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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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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年回上海沒多久,就有貴客上門,打破了溪口於宅的清靜。

於太太正領著何媽,手把手教令年做繡活,門房送了拜帖進來,上頭用鬥大的字密密麻麻寫著“三品禦賜頂戴花翎、奉旨鎮戍貴州綠營參將、候補都司”一大串的頭銜,下頭落款是個叫做楊金奎的人。

於太太道:“我不認識什麽貴州姓楊的人。”吩咐門房道:“同他們說,家裏還在熱喪中,又都是女眷,不便接待,請他們回去吧。”

門房擦著汗道:“是這樣說了,但這位楊老爺不聽人話,已經自己走進來了。”正說著,外頭使女聽差們紛紛望風而逃,嘴裏議論那位楊老爺“帶了許多兵”、“腰上別了槍”、“把府門外都把守住了”之類的話,於太太手上一抖,何媽忙出去喝止眾人,連令年也放下了針線,疑惑地叫了聲“媽。”

“別怕,”於太太握住令年的手,一面吩咐聽差將這楊某人攔在前院,一面說:“趕緊撥個電話給上海的大少爺。”

滿堂主仆亂成一團,慎年也聽見動靜走了進來,接過於太太手中拜帖掃了一眼,心想:狗屁不通。擡眼一看,於太太將令年攬在懷裏,令年倒還鎮定,於太太卻面色發白,聲音也有些顫。

慎年道:“媽,你和小妹在房裏坐著,我去招待這位楊大人。”

“你別去,”於太太忙緊攥住慎年的手不放,“我已經叫人去給你大哥打電話了。這個人是當兵的,又有槍,你才多大……”於太太心裏,慎年還是留洋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見他要去見客,驚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慎年笑道:“我只是去問問他想要什麽。”不等於太太阻攔,便將母女兩個推進房去。見令年執著地扭著頭,一雙澄澈的眸子追隨著他,慎年停在令年肩膀上的手擡起來,理了理她的發辮,溫聲道:“你在這裏陪著媽,沒事。”

這楊金奎投了拜帖,那就不是來明搶的。府裏的護院、家丁,略微會些拳腳功夫的也有十幾個,慎年命他們在內宅守著,獨自來到書房,下人已經將康年的電話撥通了。

康年也是吃了一驚,但對楊金奎這個人並不陌生。他劈頭便說:“這個人是來借錢的,你不要答應他,也別得罪他,我已經打電話給奉化知縣,讓他派人去把楊金奎轟走!你只拖兩個時辰就夠了。”

聽這語氣,大約楊金奎也是在上海滋擾康年的“小鬼”之一。慎年問:“他要借多少?”

康年道:“要十萬塊。”

慎年沈吟道:“倒也不是借不起。”

康年斷然否決, “絕不能借。這種人,借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還有其他人,也要有樣學樣,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就沒完沒了了!” 他對楊金奎此類人簡直深惡痛絕,一邊說著,氣得要笑出來,“況且你以為他是什麽言出必行,有借有還的人?他一個貴州將軍,為什麽要來千裏迢迢來上海借錢?朝廷幾年前就籌備著修昆貴到宜賓一線的鐵路,召集民間集資,到今年,貴昆段要開挖了,一查賬目,鐵路局的蠹蟲們早把從百姓那籌來的款子賭的賭、嫖的嫖,虧空得不剩多少了!在貴州當地挪借,怕要被百姓察覺,鬧起事來,所以才悄悄派了他們的爪牙在江浙富庶之地四處借錢,想要把這樁虧空案瞞過去。這個楊金奎,是尤其可惡,借著出公差的名頭,在上海敲詐勒索,中飽私囊,還為販私土在關口鬧了好大一場仗,唉,簡直就是個活土匪。”

慎年還沒見到楊金奎的廬山真面目,但聽下人們描述,其耀武揚威,前呼後擁,隨從人員也有兩三百數,遠比尋常土匪氣派。便問康年:“這人是什麽來歷?”

