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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百鬼夜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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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不是很疼呀?◎

青雲客棧一樓堂內, 趙欣燕給了葉茜茜一記眼神,讓她時刻盯著奚茴的屋子,就怕方才那只渾身長滿了眼睛的惡鬼去而覆返。

葉茜茜悄聲上了二樓正好與秦婼碰上了面, 她上前一步,問秦婼:“今日可見過徐菱?”

秦婼搖頭, 臉色難看得緊。

她的確已經一天兩夜沒見過徐菱了, 白日還好安慰徐菱許是與趙欣燕等人碰面, 誰知趙欣燕與謝靈峙歸來也未見徐菱跟著, 他們信符傳話更不見徐菱回。在趙欣燕他們眼裏徐菱是消失, 只有秦婼覺得,徐菱怕是已經死了。

如此,秦婼更是害怕。

她慶幸自己沒將瀉藥下入奚茴的藥裏, 更害怕奚茴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鬼使,或許那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只要她稍出紕漏, 便會與徐菱一般結局。

人死了, 好歹得見屍啊, 徐菱的死與那喪生於萬年密林裏的兩位師兄一般,悄無聲息, 魂魄跟著灰飛煙滅, 一絲蹤跡不留。

秦婼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奚茴有多敢下狠手,更不敢忤逆奚茴, 只要是葉茜茜來問的, 她一概說不知道。

葉茜茜也在奇怪, 徐菱消失沒了蹤跡, 也不知與這滿街游魂是否有關, 便是她出事前遇上危險也應當來得及傳信告知他們。

“你在這裏守著, 若裏面的人有什麽奇怪的舉動,你便來找我們。”葉茜茜瞥了奚茴的房間一眼,秦婼連連點頭。就在葉茜茜下樓後不久她便聽到了奚茴的聲音,她又開始自言自語,與她綁在一起的鬼使似乎是個男的。

因為秦婼隱約聽見她喊他“哥哥”。

葉茜茜回到堂內,謝靈峙正與戚楓提起他們的來意,告知戚楓他們並無惡意,緩解了戚楓的緊張,再聽戚楓說年城究竟曾發生過什麽事。

趙欣燕眼神詢問葉茜茜,葉茜茜只能低聲對她道:“徐菱真的失蹤了,沒回來過,也聯系不上,我擔心她已經出了意外。”

所謂意外,便與生死有關。

趙欣燕正要開口,戚楓卻深吸一口氣,似是被謝靈峙說服,也願意將自己知道的事告訴給他們聽,於是趙欣燕只能按下不表,待眼前事解決完,只低聲讓葉茜茜繼續聯系徐菱。

聽謝靈峙說,戚楓才知道自己往日聽說過行雲州仙使的行跡印象都有些偏頗了,原來不是所有仙使遇見鬼魂都少言寡語直接收鬼的。其實事實上,若非年城的游魂太多,謝靈峙也不會如此有耐心在這裏耗去時間。

戚楓低聲道:“我知道年城與我一般想要歸家的鬼,至少得有三萬。”

這個數字一出,直叫在場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陸一銘與齊曉互看一眼,他們還以為只有一萬多,卻沒想到實際死亡數比他們估算的多了一半。

要提起年城過去發生過何事,難免與戚楓生前經歷相關。

戚楓本是百花州奉城人士,做些布匹生意家境殷實,他還有個堂兄早些年考取功名,已在京州做了官,官至正二品,連帶著他們這些旁支兄弟的生活也跟著好了許多。

戚楓的夫人是當地州府的侄孫女,兩家比鄰,二人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十二歲定了婚事,十五成婚,夫人身子骨弱,養了三年二人才得了一個女兒,取名裊裊,嬌養著長大。

