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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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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卞家因為少爺被總督授銜,還熱熱鬧鬧地辦了一場堂會,請親戚來吃酒。長齡在衙門裏遇見卞小英,看他正在寫賓客名單,便提醒他:“你怎麽只請我岳父岳母,不請我嬸娘和小姨子?”

卞小英還很不好意思,“唉,本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因為父母執意要辦,也只能遵從了。他看上去爽朗,其實是很細心的,便說:“三小姐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湊熱鬧,這種場合,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來。”

長齡一看他的表情便懂了,忍笑說:“你只管下請柬,我保她來。”

卞小英猶猶豫豫的,便叫人在請柬上也寫了於太太的名字。本來心裏還不很確信,結果到了堂會那一天,見於家的轎子裏,和呂氏一起出來的,果真有於太太,手裏挽著於三小姐,不僅穿了新裁的夏裝,發鬢上還別了兩朵珍珠米纏的珠花,正對他微笑。卞小英那點扭捏也消失無蹤,對令年露齒一笑。

於太太與卞家父母見了,彼此都很滿意,於太太心想事成,托了呂氏,為兩家保媒。呂氏自卞家得了回音,告訴於太太:“卞老爺的意思,是先私下換了庚帖,等明年二弟的喪期過了,再正式行聘。畢竟他家是官,你家是商,怕別人要說他家以勢壓人。”

於太太道:“這是自然。”而且開春二少奶奶要進門,一時半會,也忙不過來這麽多事。便叫康年在上海寫了庚帖,還怕郵遞不保險,特意叫下人送來南京,給了卞家。

南京入了伏,異常悶熱,連呂氏也不敢出門,只能在家裏打牌聽戲度日。令年生怕要被拉去做牌搭子,借口說要溫書,拿了一本翻譯小說,躲進呂氏的臥室,伴著外間嘩啦啦的牌聲,又昏昏欲睡了。

卞老爺和於大伯本來就是同寅,時常來往的,私下定了親事後,更不用避嫌了,卞小英和長齡有約時,也會走來上房,同呂氏和於太太請安。他今天這一來,正聽見於太太抱怨呂氏和斯年:“你們南京牌比我們上海牌花樣多,我年齡又大了,糊裏糊塗的,被你們兩個白白贏了好多錢。”她們是以瓜子記籌,果然於太太面前那個小白瓷碟子裏已經所剩無幾了。

呂氏一面打牌,笑道:“怕什麽?卞公子連西瓜都給你送來了,一會咱們吃完了,瓜子都給你。”

於太太扭頭一看,果然卞小英手裏抱著兩個綠皮的大西瓜——原本是聽差抱著的,到上房時,就轉交給了他。聽說是鄉下佃戶種的,拉了一車給卞府,卞小英就親自送了兩個來,要給於太太等人嘗嘗,於太太忙叫他趕緊放下。呂氏直笑,說於太太有福氣:“你雖然有個懶女兒,卻有個勤快女婿。”

卞小英便張望了幾眼,斯年沖房裏努了努嘴,然後打趣卞小英:“你別急著找別人,二嬸這裏等著你救命呢。”

卞小英當然義不容辭,站到於太太身後,指點她打牌。他雖然不常打,但在家裏耳濡目染的,腦子也很靈光,果然於太太這一把就胡了,暫時停手,叫人把西瓜切了來吃。呂氏又說西瓜子和南瓜子都磕夠了,聽說山東人把葵花籽炒來吃,又香又脆,便叫下人也去買幾包來嘗。

於太太說起國外的經歷來,“美國人和英國人不會嗑瓜子,都拿去餵鳥。”

呂氏奇道:“不嗑瓜子,平日裏幹什麽?”

於太太道:“吃糖,也吃煙。”

於大伯以前在湖南做過糧道的,呂氏笑道:“真是一個地方一個風俗,湖南人吃檳榔,把牙齒嚼得黑漆漆的,嚇人。”她因說起湖南了,便問到了慎年,“到漢陽見過鄺老爺了嗎?幾時回來?”

