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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百鬼夜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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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屍山燒出的臭味飄至百裏。◎

死的不光是這些不遠千裏來求血救命的人, 還有年城下十二縣裏的一些管事和當地官員,彼時的城主怒不可遏,次日午時前便將活佛子一幹人等全都抓獲。

同樣是靈子閣, 昨日前跪拜了無數虔誠的百姓,今日便只剩下城中的幾位富賈與幸存的官員, 他們有的也派家裏仆人假裝可憐人去求了血, 索性沒有急於一時飲下。

戚楓也還活著, 昨日的血不是他為自己求的, 他抱著戚裊裊的屍體從城外一路狂奔, 也未發現城門前連個守門的都沒有,直奔靈子閣後,戚楓的雙腿咚地一聲跪在地上, 終於承受不住地哭出聲來。

靈子閣內活佛子依舊端坐在閣樓之上,陽光灑下,金燦燦的袈裟迎風吹著貼上身軀, 寬袍下的少年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他的身邊跪倒了一排人, 憤恨的眼神似毒蛇般盯著活佛子的後背, 像是要將他的脊背燒穿。

戚楓尚不知城中已有無數人喪失性命,見靈子閣前圍著這麽多人還以為他們與昨日一般是來求血的。他的頭腦是渾濁的, 只下意識摟緊懷中的女孩兒, 哭嚎道:“求活佛子救我兒性命,求活佛子救命!”

靈子閣內已然看破生死的少年聽見動靜便動了動眼皮朝下看去, 這才看清沖過來求救的人是誰。

昨日還鮮活地問他疼不疼, 要不要吃糖葫蘆的女孩兒此刻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的五臟六腑皆被毒所傷, 必是無藥可救的。

少年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他心中有些惋惜, 如若她不喝下他的血,或許還能再活上一段時間。

“我不是與你說過,別給她喝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從靈子閣傳來,戚楓擡眸看向少年。

靈子閣前一聲聲質問都不能叫他動容,活佛子的子孫後代不論如何央求威脅也未能撬動他的嘴讓他開口說一句話,到底是不忍少女短命,又或是因為知道昨日飲下他血的人恐怕都與這少女一般,他便再無顧忌。

只見雙腿被鐵鏈束縛常年盤於蒲團的少年慢慢起身,他心中有暢快亦有解脫,劇烈的毒藥對他沒用,只要他這具身體不化作一灘水,化作一堆灰,他便要永遠頂著活佛子的名號活下去。

可那些毒藥卻能通過他的血液,毒死所有癡心妄想的人。

少年轉身看向子孫後代,清雋的佛子臉上出現了如惡鬼般猙獰的痛快,他說他早就活夠了,這樣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活了兩百餘年,對這世間的一切厭惡透頂,他說他早就想策劃一場轟轟烈烈的死亡,如今,便是他最好的結局。

少年忘了自己的名,卻永遠記得自己的姓氏,因為這兩百餘年陪在他身邊的永遠都是他那個哥哥或者弟弟繁衍的後代,他們稱他祖宗,卻用他的血賣出天價,將他塑造成一個悲天憫人的活佛,好謀取他們後世的富有。

不老、不死,永生長壽不像是天降神恩,卻成了讓他一次次經歷痛苦的詛咒。

如今他的身體遍布毒素,早沒了治病救人的功效,又一次毒殺了數萬條性命,早當不成活佛,若一日他死,必會被那行雲州的仙使打下渡厄崖下的鬼域,永世不得翻身。

可他依舊暢快,他於眾人面前褪去自己華麗的袈裟,露出纖瘦青紫的身體,那身體上是他這些年反抗無數次落下的傷,他跨上了靈子閣的圍欄,鎖鏈相撞發出叮當聲響,少年縱深一躍,摔得頭破血流。

