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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One pie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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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二公子那臉色,活像誰欠了他一百萬。楊金奎樂了,上前將慎年肩膀一拍——順勢將他按住,以防反抗。在這無聲的施壓下,楊金奎語氣格外和藹,“二公子,你怎麽在這裏待的一天比一天自在?那不行啊。土匪我來幹就行了,你還得回上海給咱們賺錢呢。”他用那種男人之間熟稔的、滿不在乎的語氣道:“不就是娶你個妹子嗎,別弄得好像別人要搶你心肝寶貝似的。是女人,都得嫁人的,你又不是她爹,又不是她男人,管那麽寬呢?再說,我看三小姐也挺中意我的,你就別拉著臉了。”

在他的柔聲細語下,慎年臉色也緩過來了。繼續拆雪茄盒,然後拿了把小金剪。楊金奎還當他要行刺自己,先警惕起來,誰知慎年剪了雪茄頭,又將小金剪撂回茶幾上。

”拿洋火來。“楊金奎從彜兵手裏接過洋火,親自替慎年點了雪茄。

慎年平靜地看他一眼,道聲謝。

楊金奎渾身輕松,巴掌往腿上一拍,看慎年的目光,真有點惺惺相惜了,“二公子,你很識時務,的確是個爽快人!”他轉臉又笑了,“不對,我該改口叫你二哥了。”他一得逞,就格外聒噪,又招呼底下人,“等裁好了衣服,再領三小姐去金店,把那什麽金戒指、金耳環,都來一套,好結婚的時候戴。二哥,你們於家不懂禮數,三小姐來結婚,兩手空空的,也不怕人笑話。我自己掏錢,替你們把首飾衣裳都辦好了,也算周到了吧?”

慎年慢條斯理地抽了會雪茄,心思琢磨完了,他把楊金奎叫住:“你比我還大三歲,別叫我二哥。”

楊金奎和於家攀上了親戚,心情愉悅,很好說話:“那我叫你什麽?老二?”

“隨便。”慎年愛答不理。

楊金奎看他抽雪茄,大煙癮也犯了,拿起雪茄盒子研究了一下,上頭都是洋文,不認識,他又聞了聞,放下了,說:“這個東西聞起來就不帶勁。”

慎年道:“有東西占著嘴也好,省的要說話。”

“嫌棄我了?” 楊金奎搖頭,“三小姐這點像你,動輒愛挖苦人。算啦,我忍一忍吧。”說話時,理發行的夥計來了,楊金奎讓開地方,旁觀夥計給慎年理發。頭發一理,人也精神了,烏黑的發梢下,雙眉像劍,帶點桀驁的銳氣,眼睛亮,鼻子直,嘴唇薄薄的,還有唇珠。楊金奎心頭泛酸,忍不住挺胸擡頭,對著鏡子耙了耙自己刺猬似的發茬,說道:“老二,咱們倆,也算得上一時瑜亮了吧?”

理了發,慎年換過衣服,恢覆了在上海時的派頭。楊金奎這才滿意,領頭往外走:“逛堂子去。”在門口遇上金波,楊金奎把他叫住,“有電報了嗎?”

紅河甸窮鄉僻壤,電話電報一律不通,楊金奎在蒙自盤桓,也是為了等電報。金波一天往電報局跑三回,一無所獲: “還沒有,”他掰指頭算算路程,“今天應該有回信了。”

“知道了。”楊金奎不想當著慎年的面多說,擺了擺手,揚長走下樓梯。

廣東堂子就在鐵路局對過,迎來送往的多是洋人,布著招搖的紅帖紗燈。廂房裏依舊香水噴得濃濃的,楊金奎踩著咯吱咯吱的樓梯上去,還沒開口,就狠狠打了幾個大噴嚏。幾個黑衣黑褲的粵妓正圍著桌子吃飯,見有生客上門,忙用衣襟上的帕子把嘴揩了,絮絮地招呼:好耐無見,好掛住呀,食咗飯未呀,楊金奎聽得不明就地,先瞧對方長相,是黑黃的方臉盤,厚嘴唇,不甚中看,再看飯桌上,是一道釀鯪魚,一道燒鴨腿,還有幾碟豆腐菜瓜,更不是他愛吃的。楊金奎這才知道,報紙上吹噓的這家妓|女“聲浪柔脆,膚圓若玉,珠江名花,中外馳名”,原來都是虛假廣告。

但錢已經給了,立馬就走,又覺得虧,只好屁股沾一點竹榻邊,略微坐一坐。慎年倒是既來之,則安之,見榻邊竟然還擺著一本《伽茵小傳》,就是令年在家常看的,便拿起來翻了翻。

楊金奎從妓|女手上接過茶,轉過頭對慎年抱怨道:“你看這個醜樣子,是咱們嫖她們,還是她們嫖咱們?洋人就這個怪嗜好?”