於太太被勾起心事,嘆道:“剛到漢陽時找地方打了個電話,給了個地址,我叫康年發了好幾封電報過去,又沒有回覆了。”說完轉向卞小英微笑:“我真羨慕你母親,令年二哥像你一樣就好了。”

在卞小英心裏,男人太順從父母,並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也是無奈之舉罷了,便對她笑了笑。

他們在外頭閑話家常,令年在呂氏臥房裏歇午覺。一覺醒來,外頭喁喁的說話聲沒了,脖子上悶熱得出了一層汗,起身一看,也不知道是誰促狹,把一個老厚的綾被嚴嚴實實地捂在自己身上。她拿起扇子扇著,走出臥房,見牌和瓜子一起散落在桌上,碟子裏還有吃了半截的西瓜,膠片裏仍在咿咿呀呀唱《玉簪記》,於太太等人卻不見了。

卞小英正拿了書在旁邊看,聽見門簾響,他站起來笑道:“你醒了?”

卞小英脾氣隨和,令年在他跟前也不覺得害羞,便點一點頭,問:“她們人呢?”

卞小英道:“好像是有事情,剛才一起出去了,於太太怕你找不到人,讓我在這裏等你醒來。”

令年剛才見他看書專心致志,還以為是什麽要緊的文章,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她放著枕邊的《伽茵小傳》,已經被他看了一大半了——想必那一床大厚被子也是他怕她受涼,特意去蓋上的。令年不覺臉上一紅,把書奪過來道:“你怎麽偷我的書看?”

卞小英“哦”一聲,解釋說:“我本來是坐著沒事,隨便翻了翻,誰知挺好看的……”他也是男人心性,見她不快,立即轉移註意力,將牌桌旁邊那小幾上一指,說:“那是給你留的西瓜。”令年一看,是特意用勺挖出來放在小碗裏的,便輕聲道了謝,舀了一小塊吃了,沁涼清甜,解了不少暑熱。

卞小英道:“前幾年,我在學堂時,也看過一本翻譯的小說,好像叫什麽法國牡丹女傳奇,和這個差不多。”

令年失笑:“是巴黎茶花女遺事,再說,完全不同的故事和人物,怎麽能差不多呢?”

卞小英笑道:“反正都是那些情節,一個女的,一個男的,家裏不同意婚事罷了。”

被他這麽一解讀,好似那本《伽茵小傳》也索然無味了,令年把書收了起來。卞小英見她坐在案邊,一邊搭訕著,也挪過來坐了。午後婢女們也都在房裏,這堂屋突然就寂靜了。卞小英打趣令年道:“你晚上看小說,白天還有精神上學嗎?”提起上學堂,他和令年是同病相憐,便說:“我七歲時,就去福州上小學堂……”

令年微訝,“你怎麽七歲就去外地上學?”

卞小英道:“有兩三個下人照顧起居,也沒什麽。那一年北洋水師和日本打海戰,被困在威海,全艦隊都沈了,我們南洋去馳援,把船都打壞了,也沒法訓練了,所以學堂停辦了幾年。當時只有天津和福州還有水師學堂,我就去了福州,剛好他們小學堂七歲就可以進,只是要住校舍。”他原本有些黯然,說到這裏,笑起來,“我們起不來床,舍監就拿著尺子,挨個在……”本來要說屁股,他到嘴邊又改了,“在頭上打,叫我們起來去上課。我剛到福州,還不會說他們的話,只聽見舍監一個勁的逼我們比睡,看誰動作最快。我趕緊把眼睛緊緊閉上,誰知頭上狠狠挨了幾下,原來他說的是比賽,催我們快起床的意思。”

令年西瓜也不吃了,笑吟吟地聽著。

卞小英說:“唉,他們的話,和我們南京話真的是不通,蝦叫哈,蟹叫切,芋頭叫我,我剛去時,整天聽他們說要湊錢去買哈,還要吃我、吃我的,真嚇人,害得我錯過了好幾頓飯。誰知,總算從福州回來了,又要學洋文,你聽我們平時在學堂說的對不對,魚|雷是脫皮豆,升桅是服馬四忒,只升一半呢,是和服馬四忒,棄船是鵝板凳……”

令年登時想起了楊金奎的黑絲板凳,撲哧一聲笑了,“你們怎麽都那麽喜歡板凳?”

卞小英笑道:“沒辦法,上學堂就是從早到晚的坐板凳嘛。洋文我們說的都不好,幾何代數倒是不難,洋人的許多學科還是很有意思的。”

令年道:“洋文學得那麽好,也不見得有用。以前朝廷官費送那麽多幼童去國外,也是野心勃勃,想要覆興中華,可回來之後,只淪落做個翻譯或是買辦。” 那幾個被選到船上做管帶的,最後都隨船艦一起沈了。這話題說起來不吉利,令年便轉了話頭,“你想去美國嗎?”