一場瘋魔似的表演,誰也不敢靠近他,唯有戚楓用膝蓋跪了過去,就像活佛子一旦死去,這世上就再也沒人能救回戚裊裊的性命。

他摟起活佛子,少年甚至比戚裊裊還要輕上許多,他看他周身錯布的疤痕,看他凸出皮膚泛著青紫色的肋骨,看他破裂的頭頂汩汩流出鮮血,而少年還保持意識,他尚未死透。

“求求你,救救……救救我的女兒!”戚楓不敢大聲說話,他憐憫於這個少年,卻別無他法,他更想要自己的女兒活著。

活佛子忽而笑出了聲,道一句:“我又不是真佛。”

說完這話,他便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自此也絕了旁人無休止的質問。活佛子四肢折斷,頭腦稀爛地躺在地上,任由痛苦將他侵蝕,也算是報覆了一次這個他厭煩的世界。

幾萬條人的性命一夕喪生,年城中發生這麽大的事,若沒有一個好的理由蒙混過去,當地官員的烏紗帽不保且不說,便是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人也不會放過他們。

那是一個滿城瘋魔下策劃出的計劃,由那時的城主為首,活佛子獻血所得的銀錢將城內知情人安撫住,若有安撫不了的,他們也不介意多收幾具屍體。

人死後的七日內魂魄不會飄離屍體太遠,所有死在年城境內的人屍體被他們一起拉走,於城後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後他們才將尚未死透的活佛子壓在那座山上,火油澆上,烈火點燃,那座山峰燒了足足五日。

活佛子本家人將功贖罪,不知從哪兒請來了個老道,畫了成千上萬張鎮壓鬼魂的符,讓他們帶著符紙制作石墩,再將石墩雕刻成各種形狀,用於年城的橋墩、路墩,便是城外十二縣也不能遺漏。

整個過程很迅速,幾萬人的屍身燒完的同時,石墩便落在了年城上下,連帶著縣下鄉田也不放過。

盂蘭盆節又叫中元節,傳說中未來得及投胎的鬼魂可於今日從鬼域暫回曦地,可曦地與鬼域已經被結界墻相隔數萬年之久,鬼域中的鬼出不來,年城的鬼也無法被壓入鬼域。那些死去的魂魄便只能被石墩鎮壓於年城之下,不見陽光,不記年月,任由風摧大地,摧亂了他們的魂魄,消解了他們的神智。

戚楓是親眼見到他們如何銷毀這一切的,又是如何悄無聲息地抹去了年城曾大張旗鼓請來活佛子,妄圖借活佛子之名攬盡金銀的事實。

那座屍山燒出的臭味飄至百裏,所有屍體都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活佛子說他不是真佛,他說他被燒也作解脫,就在他被燒死的那一角,風將灰煙吹盡,露出了一粒圓潤的舍利,似玉珠般通透,那像是他過去所積累的無數功德所化,與他自己的魂魄剝離。

活佛子的魂被那幾萬人的怨氣纏繞,到底是他殺了人,不能走得那麽輕松。

可與活佛子本家策劃這一切想要從中牟利的年城城主、商賈、官員,掩埋了這一切,統統逃過了上天的責罰與京州皇族的責難。

他們將所有人的死,推給了一個滿載怨氣的惡鬼。

當時的城主府請了行雲州的仙使來到年城,說近來年城中總有人消失,屍體魂魄皆無保留,請仙使伏鬼降魔。

活佛子的魂魄無所遁形,加之他的魂魄上處處都有怨氣哀嚎,自然而然那些失去親人的人便以為是那惡鬼吃人,將他們親人的血肉吞下,又磨了死者的魂魄。

行雲州人面對惡鬼從不多言,戚楓本還想告訴他們真相,誰知他根本沒見到行雲州的仙使對方便已經帶著活佛子的魂魄離開。

他像是置身事外,卻又切切實實地身處其中。

戚楓在年城待不下去,也遲遲未收到妻子的來信,便想帶著戚裊裊的屍體回去奉城,而那粒舍利,原本也只想離開年城後找個當鋪,換取歸鄉銀兩的。

他到底沒能離開年城。

戚楓甚至沒走出二十裏便被人攔下,因他當日在靈子閣前露面,故而有人認得他,戚楓險些成了漏網之魚,卻還是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活佛子的魂魄被行雲州人帶走,失去親人的外地來者也都被這理由說服,那幾萬人就像並非死於年城,而是死在了來年城的路上任意一個可能的角落裏,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戚楓的屍體與戚裊裊的埋在了一起,那粒被他從屍山帶回的舍利也好好地藏在了戚裊裊的懷中,而他的魂魄被壓石墩之下,一日日見自己腐化,一日日見那些曾見證過這一場厄難的人老去、死去。