康年嗤道:“他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來歷?家裏不過是雲南彜族一個小寨主罷了,靠開土行攢下一份家業,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大字不識幾個,托人在朝廷裏捐了個三品參將的銜和頂戴花翎,雲南不肯收他,就在貴州討了個候補都司,受命襄理貴昆鐵路事宜,倒也籠絡了不少人心——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看他那拜帖,也有七八十個字,裏頭只有‘楊金奎’三個字是自己寫的,其餘的一概是睜眼瞎!哼,要不是懶得跟這樣的人胡攪蠻纏,我倒真想參雲貴督撫一本。”

慎年聽了康年這席話,心裏有數,笑道:“這位楊將軍,我是未見其人,先能想象出他是怎樣一副尊容了。這件事我能應付,你也不要勞煩縣裏的官兵了。”

康年鄭重地叮囑他道:“你不必怕他,但也萬不可自作主張,借錢給他。”

“我知道。”慎年放下電話,思索片刻,來到前院會見這位鼎鼎大名的楊將軍。

楊金奎其人,大致算是個場面上的人,只是有些自來熟。被於府下人請到廳堂上落座,滾燙的茶吃了幾盞,還沒見到主人,楊金奎自己先不見外了,領著兩名親兵,背著手在於府的明廊暗弄裏來回慢慢欣賞起來。

他不通文墨,漂亮的話說不出來,只覺得這於府裏處處都好。望見飛檐鬥拱的戲樓,說聲“好”,經過雕花鏤彩的廊橋,說聲“好”,回到廳堂,在楹聯下駐足,對著那曲裏拐彎的兩行字,說聲“好”,扭頭見旁邊侍立的使女們都是滿頭焦黃打卷的毛,雖然不明白這是哪門子“時尚”,但也真心實意地喝了一聲彩,“很好!”

慎年走上堂來時,楊金奎正對著使女旁敲側擊,問:“你家幾口人?大公子我知道是做官的,二公子做什麽的?三小姐芳齡幾何,有人家了沒有?”還要問於太太每頓飯吃幾個菜,聽見使女叫“二少爺”,楊金奎昂首挺胸,先將慎年從頭打量到腳,照例說聲“好”,反客為主地吩咐使女道:“給二公子看座,上茶。”

朝廷實施新政以來,已經將綠營正式改為新軍,官兵服制都仿歐式,呢子軍服配皮腰帶,長馬靴,楊金奎卻嫌那光禿禿的大蓋帽不夠威武,仍戴的舊式的翎頂豺緯帽,後面拖著一條油光可鑒的大辮子。可以說,他這個人的形象,就和他那拜帖如出一轍,是不倫不類,還自鳴得意。

慎年見楊金奎仰著臉,知道這位將軍大人是在等自己見禮,便對楊金奎拱了拱手,客氣道:“讓楊將軍久候了。”

楊金奎擡手,道:“免禮,免禮。”才想起來似的,將腰間的配槍“哐”往案上一放,對慎年微笑道:“二公子,你喝茶。”

下巴放下來,才看清臉,竟然也生得眉濃鼻挺,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

楊金奎先開口了——他在這裏坐空板凳,灌了一肚子茶,早就不耐煩了。“二公子,聽說你沒有功名在身,見了我,按禮該磕頭的,但我今天來,是為私事,不為公事,因此你我都不必多禮了。”

慎年一聽這楊金奎開口,就渾身難受,他保持著微笑,徑直問:“將軍來,是為的哪樁私事?”

楊金奎道:“我一個鄉下人,在貴州時,生活是過得樸素的很啦,所以這趟來上海出公差,也沒有帶多少盤纏,誰知你們上海糜爛得很,飯食和旅店都貴得嚇死人,我手頭錢不多,怕支撐不到回貴州,所以想在貴錢莊借點錢做旅費。一回貴州,立馬奉還。”

“原來如此,”慎年靜靜聽著,“將軍想借多少呢?”

楊金奎面不改色心不跳,張口便道:“一百萬。”

他這趟來,一見於府如此富豪,借的少了,豈不便宜於康年?二見慎年是個斯文的洋學生,不禁嚇,好糊弄,三嘛,所謂“天上要價地上還”,一百萬不給,給個五十萬、二十萬,也是大大的賺了。因此一說完,便笑笑地看著慎年。

果然慎年聽得一怔,卻也不慌,很快便說:“一百萬的借貸,是個很大的數目,我們莊子也不是沒經辦過。但以往都是各道官府往來挪借,還沒有做過私人用途。”

楊金奎猛地將案頭一拍,“這麽樣,那我也不瞞於兄了,”從二公子變成於兄,他的目光也親熱了不少,“其實這筆款子,是我替雲貴督撫衙門來借的,具體緣由麽,於兄還是別問得好,總歸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雲貴督撫衙門,”慎年恍然大悟,“那要好辦一些,不知道貴省要什麽來抵押?”

