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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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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小英只顧著觀察慎年,倒沒有留意他背後的令年。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吃驚了一瞬,“三小姐?”自南京一別之後,一個多月不見,難免多看了令年幾眼。

長齡愛開卞小英玩笑,這裏沒有外人,便把卞小英往令年跟前一推,笑道:“你不是整天問小妹什麽時候回來嗎?沒想到在這裏巧遇了,還楞著幹什麽?”

卞小英被長齡說的不好意思,跟令年解釋道:“江南女學已經開學了,我一直不見你回南京,所以跟嫂夫人問了兩次,才知道你去湖南親戚家了。”他和慎年是頭次碰面,知道他這趟是歷經周折才逃離雲南,自然對他很關註,“二公子,一路還好嗎?”

“還好。”慎年言簡意賅。於家的人裏頭,卞小英和長齡最熟,長齡又是個和氣的人,跟他一比,於二公子客氣是客氣,但遠算不上熱情。卞小英心想,於二公子在雲南被綁架,算是一樁機密,他這會還算半個外人,對方不願意多提,也是正常的,便點了點頭。

長齡已經聽聞了總兵夫人販賣安南人口的醜聞,連連搖頭,“事情鬧大了,船和船上的人都已經被扣下了。我剛才跟下關衙門提過,你們也不用去問話了,先在岳父母家裏住一晚,明天再回上海吧。”

慎年道了謝,說:“我上船之前打了電報,說淩晨到上海,媽大概已經派人去碼頭上等著了。等不到人,她又該擔心了。”

慎年這一趟雲南之行,於太太還不知道怎麽牽腸掛肚,大概自接了電報,就在家裏翹首盼著了。長齡沒有堅持,叫手下一名兵勇去碼頭上的輪船局打聽,今夜是不是還有別的客船往上海去。等待的間隙,幾人在艙房裏敘舊。

“咱們有好些年沒見了吧?”長齡打量著慎年,笑了,“還是我和斯年結婚那一年,康年、你和小妹一起來的南京。” 他轉過臉對卞小英道:“慎年出國那年,也才你這個年紀,”長齡欣賞卞小英,是真心希望他和於家的婚事能成,便有意地要讓卞小英和慎年親近起來,“於家的子弟裏面,就屬他最老練,從小說一不二。小妹也是和他最親。”

“原來如此。”卞小英說道,看了榻邊的令年一眼。他知道自己應當多恭維恭維這位略顯冷淡的於二公子,但大半的註意力都在令年身上,不免顯得心不在焉。沒一會,他意識到自己插不進話了,便從凳子上起來,走到令年身邊。

令年正一手支頤,望著外頭搖曳的燈影,薄薄的劉海被拂得有些亂,是個沈默而秀麗的側影。察覺到身邊有動靜,她把手放下來,對卞小英微笑了一下。

卞小英起初對令年的印象是:她雖然嫻靜,但性子其實還是很爽朗的。不知怎麽,這回見,好像格外的內斂,跟他生疏了不少。除了那聲脫口而出的卞公子,這半晌了,一句話也沒有。

卞小英問:“三小姐,那你還打算上學嗎?”

長齡和慎年就在旁邊,令年聲音不高,說:“要上的。”

卞小英暗自松口氣,不覺聲音也低了,“那你回家住幾天,就該來南京了。”

令年點頭,“是啊。”

卞小英和她肩並肩坐在一起,笑著看令年,說:“那你進學堂前,一定要記得跟校監說好,不要把你排進斯國一的課堂裏。”

令年問:“斯國一是什麽?”

卞小英道:“是江南女學的□□,從日本來的。我們不知道她叫什麽,因為她不管看到什麽都說斯國一,哦,在日語裏是“厲害”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她斯國一。這位女教員太較真了,她剛到南京時,去夫子廟吃糖芋苗,攤主看她是東洋人,就額外多收了她兩個銅錢。她事後知道了,不服,去縣上告,嫌縣上庇護攤主,又去府裏告,最後鬧到兩江總督署,總督要拿了攤主打板子,她又不肯,只討了兩個銅錢回來。她在學校裏開了課堂,但一直沒有學生肯去,她就說是校監阻撓,校監怕她又要去總督署告,每年就在外地來的學生裏隨便指派兩個去給她教。”

令年聽著很稀奇,說:“日本來的女教習,學問大概很淵博,為什麽校監不許學生去她的課堂?”

卞小英道:“其實不是校監阻撓,是真的沒人肯去。她的課堂很怪,”這些話他們在水師學堂時常討論,但在令年面前,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斟酌了一下,才說:“她不講經史子集,也不教女紅手工,教的是女性學,嗯,就是研究女性的身體,探討對結婚的看法,還有教學員如何,呃,避孕,如何生產之類的。”不等令年害羞,他自己先臉紅了,“哎,聽說有陜西來的女學員,還纏著腳,被她第一次課堂就要求把裹腳布拆了。沒幾天,那個女學員就被家裏接回去了,後來還把江南女學告到了陜西巡撫那裏,只是因為她是東洋人,案子不了了之了。但也沒人肯去她的課堂,怕別人要笑話。”

令年“哦”一聲,是好奇大過害羞,“她在課堂上教這些,你們看見了?”

