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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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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太太往年入夏都要去西湖住一段日子,今年因為民亂,又牽掛慎年,也沒了興致出門。盧氏極力慫恿她隨令年一道去南京散心,康年也說:“上海最近蕭條得很,怕學生鬧事,連學校也關了,小妹當初說要去南京,還真有點先見之明。”於太太則想的是:那卞公子,說的千好萬好,百聞不如一見,便打起精神,略微收拾了幾件衣裳,帶了令年,自吳淞口上船。她原本就為散心,也不急著趕路,到了一處碼頭,便停下來看看風景,足足兩天,才到南京下關,被大伯母提前派了轎夫,接回府去。

大伯母呂氏是個愛熱鬧的矮胖婦人,膝下一群上學堂的女兒,所以嘴裏也常掛著新式詞匯,論起南京城裏好吃的好玩的,比年輕人還如數家珍。親戚廝見之後,於太太才坐下喘口氣,就被呂氏攙了起來,“你們來得巧,今天水師學堂結業,洵郡王自英國買的那艘軍艦也到了,就泊在河口,兩江總督要去剪彩呢,咱們也瞧瞧去。”

於太太不想動,笑道:“怕擠得很……”被呂氏隔著衣袖掐了一把,又往令年那邊努了努嘴,於太太回味過來,問:“那水師營的官兵也都在嗎?”

呂氏說都在,於太太頓時來了精神,拿起扇子對令年招了招,“去換身衣服,把頭發梳一梳。”

令年便回房去換衣服,於太太和呂氏在外頭說悄悄話。於大伯因為等不及,早乘官轎往下關去應卯了,於太太便跟呂氏打聽:“這位卞公子倒是一表人才,家世也好,二十多歲了,怎麽家裏沒給定親嗎?”

呂氏知道於太太的心思,便拉過她的手走到一邊,說:“這個你不用怕,決計沒有那麽賭啊嫖的壞毛病。以他的家世,本來也不用去水師學堂吃那個苦頭,家裏捐個官,有許多親戚幫扶著,還怕升不上去嗎?何必去跟那些老百姓家的子弟混呢?”

這個於太太倒不覺得奇怪,“興許有人天生就是不喜歡做官。”

“是呀,”呂氏嘆道,“卞公子以前有個伯父,就是在福建水師做提督的,那年不是和法國人在馬尾打海戰嗎?被一個魚|雷投過來,連屍骨都找不著了,還不到四十歲呢。這卞公子曉事以後,常聽家裏人提起來,所以自小就立下宏願,也要去水師營。”

於太太聽到這裏,皺眉不語。

呂氏叫她寬心,“現在太平年代了,停戰協議也簽了許多年,是不怕的。我想,年輕人叫他吃些苦,歷練歷練也好。”

於太太搖頭,“怕他只想歷練,不想結婚。”

呂氏笑道:“那倒也不是。他是還沒來得及定親,就進了水師學堂,他們學堂裏有個怪規矩,結業之前不得婚娶,大約是怕娶了媳婦,心也不在功課上了。等到去年結業,又想要隨其他同學一起去英國實踐學習,他老太太不舍得,最後沒能去,只是婚事也就沒顧得上了。”

於太太這才放了心,說:“這麽說,是個孝順的孩子,不像令年二哥。”

呂氏笑道:“怎麽連慎年你也要挑剔,這世上還有你不挑剔的人嗎?”

於太太道:“嫁女兒,總是要挑剔一些……”見令年穿著一件藕荷色的紗衫,百褶裙子,脖子和耳朵上都是光禿禿的,便把話頭止住了,對她說:“你怎麽遭人搶了一樣,連個耳墜子也不帶了?”

令年道:“媽你忘了,咱們那一年去看堂會,大嫂戴了一對金子打的耳墜子,被人一把薅了去,流了好幾天的血。再說,今天也不是看我的,我打扮什麽呢?”

呂氏笑了,待要打趣她:今天是他來看你,你來看他,見於太太直遞眼色,便忍住了。這時丫頭們來稟報,說大姑爺派的轎子來接人了,於太太和呂氏便拉著手,領了令年走出去門去,見門口一隊水師營士兵等著,姑爺長齡和小姐斯年,一個從馬上翻身下來,一個自轎子裏探出頭,一齊跟於太太見禮。於太太將令年一推,說:“你和你大姐一個轎子。”

令年才進轎子,就被斯年的手臂摟住了。於家在溪口舉喪時,斯年因為有身孕,沒有過去,這會剛生產完,還有些豐腴,尤其怕熱,裙子下面的白紗褲都卷到了膝蓋上,不斷地搖著扇子,笑道:“你不是嫌我們南京是鄉下窮地方嗎,怎麽要跑來南京上學?”