他親眼見真正的歷史於時間長河中消失,亦徹底從年城的史冊中抹去。

那活佛子前世功德所化的舍利,保全了戚裊裊的身體,亦保全了戚楓的神智。

活佛子從何而來?戚楓不知道,那是他不曾了解的故事。

他對那活佛子也無恨意,雖說裊裊當時迅速死去是因為他的血,可即便沒有他的血,裊裊也活不過一年。

非但如此,當時戚楓帶著戚裊裊奔向年城便已經註定了必死的結局,活佛子一定會以自身報覆,害死所有覬覦他血的人,而他也必然知曉真相,最終被彼時年城的城主滅口。

反倒是那粒舍利,讓他保留一絲清醒,最終得見天日,還有機會帶裊裊回去奉城。

他們已經死了,可始終無法投胎轉世,他在那石墩下聽過許多種說法,有人提起魂魄要回到歸處才能有來世之機,戚楓無所謂自己,他只是想給裊裊求一個來世。

裊裊來到戚家便是受罪的,她才五歲就失去了性命,魂魄被壓數百年之久。戚楓不知為何鎮壓鬼魂的石墩松動,他們能從符下脫身,可他知道這是他的機會,是他唯一的機會。

謝靈峙與齊曉、陸一銘的臉色都很難看,趙欣燕便是不加掩飾的憤恨與同情。

如果一切真如戚楓所言,那年城下壓著的鬼魂的確有數萬之多,鬼魂的怨氣伴隨著活佛子的魂魄被行雲州人收走,投入渡厄崖下,也難怪那些游魂中即便有記得自己從何處而來的,卻也忘卻曾發生過的一切了。

上一個被投入渡厄崖下的惡鬼,已有百年之久。

“你……在年城多少年?”謝靈峙詢問。

戚楓頓了頓,搖頭道:“具體多少年歲我也記不清了,大約四百年,又或許五百年。”

那便是再大的冤情也被掩埋,經過那麽多代,如今城中的百姓的確不大可能知曉過去的事,便是有個別之情的,也只會將這一段當成老人們信口胡說的故事,畢竟如今早無屍山。

若不是曦地與鬼域重合,這幾萬人的魂魄將會永遠被鎮壓於石墩之下。

這幾百年來有石墩經風雨打磨受損的,自然也有幾個無神的游魂從中飄出,或被陽光曬到灰飛煙滅,又或是被偶爾路過年城的行雲州弟子隨手收入引魂鈴中。

得知事情真相,謝靈峙一時五味雜陳。

戚楓之死便是有再多的怨恨,他的仇人也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如今的湯城主不是過去他未曾記下名諱的城主,如今的縣裏管事也不是官商相護只管銀錢不管人命死活的惡棍,甚至如今的年城府衙裏還掛著百姓送出的金漆匾額,讚當官的剛正不阿、清正廉明。

他又該去恨誰?怨誰呢?

他的妻子後來如何,生的是男是女?在得知他與戚裊裊一並被活佛子所化的惡鬼吞噬之後,是否深受打擊?又或許從中挺了過來?戚家如何?奉城如何?他一概不知。

如今便是想去問,也不知找誰去問。

戚楓的身邊唯有一個戚裊裊,他也只在意戚裊裊了。

趙欣燕心口發悶,就在昨日她還想要圖省事方便,以符陣叫這些游魂灰飛煙滅,如今得知真相又實在不忍。

這些人做錯了什麽呢?

一個活佛子的蓄意報覆,待他不善的是他的後代子孫,來求藥的亦是世間苦難人,一場被淹沒的災厄,致使了幾百年後萬鬼游城。

趙欣燕沈聲道:“謝師兄,你說得對,我們得送他們回去。”

戚楓聞言,猛地擡頭看向他們,他驚愕不已,甚至不敢置信:“你們……你們要送我們回去?”

