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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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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棠那天回到程家,提起偶遇寶菊一事,程太太也吃了一驚,說:“你爹前一向在街上遇到他,還當是看錯了,回來跟我提起來,我說既然是親戚,來了上海落腳,早該上門來拜見的,他不來,我們做長輩的,更不必巴巴地去請他。想不到現在進了於府,你看二公子重不重用他?”

覓棠不耐煩道:“就是個跟班,有什麽重不重用的?

程太太道:“可憐,他爹以前也是有功名的人,怎麽去做下人?”暫且不提這事,在覓棠睡覺前,程太太坐在她床沿,卻又為難地看著她,“那以後於府你還去不去了?”

覓棠就著燈看書,聞言翻了一頁,若無其事地說:“怎麽不去?”

她自幼就很有主意,程太太心頭還有猶疑,也不強勸,只叮嚀覓棠在於府不要和寶菊拉拉扯扯,免得給人說閑話,“要是有人追問起來,就說是遠方親戚好了。”

覓棠嫌程太太啰嗦,打斷她道:“本來不就是普通親戚嗎?”又叫程太太寬心:“沒有事的,他都裝作不認識我。”

程太太一怔,倒有些唏噓:“這個孩子也是從小就很倔的。”知道覓棠不想聽寶菊的事,就只替她掖了掖被子,攏好帳子,出門去了。覓棠撳滅燈,把書合起來放在枕邊,臉碰到冰涼的書皮,在夜裏睜著眼睛。

誰知次日起來,腦子發沈,流起了鼻涕,只好臥床養病,程太太用新裝的電話打給於府,告了半個月的假。之後又被瑣事纏身,再登於家的門,已經是一個月後了。覓棠拜見了於太太,先道起歉來,“說了要教洋文,到現在連課本都沒有翻開過,耽誤三小姐了。”

於太太笑道:“她反正在家也是玩,又不考學堂,耽誤什麽?”引覓棠見了大少奶奶盧氏。

芳歲一對姐弟跟令年在旁邊扮過家家,盧氏心無掛礙,陪著於太太打洋撲克,因為馬上要贏了,不舍得蓋牌,便將紙牌拿著手裏,對覓棠含笑點點頭。她說起話來溫柔可親,但一雙利眼早不動聲色將覓棠從頭看到腳,轉過頭來對於太太道:“我們湖州那些鄉下親戚,說起教會學堂的女學生來,總以為是三頭六臂的怪物,應該讓他們見見程小姐這樣斯文的人物,才知道女子讀書並不是壞事。”

天氣漸漸熱了,覓棠今天穿的月白緞滾邊的單衫,下頭系了湖水色的裙子,鬢邊別著一支小小的銀蝴蝶發夾。於太太平日裏見她不是寬袍就是長褂,也覺眼前一亮,笑道:“程小姐是比別人要格外斯文些。”她對覓棠道:“你身段很好,穿這樣更好看,也清爽。現在西風東漸,小姐們也穿起了長袍長褂——那不是男人衣裳嗎?雖然開文明之風,但也沒必要一股腦都學洋人的。”

覓棠深以為然,說:“在學堂是要穿袍子的,這會不上學了,還是家常衣裳自在些。”

於太太又問她身體是否好了,令年走過來道:“真對不住程小姐,因為咱們家的事病了兩次。”

於太太道:“還不都怪你?”

令年說冤枉:“這一次是怪我,第一次該怪二哥呀,誰讓他電報也不打一封,突然就回來了?”