慎年笑道:“鹽酸梅,味道雖然不好,但也能解渴嘛。”

楊金奎“咦”一聲,“看樣子,你解過渴?”

慎年搖頭道:“我一般不渴。”

這時來了兩名年輕的妓|女,雖然相貌也是差強人意,但長得嬌小玲瓏,態度異常熱絡,見兩名客人興致不高,便邀請他們去打牌。慎年比楊金奎多了點語言上的便利,才打了一會,就從他那裏贏了幾枚雪亮的墨西哥銀圓,都送給了和他做牌搭子的粵妓,也就是那本《伽茵小傳》的主人。

楊金奎笑道:“你這不是借花獻佛嗎?”因為知道慎年這趟來雲南,身無分文,囊中羞澀得很,便大方地解開錢袋子,“我多借你幾塊,你今晚歇在這裏好了。”

慎年說不必了,頓了頓,才解釋道:“這些人背井離鄉來謀生,興許還有丈夫兄弟也被賣去了國外,是很可憐的。”

慎年很少對誰報以同情,楊金奎不禁有些意外,這時鴇母把才煮好的兩碗糖不甩用托盤送了上來,那門口坐的男孩子“嗖”的竄進來,就站在粵妓背後,眼饞地望著桌上的糖不甩。慎年本來也懶得吃,就連碗給了他。

楊金奎見這男孩子七八歲,眼窩深深的,鼻子尖尖的,倒是這妓館裏頭一號的漂亮人物,“咦”一聲,“這是個雜種吧?”

粵妓忙解釋道:“呢個係我細佬。”

聽慎年說細佬是弟弟的意思,楊金奎撲哧一聲笑了,“我看分明是你兒子。”便讓男孩子叫她娘,男孩子立即叫了聲“娘”,把那個妓|女羞愧得臉龐通紅,揚起巴掌要打他。

楊金奎把她攔住了,將自己的糖不甩也送給男孩子吃,還逗他道:“你洋老子把你生下,拍拍屁股就跑了?你會不會說洋話?說一句來聽聽。”

男孩子倒是很聽楊金奎的話,點頭說會,便用尖尖的嗓音道:“Die boy! Die boy! You go die, too much man die, no see you go die !”

楊金奎忙問“大姨”什麽意思。慎年笑道:“這是祝你發大財,當大官的意思。”

楊金奎很高興,往牌桌一拍,將他和慎年分別一指:“好,你大姨,我也大姨。”他似乎很喜歡這個男孩子,叫他把那“升官發財”歌唱好幾遍,又在他的小臉蛋上捏了捏,柔聲道:“好小子,給我當兒子吧,來,叫聲爹。”

男孩乖乖叫道:“爹。”

楊金奎滿口答應,又把他轉過去,指著慎年:“叫二舅。”

男孩又叫慎年:“二舅。”

慎年冷眼旁觀,嘴上噙著一點意味深長的笑。

楊金奎一高興,當場就要把這孩子領回紅河甸,給自己當個小跟班,把他那妓|女娘嚇得不輕,正七嘴八舌地說話,聽見樓梯一陣咯吱響,金波“哐”的撞了進來,把一封電報在楊金奎眼前展開,“少爺,咱家大姐叫人綁走了。”

“叫誰綁走了?”楊金奎來不及看電報,眼睛先瞪了起來。

金波說不知道,“你上回捎話,說要休了她,大姐來紅河甸找你,一出寨子就叫人綁走了。”

楊金奎瞬間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抓著電報重新坐回牌桌前。旁邊慎年正微笑著在聽男孩子唱“washy washy one piece, washy washy three piece”,對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充耳不聞。楊金奎眼睛往慎年臉上一斜,咬著牙笑了,“老二,這不是你幹的好事吧?你什麽意思啊?這邊跟我稱兄道弟的,轉頭就去綁我老婆?”

慎年眉頭一揚,故作詫異:“你不是已經把她休了,後天就要和我家小妹結婚嗎?哪裏來的老婆?”

他膽子夠大,徑直承認了。楊金奎先是大怒,繼而嗤的一笑,冷酷地說:“那就是個黃臉婆,你當她是什麽寶貝疙瘩?要不是她十幾歲就跟我結婚,我早把她掃地出門了。你綁吧,想綁哪綁哪,要殺要剮,都隨你,我還樂得多省一碗飯!”

慎年笑道:“是兩碗飯吧?老婆不要,你那寶貝大兒子也不要了?”