令年倒沒有不好意思,“小時候的話也做的準?你都當媽的人了,難不成小外甥說句你不喜歡的話,你就得記恨他七八年?”

“他現在哪會說話呀?”斯年結婚多年才生的頭胎,一臉做了母親的滿足,“他只會吃和睡,哦,還會拉屎撒尿。”

令年撇嘴,“當了媽,就得整天屎尿屁的嗎?”

斯年笑道,“別撇嘴,不好看。”跟令年講起了孩子的種種可愛之處,姊妹倆竊竊私語,聽見外頭鑼鼓喧天的,轎夫為了躲避路人,擡得轎子也晃個不停,斯年用腳在轎桿上踩了幾下,轉過頭對令年道:“聽說你二哥又去漢陽了,鄺老爺怎麽盡會折騰人,這才回來幾個月呢?”

令年拾起斯年的團扇,手指撫著上頭的繡花,笑道:“他自己要娶人家的小姐回來,怎麽能叫折騰?鄺老爺還嫌他遲遲不去拜見,不知禮數呢。”

“他家就是禮太多了。”斯年不以為然。這時聽得外頭長齡跟於太太介紹說到鳳儀門了,她將轎簾稍微掀起來一點,叫令年看那一座恢弘的西式門樓,還有兩個石獅子,“那是水師學堂,今天裏頭沒人,都去河口看剪彩了。”

令年伸長脖子看了好一會,斯年把她拉回來,放下轎簾笑道:“別看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到了河口,果然擠得連轎子都走不動了,於太太等人被士兵們護著到了河畔,視線才好些,可眺望了半晌,卻見洋艦纏著大紅綢子泊在老遠的河心,只能看見桅桿、炮口,上頭的官兵卻連臉都看不清楚。於太太無可奈何,對呂氏道:“我都忘了,這河邊太淺了,哪能泊船呢,咱們可是白來了。”

呂氏跟她咬耳朵:“長齡已經跟他透了風,一會叫他過來。”

於太太忙抿了抿鬢邊的頭發,往洋艦上張望時,卻又多了一重疑慮:“整天在甲板上頂著太陽,怕是曬得人臉黑的很。”

這下,連斯年都撲哧一聲笑出來,對於太太道:“二嬸,他是做管帶,又不是巡邏的,也不用從早到晚的掌舵,也就在總督面前展示展示,曬不著。”將令年一睨,見她若無其事地搖著扇子,很鎮定似的,斯年暗暗地好笑。

幾聲雷鳴似的巨炮響,驚到眾人,忙看過去,見差役們舉著銜牌肅然前行,後頭幾乘綠呢大官轎,諸人都是頂戴花翎,朝珠補服,自轎裏出來,簇擁著兩江總督到了江畔,水師學堂的學員臨時組成的樂隊也嘟嘟嗚嗚地奏起樂來,因為人聲鼎沸,只看見總督嘴巴一張一合,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就有舢板放下來,請諸位官員上了駁船,接引到了洋艦上去剪彩。接著聽見幾聲轟鳴,炮口上火光大閃,幾個報社的攝影師則扛著相機哢嚓嚓地拍個不停。

不多時,駁船又載著總督回到河岸上,隨行還多了幾名洋艦上的將官,法式三角帽,雪白的雙排扣大禮服,袖口和肩章用金線鎖邊,繡了金龍,十分英姿颯爽。斯年慌忙將令年掌心一捏,於太太也隨著呂氏的耳語望過去,過了一會,微笑道:“倒是高高大大的。”

呂氏道:“不挑剔了?”

於太太輕聲笑道:“還不知道談吐如何呢。”

看完剪彩,眾人又說笑起來,四處走動著買零嘴吃,和朋友碰頭。長齡請呂氏等人到洋篷裏稍坐吃茶,轉身出去尋卞公子,誰知這一等就是半晌,呂氏都不耐煩了,叫人去催,長齡這才回來,笑著說道:“剛才總督見他炮|彈射得很準,給他正式授了參領的海軍銜,又在那裏跟眾人誇他,所以等了一會。”說完轉過去,對身後的年輕人道:“你別只拽我的袖子,說的都是實話嘛。我岳母是你認識的,怎麽還害羞嗎?”