許是因戚裊裊為早出的孩子,身子柔弱,只要磕了碰了總是難好。冬日不外出吹風,夏日不外出暴曬,說是捧在手心裏也不為過,便是這樣養著,戚裊裊也難免會出些小意外。

戚楓一邊做生意,一邊到處托人打聽是否有江湖有名的神醫能請來府上看診,他不在乎花費多少銀錢,只要將妻女的身體養好了便行。

為了戚裊裊,戚楓甚至還找過行雲州的仙使,請仙使賜靈丹妙藥,他碰見過幾回騙子,留下來的丹藥請人看過之後都是一些尋常補藥,未有能救戚裊裊的法子。

戚裊裊長到五歲時時常暈倒,身體虛得連走路都不太穩當,戚楓找了京州當官的堂兄請了一個太醫院退休的老太醫在府上養著,給他夫人調理好了身子,卻始終拿戚裊裊的病癥無法。

老太醫說,戚裊裊得的是弱血之癥,她若受傷,血液無法自行凝固會一直流下去,小傷用金瘡藥還好使,若是傷口大些血止不住便有性命之憂。何況戚裊裊的肺腑弱,近時還有肺出血的情況,依他所見,未必能活過兩年。

戚楓心中難過,戚夫人也傷心欲絕,便在這個時候與戚家交好的經商友人與戚楓提起了一個他在年城見到的奇聞。

“我可是親眼所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子被兩個四十好幾的人擡著,他們都喊那小子祖宗!”那友人道:“便是金靈寺裏年近百歲的主持都曾受過那小子恩惠,你說這是什麽稀奇事兒?聽人說他的一滴血就能讓人延年益壽,被人稱為活佛子!”

戚楓聞言心口砰砰直跳,卻又理智地問了一句:“會不會是什麽江湖騙子?花了大價錢請人陪著演戲,就為了騙你們的錢財?”

“騙什麽錢財?那活佛子不收錢,只講緣,你若跟他有緣他分文不取都能給你延長壽命,你哪怕七老八十快死了,他與你無緣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死,一滴血也不會分給你的。”友人說罷,拍著戚楓的肩膀道:“裊裊我也是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好端端的怎會生這種古怪病?依我看被我撞見了這事兒就是上天指引,戚兄你倒不如往年城走一趟,碰碰運氣,說不定裊裊就有救了。”

戚楓也是這般想的,他想去一趟年城,想給戚裊裊尋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回到家中入夜,戚楓便要與戚夫人提起此事,話還沒開口便見戚夫人難得有了笑臉,與他說她身上又懷了個孩子。

她既高興,又擔憂,高興裊裊因身體原因不常出門,總說在家中沒人陪著玩兒無趣,給她生一個弟弟或妹妹她也高興些,可戚夫人也擔憂她腹中的孩子會落得與戚裊裊一般的病。

戚楓讓戚夫人莫要胡思亂想,他想上天應當是知曉他一生沒做過壞事,這幾年為了給戚裊裊積福沒少施齋布粥,故而還給他一些福報了。

裊裊的病似乎有了轉機,他與夫人又將迎來一個孩子,這必是大好兆頭。

戚楓想帶戚裊裊一並前往年城,他怕自己孤身一人前去會被那活佛子說心不誠,又怕活佛子沒見到戚裊裊,不知她的病癥,便是有救治的法子也無從施展。戚夫人雖擔心他們,但年城好歹就在百花州內,坐馬車前去五至七日也就到了,往年做生意戚楓還跑過更遠的路,戚夫人還是安下心為他們二人收拾了行囊,連帶著幾個伺候的仆人、車夫也給安排好了。

“我此番定會早去早回,只是苦了夫人懷著身子還要一個人操持家裏了。”戚楓舍不得戚夫人,走時眼眶含淚。

戚裊裊倒是沒想那麽多,她以為爹爹終於能帶她出門玩兒了,這回不是只在大門前的長街走一走,他們要離開奉城,至少半個月才能回來,如此一想,戚裊裊說話都帶著興奮。

父女二人很順利便在第七日抵達年城,卻從未想過此一去便是一生。

年城的確有個活佛子,慕名而來的遠不止戚楓,幾乎百花州境內所有城池中都有人聽聞活佛子的名號,或為求身體健康,或為延年益壽,或身懷惡疾想要活命,又或者單純是湊來看熱鬧的,許許多多,各類鄉音夾雜。