於太太便說:“總之是你們兄妹兩個都對不住程小姐。”

她在這裏說話,牌也打混了。因為這一副洋撲克是前幾年奉天印書局印的,統共只有十來套,送進宮裏給當時的太皇太後玩的,牌上印的幾位王爺貝勒、攝政大臣們的頭像,何媽小心翼翼地掐著紙牌的邊,稍微一動,滿手的牌也散了,李中堂的頭被踩在了腳底下,忙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盧氏急地跺腳,“哎呀,何媽不會打,程小姐來吧。你是教會學堂畢業的,這上頭的洋文和數字好認得很,你替何媽。”

覓棠便接替了何媽的位置,令年則坐在於太太身邊,替她抓牌。於太太又問程小姐最近在家裏忙什麽,覓棠不是個愛炫耀的人,但最近家裏好事頻頻,便忍不住露出笑來,說道:“幫我父親做了點事。前段時間有朋友急等用錢,非要把一些股票轉給他,誰知這段時間漲了不少,就索性把這些股票,連帶一點紡織廠的股份抵押給了道勝銀行,借了五十萬的款出來,托人從馬來西亞買了一萬株膠苗,打算在雲南種起來,還在大馬路上賃了一間鋪子,又要請會洋文的夥計,還要跑報社打告示,還要去報關行登記……忙了半個月,總算能喘口氣了。”

於太太聽了這一席話,不由讚道:“程先生很會做生意,程小姐也很能幹。”因扭過頭去問令年:“你二哥身邊那個寶菊,我記得是在報關行做過學徒的,叫他去程家幫兩天忙也好。”

“寶菊?是二弟身邊那個清秀的小夥計嗎?”盧氏問。令年說是,盧氏一門心思的打牌,過了一會,忽然笑道:“這名字真有意思。”她是心想:一個寶菊,一個覓棠,倒像天生一對似的。這話當然不會在程小姐面前說出來,只是含笑脧了她一眼。

覓棠勉強一笑,說:“二公子也忙得很,不麻煩他了。”深悔自己剛才得意忘形,說了那一席話,便不肯再多提了。

她不想開口,偏盧氏談興來了,問:“現在一股多少錢了?”

覓棠道:“一百來塊了。”

盧氏長長地“哦”一聲,微笑看牌,說:“我上回說買的時候,好像才五十塊錢。”

於太太聽她口氣,有些微怨言似的,便說:“你湖州的老太爺是不是還想買呢?想買的話,讓慎年去買幾股好了,我聽說現在好些人都托人去倫敦買了,大概一時半會還有得賺。”

這話正合盧氏心意,牌也不打了,商量要買多少錢的好,“還是買一萬塊的吧,虧了算我的,賺了就再買輛汽車,專門給媽出門用。”她是個急性子,當即便叫使女去櫃子裏取錢,又催於太太打電話,把慎年叫了回來。

慎年一進門,盧氏便笑吟吟道:“二弟,你那位朋友威爾遜最近好不好?你大哥想請他來家裏吃飯,不知他幾時有空?”

慎年沖令年一笑,見她因為剛才和芳歲過家家,頭發上還別著一朵紅艷艷的大絨花,自己還渾然不覺,便把絨花順手摘了下來,丟在散亂的紙牌上,他往沙發上一坐,說:“恐怕不行……”

話沒說完,芳歲撲到他膝蓋上,說:“壞二叔,小姑姑是新娘子,要戴大紅花。”非把那朵絨花重新別到令年辮子上才作罷。慎年忙跟她道了歉,接著對盧氏道:“威爾遜昨天有事情回英國去了。”

盧氏只好說:“等他回來再請也無妨,我想買一萬塊錢的股票,不知道還有哪家股票行可以辦?”

覓棠道:“大少奶奶要是不急著這兩天就買的話,我父親倒是可以幫你去問一問朋友。”

慎年瞥了覓棠一眼。他這兩天在報紙上也看到了程先生的大名——程先生和洋人打交道,深谙宣傳之道,他那膠苗還在馬來西亞的海上飄著,這邊大幅的告白和吹捧的文章也刊登起來了,頗有要打造本國格蘭之的勢頭。大少奶奶托他去辦,買到手的不見得是格蘭之的股票,興許是程家的股票了。

盧氏和覓棠便湊到了一起,慎年轉頭對身邊一個聽差道:“叫寶菊過來,把我今天叫他譯的幾封電報也拿過來。”

