,許久不見了。”

周小姐卻把她的沈默領會成了另外一種意思,頷首道:“於小姐,”頓了一頓,又說:“我看報紙了。”

令年聽她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不便搭腔,只能微微含笑。周小姐鼓起勇氣,說道:“我真佩服你,敢於摒棄世俗的偏見,追求愛情和自由。”這年頭,愛情還是個頂時髦的新詞,周小姐說完,自己臉上已紅了。

令年先是驚訝,繼而忍不住要笑。周小姐在家肯定常常拜讀才子佳人私定終身的小說,以為楊廷襄是什麽出身寒微的英雄豪傑。她又記起楊廷襄最近時常抱怨,說:夫人,你每每耳朵裏一聽到我這個楊字,嘴巴便要撇,鼻子就要歪,白眼仁多過黑眼仁,那一副嫌棄地要不得的嘴臉,別人還以為我楊某人是一坨臭不可聞的狗屎。你這也能算得上是大家閨秀?繼而便懊悔不疊,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做了賠本的買賣——令年唯恐露出破綻,忙正色道:“家母是很開明的。”

周小姐當然不能抱怨自己的母親不開明,這會她嫡母正攜著幾位妯娌姊妹在旁邊的席上,眼風卻頻頻地掃過來。兩個年輕的女子只能正襟危坐,滿堂都是女賓,卻以年老者居多,也沒甚意思。這時又一呼啦湧進來成群的仆婦,穿的是滿襟繡花的長襖,挽著兩把子發髻,手腳又快,聲音又響,嘴裏說道:“您們好哇。”亂哄哄請了一陣安。這個架勢令年在酒店下榻時見識過的,跟周小姐道:“馮家親戚裏有旗人。”

滿桌都是漢人,瞧著稀奇,席上竊竊私語的,“聽說北京在鬧事,路上看見旗人就打,旗人有些門路的,都往上海和香港跑了。”

周介樸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周小姐並非全無見識,用手絹遮著嘴巴,輕聲道:“九河下稍,三教九流的……你聽不出來是天津口音?說特意從天津老家接了老太太來的,光跟轎的,打傘蓋幌子的,就有兩三百號人,把城裏的客棧飯店都填滿了。今天不像竇府娶媳婦,倒像是馮家招贅。”

令年見滿席都是油膩香甜的餑餑馃子,只能放下筷子,說:“他們都是北方人,又是世交,也算門當戶對。”

周小姐輕嗤一聲,道:“這年頭……“正要發表一番英雄不問出處的高論,見周夫人走了過來,忙把嘴巴閉上了。

令年得空,目光在人群裏一逡,見程小姐仍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冷眼旁觀這一場喜宴。程小姐向來有些目下無塵的傲氣,也許鉆石那耀目的光芒的確能夠壯人的膽氣,她此刻顯得異常冷漠和凜然,像個孤身赴虎穴的英雄。

令年雖然和程小姐有些交情,剛才還承她的情,將她領了進來,但這會上去展示友情,難保不碰一鼻子灰。便坐著沒有動,只和周小姐應酬,目光不時往程小姐臉上一掠。不經意間,見楊廷襄站在廳門上,他生得高大,又穿著戎裝,昂首挺胸的,原本就比別人顯眼,更何況喝多了酒,顴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引得廳裏的女客回避不及。他自己還不察覺,笑容可掬,遙遙地對令年做了個揖。

令年生怕他要出洋相,只能走出來,低聲道:“你吃醉酒,走錯路了?”

“沒走錯,”楊廷襄聲音裏竟然還帶點柔情,只是嗓門大,一張嘴,震得耳膜嗡嗡的,“我怕你沒吃飽。”把金波手裏一大碗喜面親手端了過來,令年一看,裏頭整齊碼著青瓜、蘿蔔、木耳、黃花,還有一小撮糖醋面筋絲,紅的紅,綠的綠,異彩紛呈。楊廷襄像個主人似的,殷勤地勸道:“還是這個好,管飽,吃了胃裏熨帖。”

令年見他一面說著話,賊眼卻在廳內的女賓身上轉個不停,原本那點感激化為烏有,嘴巴一撇,說道:“多謝,我飽了。”

楊廷襄送面本是個引子。難得有今天這樣露臉的機會,他豈能不炫耀炫耀?滿不在乎地把托盤往金波手上一塞,珍而重之地自衣兜裏夾出一只雪茄,嗅了嗅,捏在指尖對令年點了一點,說:“你猜猜,我都見著誰了?”

令年心想,在這人來人往的廳門上大呼小叫的,說一些得意忘形的話,怕要被人笑話死,便同周小姐告辭,來到廊下。這竇府裏簡直沒有一處清靜角落,頭頂是紅紗銷金的宮燈,腳邊一列蓋了龍文披蓋的四通鼓,幾頂沒處停放的藍呢大轎歪斜著堆在一邊,還有個紮領結的洋人攝影師,很有興味地這裏拍一拍,那裏望一望。院墻另一頭是戲樓,唱的是內府戲《艷陽樓》,鑼鼓敲得如疾風暴雨般。楊廷襄還在催促,讓令年猜,令年故意問:“誰?大總統?”

楊廷襄瞪她一眼,還未開口,金波笑道:“我接太太來時,也見到一個人,老爺你猜是誰?”