有比戚楓早來的,也有比他晚來的,陸陸續續的人幾乎擠破了小小年城的城門,甚至城內住不下人的都去城外十二縣裏找住所,或住在人家,或暫留村舍。

戚楓讓家仆與照顧戚裊裊的嬤嬤看顧著女兒,自己求見活佛子多日未果,終有一日得了通知,說活佛子將於十二日後的盂蘭盆節在年城靈子閣現身,屆時會尋有緣人,廣結善緣。

戚楓想他既已到了年城,便不在乎多等幾日,書信一封讓仆人快馬加鞭地送回奉城戚家,便於年城外買了個小宅,帶著戚裊裊住了進去。

他穿的是綾羅綢緞,花錢也毫無顧忌,只想給女兒安排最舒適的環境等待活佛子現身,亦沒想過如今年城人多手雜還來了不少江湖人,戚楓露了財便被賊給惦記上了。

他為求安靜,買的小宅離人較遠,因有幾名家仆守夜還算放心,誰知一日深夜聽見了嬤嬤的尖叫聲,緊接著便有打鬥聲在屋外傳來。

戚楓亦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往年跟商隊走的是官道,還有鏢局護送,從未碰到過攔路山匪,卻沒想到帶戚裊裊來年城看病意外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匪徒。

那匪徒本想偷些銀錢,誰知被起夜的嬤嬤發現,暴露了身份便讓藏在暗處的幾個兄弟一齊上前,趁著戚家家仆還未完全清醒間便殺了一半的人。

戚楓渾身血液倒流,頭一次見身邊人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那滾燙的鮮血澆了滿院子,他手腳發軟還念著戚裊裊,不敢暴露女兒房間,高喊道:“好漢饒命!要多少銀錢,我全都給你們!”

戚家的仆人死了一大半,重傷了兩個後來也沒救好,唯有嬤嬤與一個家仆受了點兒輕傷。

戚楓被江湖打劫的掏光了所有現銀銀票,去找到城主府也未見到能做主的人,他把身上的綢緞衣裳東西變賣,又寫一封信讓家仆帶回去。他不敢將真話說出,怕嚇了夫人,她是雙身子,一點波折也經不起,只在信裏說年城富饒,叫她讓家仆帶些銀兩來,他或能在年城開店,做個生意。

家仆走後,便只有嬤嬤一人看著戚裊裊,誰曾想那嬤嬤將戚裊裊的首飾擼光跑了。

戚楓遭遇如此劫難,心力交瘁,索性距離盂蘭盆節沒兩日,他自己省吃儉用給戚裊裊抓了足夠多的藥材,便將女兒帶在身邊,眼也不錯地看著。

盂蘭盆節那日,年城街道上人擠人,靈子閣前無數個腦袋昂著臉,人海浪潮不留一絲縫隙,戚楓抱著戚裊裊與乞兒一起蹲在了巷子口角落裏,便是站人的地方都顯得擁擠。

他一步也不敢挪動,就怕左腳擡起下一瞬便沒了位置落下,懷裏的錢僅剩些許,為了安撫戚裊裊,他花了兩個銅板給她買了串糖葫蘆。

“爹爹,年城的人好多啊,他們都是來做什麽的?”

“爹爹,年城的糖葫蘆沒有我家門前張叔做的好吃,張叔的糖葫蘆又甜又脆,這裏的果肉是軟的。”

“爹爹,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回家啊?我想娘了。”

戚裊裊出奇地懂事,她不鬧,只是問題不斷,偶爾發些牢騷也不敢給她爹添半點麻煩。她雖年幼卻也知道自己來年城是要看病的,只有身體好了待娘親生下弟弟了,她才有力氣陪著玩兒,府上的嬤嬤說,男娃娃都可淘了。

一個活佛子,引得幾萬人湧入年城,此地官員並不管事,尋常人就連城主府的門都進不去,衙門形同虛設,秩序混亂多日,處處都是哀嚎聲。

夜幕降臨,戚楓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活佛子,由城主府的人護著,是個八、九歲左右的男孩兒,身上穿著金燦燦的袈裟,剃光了頭發,滿頭戒疤,一雙眼眸暗沈沈的,像是入定,又像是見慣了世面的老者,瞧靈子閣下人山人海也波瀾不驚。