卞小英窘迫地一笑,說:“是我在水師學堂時,幾個男同學溜去女學偷看的,回來就傳遍了。”怕令年多想,他立即聲明了,“我都是聽說的。”

令年撲哧一聲笑了。卞小英是個心無芥蒂的人,才幾句話,令年心頭那點陰霾就消散了,她很感激他,一雙眼睛裏笑意盈盈的。

卞小英也笑了,這是他印象中的令年,他說:“三小姐,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你來。”

他們兩個人在角落裏,先是竊竊私語,後來沒了拘束,話音也高了,慎年和長齡的話頭漸漸止了。長齡往角落裏瞥了幾眼,湊過來,對慎年笑道:“我這個大媒,受得起你們於家一份重禮吧?”

令年和卞小英的交談字字都傳進耳裏。慎年看也不看他們,只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到時候再說,急什麽?”

長齡察覺了慎年對卞小英的冷淡,他琢磨了一下,明白了:劫後餘生的人,脾氣大概都有點古怪。他問慎年:“你這趟去雲南,受驚不小吧?”

慎年道:“是開了些眼界。”

“這一段時間,還有好些事你大概也不知道。”長齡鎖著眉,“東北好像鬧鼠疫了,連山東也蔓延了,這種病一染就是一整村,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重重嘆口氣,很懊惱的,“國運不昌,什麽稀奇古怪的倒黴事都來了。”

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朝廷已經搖搖欲墜了。慎年無動於衷地把煙盒從口袋裏掏出來,拋到長齡面前。長齡不習慣抽紙卷煙,搖了搖頭。

“六爺要來上海了。”

長齡口中的六爺,是洵郡王,攝政王的六弟,在奉天逍遙快活的海軍大臣。慎年問:“他來幹什麽?躲瘟疫?”

“查案。”長齡說,“刺殺攝政王的汪兆銘已經被捉拿下獄,還有幾個同黨躲在法租界。他要親自來和法國領事交涉,把亂黨捉拿回京。”

洵郡王去奉天查案,張口就要三千件貂皮。這人索賄貪贓的惡名,早在報紙上傳遍了。慎年搖頭,“上海可沒有貂皮孝敬他。”

“到時候少不了又要攤派到你們頭上了。”長齡正在說話,外頭兵勇來稟報,稱今夜往上海去的只有貨輪,沒有客船,已經被攔停在碼頭上了。慎年將衣架上的襯衫收了起來,準備下船,長齡說:“讓小英送你們回上海吧。洵郡王到上海,他反正也要去迎駕的。之後再送小妹回南京來。”

卞小英很承長齡的情,說是好。慎年看了看令年,見她和卞小英並肩起身,好像很樂意的樣子,只好點了頭。三人趁夜換了船,誰知這貨輪果然跟客船差遠了,貨物塞得滿滿的,甲板上橫七豎八睡著臨時搭船的百姓,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卞小英這水師營的將官也不管用了,只能在船尾扒拉出方寸之地,三人席地而坐。

滔滔的江水掀起水汽飽滿的夜風,撲打在人臉上,還夾雜著濃重的汗味,身前身後都是旁人的胳膊和腿,令年不敢動,隔一會,挺一挺腰。卞小英轉過臉來,甲板上沒有燈,黑黢黢的,只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耳邊。“三小姐,”他大概也不習慣,很歉疚似的,“你要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

令年搖頭:“我不困。”在艙房裏時,她沒有看慎年一眼,可卻在和卞小英說話的間隙,偶爾走神,心想,慎年此刻是什麽表情,嘲諷的,失望的,還是憤怒的。借著夜色,她看向慎年的側影,看著他起身,在船尾踱了幾步,然後走開了。

不一會,他來叫令年,“你去艙房裏睡。”

令年困倦地快熬不住了,被他伸手一拉,就脫離了擠擠挨挨的人堆。慎年用腳踢了踢卞小英,把他叫醒,領著二人越過貨物,來到一個簡陋的小艙室,點著水火燈,還有張亂糟糟的板床——這是船主自己睡覺的地方,他剛才花了幾十塊錢,叫船主滾蛋了。

這艙室裏狹窄的連轉個身都困難。慎年沒有跟他們兩個在這裏擠,說要去外頭透氣,轉身就走了。他臨去時,令年看得清楚,慎年臉上哪有半點失望或憤怒,他是很平靜的,經過這半晌,已經把卞小英這不速之客看了個徹底——他睨了令年一眼,好像在不屑地說:這就是你的小英?

他沒搭理卞小英,也不在乎他和令年在艙室裏獨處。

卞小英畢竟年輕氣盛,看了一晚上的冷臉,他忍著不快,對令年道:“你二哥的做派有點蠻橫啊。”

令年往床上一躺,瞬間就睡著了。夜裏,她迷迷糊糊地轉個身,手摸索了一下,只摸到了空蕩蕩的床邊。卞小英席地而坐,正在打盹。令年往艙室緊閉的門上盯了一會,又閉上眼。她做了一個異常紛亂、異常激烈的夢,等到回味時,才意識到夢太短暫易逝,即使再閉眼,也已經忘了前情,無法延續了。正在失落,感覺到船身一震,有開閘的聲音。他們回到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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