楊廷襄正沒好氣:“天王老子?”

金波搖頭:“是於二公子,你的大舅子。”

楊廷襄一怔,他與令年成婚以來,還沒和於家的人正式交涉過,難免心裏有點忐忑,遲疑地看了令年一眼,嘀咕道:“怎麽他也來湊這個熱鬧?他看見你了?”

金波笑道:“老爺你不用怕,舅爺被一群人圍著,我是跟著太太,也就遠遠打了個照面,興許他看見了,興許沒看見。看見又怕什麽的,如今誰還比誰矮一頭了?”

楊廷襄這話聽著順耳,道:“不錯。”見令年落後自己半個肩頭,慢慢走著,只顧聽戲,楊廷襄不禁停下來,正色叫道:“夫人,我對不住你。”

令年難得見對方這樣鄭重其事的,打量他道:“怎麽,你……”這趟來上海,他們夫妻分居兩處,玉珠也被打發回了娘家,楊廷襄整日地流連花街柳巷,莫非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戲子或妓|女,或是剛才對席上哪位女賓起了思慕之心?她樂得裝聾作啞,當個賢良夫人的,便搶先:“想做什麽,你自便就是了。”

楊廷襄卻和她琢磨的是完全兩碼事,他兀自嘆氣,說:“我們結婚時,別說請客唱戲,連個花轎也沒有,你竟不怨我?”

原來如此。令年自然搖頭道:“我自己願意的,不怨你。”

她是隨口一說,楊廷襄卻沈默半晌,拉住她的手,將這花團錦簇,人聲鼎沸的竇府環視幾轉,沈聲道:“再過五年,不,最多再過三年,我也能辦的起這麽體面的喜酒,住得上比這還要豪華許多的宅子,你信不信?”

隔墻的鑼鼓聲鏗鏗鏘鏘的,令年被他牢牢挽了手,甩脫不得,不由和楊廷襄黑黢黢的雙眸相對,她微笑著將頭一點,說:“我信。”

楊廷襄不禁眉飛色舞。金波忙道:“哪還有人補辦喜酒的,要辦,也只能算辦滿月酒、周歲酒了。”

楊廷襄想金波這話插得很妙,笑睨令年一眼,嘴上罵金波道:“屁話,當然得先辦老子的喜酒,再辦兒子的喜酒,豈有兒子騎到老子頭上的道理?”

令年見這主仆兩個一唱一和,十分拙劣,將楊廷襄的手一甩,還未走得及,給楊廷襄又攔住了,這才道明來意,笑道:“夫人,你來一趟,難道只顧著吃席?總得去拜會拜會主人吧?”

令年因為竇筱泉的緣故,對竇家人是敬謝不敏,便不情願:“本來也是你逼我來的,我和竇家的女眷們都素不相識。”

楊廷襄道:“人不認識,禮難道也不認識?”他當初風聞竇府要辦喜酒,忙采辦了一箱珍奇古玩,連同名帖一道送入竇府權作賀禮。依照楊廷襄的脾氣,竇府實在應該將各人所送的禮用鬥大的字寫成禮單,在顯眼處張貼紅榜,好讓賓客們去議論:這位出手大方的楊軍長是何方神聖?誰知今天來竇府四處留意,竟然沒有一個竇家人曉得他楊廷襄的,只能依照金波的主意,忙請令年去施展“夫人外交”,在竇府女眷面前露一露臉,多提一提他的大名。

兩人一面口角,到了竇府內宅的院門外,楊廷襄是望眼欲穿,可恨不能親自進去施展“軍長外交”,見有女眷攜仆婦進出,便昂首挺胸,背著手走開,佯做欣賞廊房上掛的巨大的紅紗燈籠,對金波大聲道:“這個燈,是照宮裏樣式糊的,我在京城見過……”

嘴上海吹了一通,等四下無人,忙轉過身來,卻不見了令年的影子,金波揉了揉發酸的脖子,跟楊廷襄道:“你剛才看燈的功夫,夫人早被請進去了。”

楊廷襄一楞,把雪茄咬在嘴裏,笑了。

金波鬼靈精,看楊廷襄那副表情,也忍不住笑了,說:“老爺,我看,夫人心裏有你。”

楊廷襄道:“女人嘛……”見有個穿洋裙的窈窕身影被旗人婆子領著,裊裊婷婷地在廊房另一頭經過,楊廷襄的個人愛好,是最傾慕這種清麗脫俗的女學生,多看了幾眼。金波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湊到耳邊,奚落他道:“爺,別看了,看了也白看。這個程小姐,和太太認識的。”

是竇府座上賓,又和令年認識,那便非富即貴,不是戲子妓|女那麽好上手的了。楊廷襄甚覺無趣,又不耐煩在這裏等令年,擡腿就要走,金波追著他問去哪,楊廷襄心想,來上海逛了半月,看遍了滬上的鶯鶯燕燕,倒有些想念玉珠了,便說:“去洋行,給你姨奶奶買兩瓶摩爾登糖帶著。”想起令年撇清的動作,心裏冷笑:大老婆不能摸,還好我有小老婆。一面招呼金波跟他走,憤憤地說道:“哪個王八蛋說的一個人只能娶一個老婆?呸,狗屁新政府,遲早要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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