見活佛子出現,一時間眾人全都朝靈子閣湧了過去,邊跪便哭訴自己的苦難,病痛、災厄,人生來要承受的挫折於此刻釋放,無數哀求祈禱化作虔誠的期望。

眾人從靈子閣前似海浪波痕,俯身磕拜,一路跪到了年城城門外。

戚楓也跪下了,他跪在前人的腳掌上,磕在前人的脊背上,如他這般的人有無數個,僅他身旁站定的少女一臉懵懂,淚眼汪汪地看向從來因身份頗有傲骨的爹爹折下腰求人。

手裏的糖葫蘆只吃了一顆,鮮紅的顏色在一眾粗布衫裏顯得尤為突兀。

跪下的,皆是世間苦難人,而靈子閣周圍的屋舍裏,不乏看戲的商賈官員。

靈子閣上,稱佛子祖宗的兩人朗聲道:“佛子有言,眾生平等,古有佛祖割肉餵鷹,今亦有他放血救人,只收白銀一兩,在場人人有份。”

放血激起驚濤駭浪,任誰都沒反應過來時,便已有人為他們分發瓷碗。

一兩白銀,幾乎人人都給得起。

所有人都道多謝佛子憐憫,戚楓意外於曾只渡有緣人的佛子如今竟這般慷慨,可也慶幸對方僅收一兩白銀,他也還有幾兩積蓄,否則他必要厚著臉皮賒賬。

旁人施粥,活佛子施血。

聽到人人有份,所有人都捧著瓷碗井然有序地往靈子閣前去,領上幾滴血後便如珍如寶地護在懷中,磕頭道一句謝便匆匆離去。

戚楓看見他是如何放血的,一柄鋒利的小刀從手腕滑下,血液流入案上白玉制成的缽裏,通透齒白的玉與猩紅的血液撞在一起,透著一股詭異的妖異。

那活佛子似是不知疼痛,眉頭未皺,直至一處傷口流不出血了,再割出另一道血痕來。

過程殘忍,說是施恩,又像是對那僅幾歲孩童的折磨。

放血緩慢,一夜過後天初初亮起,戚楓終於能入靈子閣為戚裊裊求幾滴血。

若是放在平時,戚裊裊沒病沒栽,他必不會來此處求人血為藥,即便心中這般安慰自己,戚楓還是在見到活佛子時跪下。

他震撼於自己所見,手中捧著的瓷碗遲遲沒有遞出去。

那灑金的袈裟下,淤青遍布的腿盤坐於蒲團上,被兩條鎖鏈束縛,未到十歲的少年手腕上已有十多條縱橫的疤,新舊皆是。在他身後兩人畢恭畢敬地跪他,供著他,喊他祖宗,假面上溫和的笑意遮掩不住眼底的貪婪。

“哥哥,是不是很疼呀?”戚裊裊忽而出聲,驚醒戚楓,戚楓的手一瞬顫抖,險些摔了瓷碗。

少年眼睫微動,戚裊裊又道:“我也經常受傷,一流血就停不下來,爹爹每次都會給我買糖吃,吃了糖就不痛啦。喏,糖葫蘆,你要不要?”

五歲的少女懵懂無知,她不明白為何眼前的小哥哥手臂流血了卻不趕緊醫治,她想他或許與她一樣,得了受傷流血便很難愈合的病,生病的人要吃糖,這是爹娘告訴她的。

被少女吃了一半的糖葫蘆遞到少年眼前,那顏色與他落在缽中的鮮血相似。

忽而有人出聲:“磨蹭什麽?不要就退下!”

“要的,要的!”戚楓連忙接了少年的幾滴血便想帶著戚裊裊快速離開。

他轉身時聽見那少年突然開口。

他說:“別給她喝。”

僅四個字,戚楓的心若擂鼓,便是已經帶著戚裊裊走出靈子閣幾條街也未平息。

戚楓的心中糾結,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說活佛子的血能救命,數萬人跪求一滴,那些求血的人當真沒見到少年被困,未必心甘情願?還是說他們更在意自己碗裏血液的多少,視線並未多瞧活佛子一眼。

少年在他臨行前說的話叫戚楓猶豫萬分,那幾滴血很快便幹了,結在碗底。

當夜戚裊裊忽而說疼,猛地咳嗽,戚楓餵她溫水時卻見她咳嗽得連杯中的水都被染紅,情急之下他顧不得許多,到底還是用熱水沖了那瓷碗,和著幹涸的血滴攪拌後,灌給了戚裊裊。

變故,於同一夜發生。

曾被傳救人性命的活佛子所施聖血,不過一宿的時間便毒死了幾萬異鄉來客。

天未全亮,戚楓眼睜睜地看著戚裊裊於東方初白時忍不下疼痛,哭斷了氣,七竅流血,猩紅布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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