這是問到他們的未來了。卞小英認真思索了一會,說:“我原本是想去英國一年實踐的,錯過了這個機會,也就算了。明年隨艦隊去美國訪問,都是官場應酬,就更沒意思了,還不如不去。”他坦誠地笑起來,“其實我洋文又不好,哪有資格去訪問?不過洵郡王說一定要選長得年輕漂亮,高大威武的,好彰顯我國國威——啊,我並不是說我長得漂亮,只是他們選人其實也很隨意。”他這麽說著,有了主意:“索性我跟衙門裏說,明年要結婚,就不去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忘記了,於太太並沒有把令年的身世透露給卞家。令年搖著扇子,嘴角向上動了動,算是笑了。

卞小英說了這半天話,才想起來意,他自懷裏掏出報紙,笑道:“我今天來,原本是要送這個給你看的。”

令年將報紙翻開一看,果然是剪彩當天的新聞,因為這洋艦是洵郡王很得意的一件事,報紙上用了大幅版面來恭維他,最底下的一張照片裏就有令年,那照相機大概就架在她不遠處,正將臉照了個清楚。她笑道:“這照片一定是洋人刊登的,他們不喜歡照當官的,偏愛照老百姓,只是在總督大人看來,是沒有必要,更沒有體統了。”

卞小英叫她不用擔心,他已經把學堂裏的幾份報紙都塗黑了,說起這事來,又是好笑,又有點得意,“把他們都氣壞了,說還要去買,可惜外面沒得賣了。就這一份,我想你一定要看,留了下來。”他還點了點很遠處的洋艦,說:“你看,那個芝麻大的小黑點,就是我。”

令年辨認了半晌,搖頭道:“就芝麻大點,你怎麽知道就是你呢?”

卞小英道:“儀式時,我們每個人要站的位子都是有數的。我就在炮口旁邊。”

令年一笑,說聲多謝,要把報紙收起來,卞小英卻不給她,仍舊揣回自己懷裏了,還對她狡黠地一笑:“這是我的,嗯,有重大意義,值得收藏。”

兩人頭並頭說著話,不覺日色昏昏,快到傍晚了,其實卞小英早該告辭了,但於太太等人都沒回來,他就一拖再拖。這會不好再留了,便去外頭叫了個婢女:“去問問太太們都去哪了?天快黑了,要不要找人去接?”

婢女道:“太太和老爺,還有二老爺太太,幾位少爺,姑爺,都在前面廳裏說話呢。”

令年和卞小英不約而同地一怔,“什麽事情,說了這半天?”還都是家裏主事的人。令年覺得奇怪,便往前廳去了,卞小英也跟在後面,到了廳裏,見眾人表情都很緊張,令年便試探地叫了一聲媽,卞小英不方便闖進去,在門口等著。

於太太半晌,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向令年,臉上雪白的。她搖著頭,說令年:“你二哥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能睡得著,你啊……”

令年茫然道,“二哥怎麽了?”

長齡離她最近,皺眉說:“慎年在雲南被楊金奎綁架了!他今天才給康年發了電報,要勒索咱們一百萬呢。”

呂氏愁得不知怎麽好,直說:“他好好的在漢陽,跑去雲南幹什麽呢?不知道那邊土匪多嗎?”

卞小英在外頭聽著,仿佛是噩耗,也顧不得避嫌,走了進來,說:“長齡兄在雲南巡防營不是還有朋友嗎?我讓我父親請十九鎮駐軍去救人,以前制造局和他們常打交道的。”

長齡道:“已經打電話轉告雲貴總督了。只是那個楊金奎早就辭了官,怕是落草為寇了,雲南山又多,隨便他往哪個山窩裏一藏,也難得找得到人影。康年已經去籌錢了,只是這會要湊夠一百萬現錢,得費些功夫。慎年恐怕要吃點苦頭。”

卞小英見案上放著一封信,恐怕就是楊金奎的電報,便問他能不能看一看。

長齡還在遲疑,於太太竭力忍著悲痛,跟卞小英道:“卞公子,你先回去吧,別讓家裏大人掛心。”還要起身送客,令年要來扶她,手被推開,結果於太太還沒邁開步,就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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