楊金奎皺眉,“還要抵押?”

“要的,”慎年正色道,“官事官辦,商借商還,這是朝廷的旨意,也是我們莊子的規矩。”

楊金奎摘下帽子,撓了撓光亮的腦門,又捋了捋辮子,最後下定了決心似的,“那我就寫條子回督撫衙門,請撫臺大人簽字畫押,送來錢莊。”

慎年道:“既然是衙門借錢,撫臺大人的印鑒是一定要的,但只有空頭許諾……”他笑一笑,“沒有稅銀做抵押,我雖然信任將軍和撫臺大人的人品,但也不敢壞了規矩。”

楊金奎變色,拱手朝上拜了拜,“地方稅銀是要上報朝廷,由戶部、度支來分派的,怎麽能私下抵押給你?”

慎年無奈搖頭,“我才回國,在錢莊裏也說不上話,將軍沒有抵押,莊子上的管事們也不會聽我的。”

楊金奎剛見慎年,是信心十足,不意碰了個軟釘子。他摩挲著配槍,安靜片刻,忽然笑道:“來人。”側頭對親兵低語幾句,那親兵去而覆返,卻是四五個人擡著一個沈重的麻袋,往廳堂的地上一倒,哐啷巨響,是一堆烏沈沈、長短不一的槍支。有使女經不住嚇,驚叫了一聲。

慎年臉上笑容淡了一些,但還鎮定,“將軍這是什麽意思?”

楊金奎得意地嘿嘿一笑,用腳隨意踢了踢其中一支手|槍,“都是洋貨,有德國的,也有奧地利的,實不相瞞,這還是我用自己的錢采辦的,本來有大用處——但我願意先押在貴莊,等湊夠了銀子,再來贖回去。”

慎年心領神會,使個眼色,使女們忙不疊退了下去。慎年搖頭笑道:“楊將軍這主意不錯。你私自買的這些火器,想要掩人耳目運回雲南,怕是也難。倒不如寄存在我的銀庫,還能換筆巨資,替督撫大人解了燃眉之急,給你官升三級,是不是?”

楊金奎瞬間冷了臉。

慎年對著滿地散落的洋槍,微笑道:“況且這些槍連彈藥都沒有配,我要一堆啞火的槍,無異於破銅爛鐵,有什麽用呢?”

楊金奎“哦”一聲,作勢打量慎年,“我只當二公子是個握筆的人,難道你也懂得握槍嗎?”

慎年笑道:“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嘛。”

楊金奎瞇眼盯著慎年。於康年的衙門他不敢明火執仗的進去搶,有心要綁架了於慎年和於母去要錢,又怕事情鬧得太大,被貴州所知悉。一時倒兩難了。擰眉思索了半晌,忽而一笑——他不裝腔作勢時,倒有點灑脫的味道。

命人把槍都收了起來,楊金奎道:“二公子是個聰明人,如果實在不願意借,也不會和我在這裏浪費半天口水了。你想要什麽,就直說吧。”

慎年往椅背一靠,摩挲了一下冰涼的扶手,沈吟已定,說道:“我要雲貴督撫和貴州鐵路局一起畫押,把昆貴鐵路在貴州的路段股份抵押給於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楊金奎一楞,搖頭哈哈笑起來,說:“原來如此。”笑完,斷然拒絕,“這鄙人可辦不到。昆貴鐵路是實打實的民辦,多少當地富豪縉紳、鬥升小民的家資都填進去了,押給你?”他手背在手心裏拍得響亮,“要撫臺大人怎麽跟百姓交待嘛?”

慎年道:“百姓所圖的,也不過是交通上有了便利,且不被洋人借機鉗制,不見得真要在鐵路局當家作主,而我為的呢,也不過是貨殖往來的那點蠅頭小利。這樁買賣,你不說,我不說,百姓又怎麽會知道?朝廷又怎麽會察覺?況且這路能不能修成,還未定呢,而貴省自上而下的官員侵吞修路專款,彌天大禍卻是轉眼將至。楊將軍,你這官當了才沒幾年,舍得就此扔了這烏紗,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楊金奎愁眉緊鎖,只是搖頭,“這種欺上瞞下的勾當,我可不敢幹!”