“是,這也是我要問你年城過去發生過什麽的原因。”謝靈峙道:“戚先生放心,我們行雲州人雖為護百姓,會收鬼降鬼,卻也並非是非不分,解決游魂固然有輕松的辦法,但該被解決的,不該是你們。”

如今再翻出過往,這些游魂都找不到可以訴說之人,便是他們的死因真相大白也無法更改結果。

惡人已經死了,或許輪回轉世多次,這些彌留於年城的魂魄真正需要的,是解脫的機會。

“若如戚先生所說,那年城的石墩必須得銷毀,否則他們的魂魄我們也帶不走。”陸一銘道。

這些石墩都是為了鎮壓鬼魂而設,不破開石墩,他們也無法看清裏面的符咒內容究竟寫了什麽,這或許便是鬼域與曦地已經重合多日,卻始終沒有游魂能真正離開年城範圍的原因。

“此事我去與湯城主商議。”齊曉正要起身,謝靈峙將他按下:“不急,明早再去。”

便是他們不休息,城主府的人也需休息。

“可我、可我等不了那麽久!”戚楓突然開口,打斷謝靈峙的安排。他焦急地上前兩步,想要伸手抓住謝靈峙,手掌卻與對方的胳膊穿過:“仙使!仙使!我等不到明日,我需得找回舍利,才能救我的女兒。”

“此話怎說?”趙欣燕問。

戚楓道:“那舍利是活佛子的過往功德所化,因那舍利才保全了裊裊的身體與我的魂魄,可裊裊先我而去,魂魄已然受損,她到如今也不知自己死了,更不知時代更疊已經過去了幾百年,沒有舍利,她撐不過今晚的。”

沒有舍利,戚裊裊的身體已經在腐化了。

她只記得戚楓是帶她來年城看病的,不記得他們遭遇過搶劫,不記得活佛子,也不記得她是怎麽死的,她僅能透過戚楓換過的一具具屍體看到他的魂魄,還以為爹爹沒帶她找到大夫,正要帶她回家呢。

她失去了味覺、嗅覺、吃多了東西便會腹中積食難受,戚楓隱瞞不了她多久。

若過了今夜她的身體徹底腐爛,戚裊裊便會知道真相,戚楓怕她經受不住打擊,散了魂失了魄。

“舍利丟了?”葉茜茜皺眉:“我們行雲州倒是有可暫保屍體不腐的符,可那符得貼於身上,還得施法,用起來那小姑娘必會發現真相。”

“我、我找到了舍利。”戚楓擡眸看向客棧二樓:“就在那日巷子口丟下,隨後便被仙使中的一位撿了回去。”

趙欣燕聽他這麽說才想起來她險些發現過戚楓一回,只是當時她的註意力在奚茴身上,並未多想,經戚楓提醒便問:“可是那日吃糖葫蘆的姑娘拿走的?”

“是,還請仙使將舍利還給我,待到我與裊裊回到奉城,舍利於我便無用處,若是仙使另有他用,那時拿走也不遲。”戚楓說罷,又怕他們不答應,立刻就要跪下求人。

魂魄跪地他們也扶不起,謝靈峙抿了抿唇,正在沈思,葉茜茜便道:“我去向她要。”

還不等她轉身,謝靈峙開口:“還是我去吧。”

擡步上了階梯,見身後有人跟著,謝靈峙又道:“你們不許跟來,有這時間,便將城中藏有符紙的石墩找出。”

等著看奚茴熱鬧的幾人聞言立刻停下腳步,見戚楓還跪著,便讓他先起身。

樓下動靜雖盡量放輕,卻始終逃不過雲之墨的耳朵,人與鬼的幾番對話結束,興師問罪的人就要上樓。

他看了一眼方睡過去的奚茴,食指輕輕敲擊桌面,篤篤聲打破寂夜,像是人的心跳。

雲之墨在想,若此時殺了謝靈峙,那粒珠子應當就不用還回去了吧?

畢竟看起來,奚茴還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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