年輕人被他說的不好意思,所幸天熱,臉紅也看不出來,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對呂氏和於太太一起拜了拜。呂氏說道:“看你熱的,帽子摘了吧。”

他便說聲失禮,把帽子拿在手裏,對於太太露齒一笑。於太太看這一笑竟透著點孩子氣,還有點靦腆,便很喜歡了,對他報之一笑,沒有說什麽,往身後望了望,令年早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呂氏不想太著痕跡,問了幾句,就放他走了,然後問於太太:“你看好不好?”

於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說:“很穩重,話也不多。”

呂氏道:“人家也不知道你看沒看中,哪敢胡亂開口。他品性是很端正的,可能有些怕生。”

於太太卻說:“我倒看他很機靈。”呂氏便問怎麽,於太太才對她附耳道:“你沒看他進來時,特意把佩刀都取下來了嗎?”

呂氏失笑:“果然還是你看的仔細。”

於太太又說:“看著不像二十多歲的樣子,和令年年齡仿佛似的。”

呂氏道:“是個娃娃臉。”

於太太“啊”一聲,“我剛才有些緊張,忘了問了,他叫什麽名字呢?”

長齡走回來,笑著說道:“他名字有趣的很,叫做卞小英,所以平日不肯讓我們叫他的本名,我們改叫他小卞,他說不好,叫大卞,更不好,索性只能叫他老卞了,被他家老太爺知道了,還打了他一頓,說:你叫老卞,我叫什麽?難不成叫老不死卞?”

於太太聽得忍俊不禁,說:“也怪他老太爺給他取個女孩兒名字。”

長齡才說:“因為他小時候長得像個女孩兒,家裏有一堆姊妹,他是老幺,很受寵的,所以取了這麽個嬌滴滴的名字。”

於太太和呂氏相視一笑,說道:“這麽看,倒是……”她想要說,倒是和令年樣樣都反著來了,也是有趣,但她本性含蓄,又不想把未定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便沒有說出口。

回到家裏,於太太和令年歇了一宿,次日被呂氏一早催了起來,要帶他們去游南京。接連幾天,馬不停蹄地逛了鼓樓,貢院街,朝天宮,玄武湖,又要去八卦洲看蘆蒿,於太太勉為其難,令年卻死活不肯動了,跟斯年求饒道:“你們南京是王都,處處勝景,我有眼不識泰山,說錯話了。”

斯年罵她懶,將人從肩輿上拖下來,笑道:“讓你坐船去,又不是游過去,你怕什麽?”

眾人走到揚子江碼頭,原來是斯年自輪船局雇了一條單層的小火輪,長長的煙囪上濃煙滾滾,正蔔蔔作響。令年“咦”一聲,斯年道:“我知道你最愛坐這個了,小時候過年,你們一家來南京,你不肯下船,還是二叔跟輪船局花了好幾千塊錢,雇了它一天,在江邊來來回回地打轉。岸邊老百姓看熱鬧,都說船工喝醉酒了。”

令年不等她說完,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船。這小火輪是載客的,原本能容五六十人,被他們幾個坐著,寬敞極了,船又走得飛快,令年坐在窗邊,涼風習習的,身後一串串雪白的浪花翻滾。

令年按著辮子看了一會,對斯年道:“大姐,咱們這兩天去了哪些地方,你都替我記著。“

斯年笑道:“怎麽,回頭要好好感謝我?”

令年道:“你回去給我寫下來,某月某日,去了某地,也算是個提綱,我好寫信。”

斯年奇道:“信寫給誰?”

令年笑道:“不給誰,我留著自己看。等以後時不時拿出來讀一讀,就當又來南京了。”

斯年也微笑了,說道:“真傻。”

小火輪走著走著,漸漸慢了下來,起先斯年和令年只顧說笑,後來連於太太也發覺了,說:“這船怎麽停在江心了?”連煙囪的煙也沒了。

斯年忙叫船工來,誰知幾天沒露面的長齡卻跟著船工來了,笑著跟眾人作揖,“是我技藝不精,該死該死。”又跟呂氏解釋,是水師學校結業的一群學員,得知他家裏雇了小火輪,單為去八卦洲看景,一時手癢,要開船實踐實踐。“哪知這煤鋪裏的人壞得很,上頭擺的都是日本煤,下頭裝的是本地煤,本地煤沈,不耐燒,他們又不懂得燒鍋爐,所以才半道上就把煤燒完了,這會得想法子去碼頭上買煤才行。”

斯年啐他一口,“整天吹噓你們在水師學校裏又要學水電魚|雷,又要學禦風測繪,什麽駕駛了管輪了,連個煤也不認得。”

呂氏替長齡辯解:“他們整天在學堂裏,哪懂得這些生意上的門門道道?”