來於家兩次,兩次都要遇上寶菊,簡直像是他預謀的。覓棠心裏不快,等寶菊走到廳外時,便說:“今天沒有帶課本,等後天再來吧。”同於太太等人依次告別,走到門廊上,正和寶菊狹路相逢,寶菊往她身上一瞥,先微微撇了嘴,覓棠裝作沒有看見,徑自離開了。

於太太對令年道:“程小姐教你洋文,給錢她肯定是不要的,不如送份禮。上一回因為玉牌的事,我後來想想,也有些委屈她。”

令年說好,“我看她很喜歡書房裏那一支自來水筆,二哥出門的時候,順便從鐘表行買一支新的送給她好了。”

慎年說:“怎麽家裏沒人了,這個也要我去?”

令年趁芳歲不註意,悄悄把那朵大絨花摘下來,丟到了腳底下,順嘴道:“你不是順路嗎?”

於太太對這種事很忌諱,立即道:“你二哥忙得很,讓寶菊跑一趟就好了。”

慎年睨她一眼,從默不作聲的寶菊手裏接過那一摞電報,叫人將紙牌都收了起來,他把電報的譯文給於太太和盧氏看,“大嫂,這是從美國回來的電報,你看,還有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的節選,美國議會預備通過法案,要限制橡膠了。威爾遜為什麽回英國,是因為自前天起,倫敦股票市場已經有跌的意思了。”

盧氏也楞了,“倫敦要跌,恐怕國內也要跟著跌一跌,威爾遜回國這趟,能有什麽法子?興許在那邊疏通疏通……”

盧氏精明,卻對商場上的事一竅不通。慎年搖頭道:“大嫂,你當他回國是去疏通關系嗎?他是怕上海股票價格一落千丈,到時候多少人傾家蕩產,要找他拼命的。”

眾人都愕然了,盧氏還將信將疑,令年先想起了正在辦橡膠行的程先生,“二哥,你把這些電報借我抄一份,送給程小姐看一看。”

慎年將電報一攬,交給寶菊收了起來,他正色對令年道:“其一,你把這些送到程家,程先生信不信還說不準,不信的話,還要笑你眼紅他發財。再者,他已經將身家都投了進去,突然讓他這會收手,前面花的幾十萬全部打水漂,他甘心嗎?還有,這些消息目前還不確鑿,萬一自程先生手裏流傳到了外面,市面上動蕩起來,誰都遏制不住,不等倫敦跌,上海反倒先跌了,我們於家還要落個造謠生事的罪名。”不等令年張口,他說:“我已經勸過程小姐一次了。這幾個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不知有多少人把錢投進了股票裏頭,我們挨個去勸,勸的過來嗎?”他轉過頭,對寶菊道:“你明天去錢莊的路上,順便到鐘表行買個好點的自來水筆,送到程家去,算三小姐的謝禮。”

寶菊滿口答應。

於太太被慎年最後這句話提醒了,“說到送禮這事,我……”因盧氏等人都在,她說了這半句,又停了下來,等眾人都散了,才對慎年道:“那個楊將軍,人粗魯的很,也不知道他送那塊玉給咱們是什麽意思,無緣無故的。我看你那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不怎麽樣,還是你大哥衙門裏認識的好人家多一些。他過年的時候就說在替你三妹相看,到這會沒動靜,怕是又忘了。”

慎年靜靜聽著,過了一會,緩緩笑了笑,說:“要找一個樣樣都過得去的人家,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急什麽?”

於太太卻不聽他的,“我知道這種事交給你們去辦,是不行的,不如我自己去打聽。這楊將軍嘴上沒遮攔,又加上丟玉牌的事傳得滿城風雨,還不知道別人心裏怎麽猜測呢。”

慎年耐心道:“楊金奎這個人你不用在意的。”

於太太憂心忡忡,“我怕他難纏的很。”

慎年不以為然地笑了,“他就是個豬八戒,怕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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