楊金奎跳了起來,將電報抓起來重看一遍,沒看出眉目,他用一雙要殺人的眼睛,惡狠狠瞪著金波。

金波嚇得不輕,支支吾吾的。慎年替他說了:“楊金奎,你把寶貝大兒子藏在寨子裏,神不知鬼不覺的,要不是這次跟著你老婆出來,我還真不知道哪個是楊小少爺。”他依照楊金奎早上那樣,往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一按,楊金奎踉蹌坐了下來,慎年笑道:“你也別怕,我不是綁架他,只是請他們母子倆去上海住幾天,興許還送他去上學堂,學幾句洋話。”

“學你媽的洋話,我兒子不學洋話!”楊金奎腰一挺,連牌桌都掀翻了。粵妓一把摟住兒子,嚇得躲到一旁。楊金奎指著慎年冷笑道:“你他媽是什麽洋學生,生意人,我看你是土匪!流氓!他們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你都要打劫?”他把槍拔了出來,“要挾我?你想得美,我現在一槍就把你崩了!半大小子,誰知道能不能長成人,換一個於家的二公子,值了!”

慎年坐得穩穩的,好整以暇地笑道:“我連個兒子都沒有,還真有點羨慕你。要是我這會死了,就讓楊小少爺給我當孝子,給我立牌位,以後給於家傳宗接代。”他對角落裏的男孩子投去同情的一瞥,嘆道:“可惜,沒爹的孩子註定要被人欺負,來嫖他媽的嫖客,都能哄著他叫聲爹了。”

楊金奎氣得臉鐵青,扣動扳機,“砰”一聲,將裝糖不甩的碗打成碎片,四處亂飛。金波忙提醒他,對面就是鐵路局,小心把巡捕召來。

楊金奎冷笑,拎著槍到了慎年面前,仰著下巴道:“怪不得你自己一個敢來雲南,原來是在這等著我呢?你哪來的幫手?漢陽借的兵?要是鄺中堂知道你是這麽個殺人越貨的東西,他還敢把千金大小姐嫁給你嗎?”

“鄺家又沒有給我養兒子,”慎年微笑,把楊金奎的話還給他,“一個女人而已,不嫁就不嫁,我也樂得省一份聘禮。”

“三小姐不也是個女人嗎?連你老婆都不是。”楊金奎把槍“哐”的往牌桌上一拍,嘴角下撇,好歹把殺人的念頭壓下來了,“不就是看不上我娶你們的三小姐嗎?不娶就是了。”他還陰陽怪氣地叮囑金波:“那什麽金戒指、金耳環也別買了,咱們窮得很,沒錢給不相幹的人花!”

慎年心平氣和道:“將軍,請你別見怪。我來雲南,本來是和你談買賣的,你非要把我們於家別的人扯進來,我只好委屈委屈你兒子。他一個小孩子,去趟上海逛逛,坐電車,吃大菜,看馬戲,一定高興得很。”

“高興個屁。”楊金奎罵道,“你馬上給我把人好好地送回來。”

慎年道:“那得等我這失蹤案告破了,才敢送他回來。”

楊金奎不耐煩地頭一甩:“你和你的寶貝疙瘩三小姐,今晚就給我滾。”他濃眉一擰,再看慎年,不是“一時瑜亮”了,分明就是前世的冤家,這輩子的克星。他多疑地問:“那二十萬,不會也是什麽買我命的錢吧?”

說到這個,慎年瞬間無奈了——他有點擔心寶菊過於聰明,“我怕他不是去辦錢,是去昆明搬官兵來紅河甸剿你。”

“他一個夥計,有這個膽子?”

“我給昆明的匯豐銀行打個電報。”兩人勉強算是達成和解,楊金奎盯著慎年把字條寫好——怕他內藏玄機,還拿起來左看右看,琢磨了半晌,才交由金波去電報局,發給昆明匯豐銀行。鴇母被他們鬧怕了,畏畏縮縮地請楊金奎走人,那男孩子卻對楊金奎依依不舍,突然喚了聲“爹”。

楊金奎一看到他,想起自己生死未蔔的寶貝大兒子,簡直心如刀絞,劈頭就罵:“滾,誰是你爹?”

那男孩嚇了一跳,囁嚅著縮了回去。慎年看他可憐,說:“你過來。”等那男孩湊了過來,他從手底下變出一枚雪亮的墨西哥銀元——剛才牌桌險些被楊金奎掀翻,這是慎年從卓腳下撿來的,碩果僅存的一筆財富。

一塊錢,對這妓館的孩子而言,是筆巨款了。那男孩小心翼翼,又有些不敢相信,把銀元用牙咬了咬。慎年又拿了過來,對著銀元輕輕一吹——這是錢莊夥計都會做的一個動作。果然銀元發出一聲“嗡”的輕鳴,清亮而悅耳。“這是你的,one piece。”他說,把銀元放在那男孩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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