慎年沒再逼他,端起已經放涼的茶喝了幾口,才隨口道:“聽說鐵路局的虧空其實並沒有那麽多,楊將軍要借一百萬整,用不完的錢,是打算做什麽呢?”

楊金奎眼睛一轉,笑道:“當然是幹點投機買賣,賺點快錢啰,這個你們寧波人、紹興人不是最擅長的嗎?”至於到底要做什麽買賣,卻不肯細說了。

慎年道:“做生意,總有虧有賺,楊將軍敢借,看來是對這門生意很有信心了?”

楊金奎幹脆地點頭,“有點信心!”他對慎年搖一搖手指,“一個月,翻一番,還是少的。”

慎年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以一個月為期,將軍要是能賺來本錢,我就當著你的面將借據及印鑒等都付之一炬,這事從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是將軍不幸虧本,那我還自掏腰包,送你、和你這些洋貨安全回貴州,只是你們的鐵路股份,就此歸我了——以後朝廷查起來,上頭沒有將軍本人的畫押,我也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將軍覺得,這樁生意還劃算嗎?”

楊金奎瞪著眼睛看了慎年半晌,“於兄,我只當你是個洋學生,原來你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他一會“於兄”,一會“二公子”的,慎年倒也不在意,泰然地笑道:“還是我剛才說的,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嘛。”

“謙虛了,謙虛了!”楊金奎道。他是個爽快人,既然決定了,當即借了於府電話,對撫臺大人一通連哄帶騙,請他將蓋了督撫衙門和鐵路局印鑒的抵押文書送至貴州的潤通錢莊分號。

慎年聽著楊金奎在電話裏胡言亂語,又提醒他一句:“還有一條,這鐵路股份抵押給我後,若還需要錢用,必須先來於家的錢莊借,不能再找其他錢莊、銀行去押,尤其是洋人。”

楊金奎捂住話筒,疑惑地看了慎年幾眼,一時想不明白,也就照樣對撫臺大人轉述了。等大事議定,放下電話,才轉身笑道:“於兄,這樁買賣,算我幫了你的大忙吧?我那個買賣嘛,也想請你代為協助一下。詳情等你回上海再說。哈哈,你可是比於康年爽快多了。”

慎年敷衍了他幾句,便毫不客氣地送客了:“將軍慢走。”

“哎,不急。”楊金奎狡猾地笑了,好兄弟似的攬住慎年的肩膀,“你自己都說了,你不在錢莊管事,我拿你的條子去上海,難保大公子會老實掏錢,索性我先在你家小住,等我派人從上海錢莊領出錢來,你再送客,也不遲嘛。”將大辮子一甩,跨過門檻,往外頭看風景去了。

慎年冷眼看了會楊金奎的背影,等他遠去了,才走回案後,撥電話給康年,將和楊金奎交涉一事簡略說了。

康年又驚又怒,說道:“慎年,你怎麽自作主張?這鐵路修不修得成還未定,就算想修成了,那裏窮鄉僻壤,整天打仗,也不見得有多少生意做,你是昏了頭了?”

慎年耐心道:“大哥,黔西是個什麽情形,我這一路回來,已經看清楚了。你也知道我們錢莊的生意是朝不保夕,總得找個別的買賣做。時局艱難,實業不易,鐵路卻不見得。這幾年英法俄和德意幾國是日見的水火不容了,不知哪天就要打起仗來,到時沿海水路都被阻斷,南洋的貨往內陸來,都得走陸路,這鐵路一旦修成,  獲利頗豐。”

“要是修不成呢?”

慎年笑道:“那就當做了筆虧本的買賣吧,總之也不差這一點。”

康年無奈道:“你的口氣倒是真不小哩。”既然已經和雲貴督撫議定,也不好再更改,只能說道:“那就但願這楊金奎能順順利利賺筆錢,把他們撫臺的印鑒贖回去吧。”便問慎年,只不知道楊金奎做的什麽買賣。

“大概嘛,”慎年其實有猜測,但不大確定,便止住話頭,笑道:“有的人賭性大,而上海處處是賭場,要等楊金奎來贖,大哥你興許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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