長齡卻很謙虛:“還是缺乏實踐的緣故。”這時,其他學員們也陸陸續續地出來了,都是穿著常服,也有大翻領水兵服的,站在甲板上議論著,說要派一個人游水過去,找駁船拉了煤來。長齡叫聲老卞,果然卞小英自人群裏走過來,一邊擦著臉上的煤灰,跟呂氏和於太太告罪。

呂氏和於太太遞個眼神,往艙房去了。卞小英便轉而叫斯年一聲嫂夫人,斯年搖著扇子,笑道:“我今天還怕小妹又賴在船上不肯走了,現在可好,想走也走不了,都是你害的。”

卞小英道:“嫂夫人稍等,一會有船經過,咱們跟他們買點煤就是了。”看了令年一眼,卻微微有些驚訝,說:“於小姐,原來報紙上那個人是你。”

這下斯年和令年都一怔,斯年先打趣道:“你怎麽知道人家姓於?”

卞小英似乎不是很擅長招架斯年的玩笑,無奈地看她一眼,聽令年問他什麽報紙,他說:“是洋艦剪彩那天,報社把岸邊拍的照片登在了報紙上,於小姐好像被拍進去了。”

斯年笑道:“那天人山人海的,也不知道拍了多大一點點,你看得可真仔細。”

卞小英沒好意思說,是一個學員奉命去買報紙,買了回來,大家卻顧不上看內容,只說照片裏有個很好看的小姐,互相傳看了,又紛紛去買了一份回來。他自己當然沒有買,只是也對令年印象深刻,被斯年追問了一句,只能含糊地說:“於小姐好像正對著鏡頭,所以照得格外清楚。”

斯年便命令他把那份報紙拿來給她看。這話恰提醒了卞小英,他說:“還是不了,報紙已經印了,那是沒辦法了,水師學堂的校舍裏還有幾份,我去把於小姐塗掉好了。”

斯年心領神會,含笑對他道聲謝。

因為這船停在江心,一時半會也沒事可做,卞小英就和長齡默默站著,隔了一會,忍不住轉向令年,問道:“於小姐是要進江南女學嗎?”

令年說是。斯年道:“聽二嬸說你在家也請了位洋文教師?卞公子在學校也學洋文的,興許還能教你。”

卞小英很謙虛,忙說自己洋文說得不好。又問令年在上海時,平日都做什麽。令年正在思索,斯年先笑了,“玩,還能有什麽?她就喜歡那些小孩子玩的,發條的小火車,小青蛙,娃娃房,小自鳴鐘什麽的。”

卞小英道:“是不是有布谷鳥那種,會彈出來的?”

令年忍不住一笑,說:“就是那種。”

“我小時候也有那樣一個。”

斯年見這兩人只顧著討論哪樣玩具新奇,覺得好笑,和長齡走去了甲板上。

等到運了煤來,日色已暮,眾人也沒有心情再去八卦洲,便打道回府,卞小英也和朋友一起走了,他那些朋友,不乏貧寒出身,軍中品級也並不很高,但都和卞小英交情甚篤。於太太考慮了兩天,跟呂氏點了頭,說:“這個卞公子,品性很好,又爽朗大方。”

呂氏道:“你覺得好,還不知道小妹覺得好不好呢?”

於太太便走來令年房裏。她正在案頭提筆要寫信,可斟酌半晌,仍是雪白的信紙,只言片語也沒有寫下來。案邊擺了一個一尺長的洋艦模型,桅桿炮口,仿制的惟妙惟肖,還有機關,可以放在水裏走的——這是制造局新做的模型,卞小英昨天送來於家,給她玩的。

於太太見令年回到了那張雕花床上,便也掀起床帷,挨著她坐下來,半晌見令年不吱聲,便把她手裏擺弄的團扇放到一邊,輕聲道:“你覺得卞公子好不好?等定了親,你在南京上學,我也就不擔心了。”

令年垂著頭,好一會,點點頭,臉頰上泛起紅暈。

於太太心裏這才是一顆石頭落了地,忍不住笑道:“阿彌陀佛,總算你不傻。”

令年靠在於太太身上,說:“二哥還沒到漢陽嗎?怎麽電話也不打一個?”

於太太搖頭,按理早該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漢陽太忙,顧不上,”音訊全無的,她心裏也惴惴的,便給上海的康年去了個電話,讓他查一查慎年在漢陽落腳的客棧,好發個電報去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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