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明感覺心神一震，立刻偏過身子躲開。

從後邊襲擊過來的一團黃光撲了空，啪嘰摔在了地上，他頭上帽子被摔著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那身穿黃色袍子的人影追趕著把帽子撿起，戴回頭上，然後負起手面對這穆晴明，不可一世地說：

“大膽刁民，居然不讓朕從後邊襲擊你。”

傻子才讓人襲擊好麽？不過這時候，穆晴明卻是看清了他的模樣，他身上穿著一件繡著龍紋的衣袍，戴著頂有延，前有旒的皇帝冕旒。

模樣看著非常年輕，臉型稍顯圓潤，眉目清秀，眼神漆黑，大概也就二十來歲。

單從他那雙眼睛看，穆晴明也能肯定，眼前這個自帶光環的家夥已經不是人。所以根本不在意他是真皇帝還是假皇帝，自顧騎著馬散漫地繼續前行。

那人見馬匹就要從自己身上踏過，嘴裏喊著放肆卻只能往邊上跳開：“分明與朕對了眼了，還想要假裝看不見麽？”

看見了他又能把她怎樣？

“欸！”皇帝看她無動於衷，在原地訓斥也沒用，連忙提起自己的袍子就跑著追著上來，一改之前傲慢的口吻喊道：“誒，這位仙娥姐姐，可否行個方便，聽朕說說話。”

居然看到一個鬼魂追著要跟她說話，穆晴明扯了個嘴角，人要是背起來，走個路也能撞見鬼。

就算她沒理會，那皇帝還在後邊喊：“仙娥姐姐，朕就是想問你，可曾見過一對從邊城趕去曲渡的軍隊，領頭的是位四十多歲的將軍，名喚程廣。”

穆晴明已經走遠，身後的人扯著嗓子再喊：“若是見著了，替朕說一聲，朕來接你們回鄉了！”

回鄉了三個字突然被風吹散，沒入黑夜當中，蕩起隱約的回聲。

周圍的黑暗忽然湧動，朝著穆晴明逼來。

就在這一刻，穆晴明的袖子裏突然發出了白色的光芒。

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從她寬大的袖子當中飄飄悠悠的蕩出來。

周圍的壓迫感又如同海潮退去一般，隱沒在黑暗的邊緣。

穆晴明抓著馬繩的手連動都沒動一下，對這片羽毛的變化沒有一絲意外，只是冷眼看著它浮到馬匹的前方，盈盈的白光在黑夜裏如同一盞指明燈。

光照得範圍不大，但形成的光球指引著穆晴明身下的馬不斷前行。

眼前好像有一個無形人提著燈籠指引他們前進。

穆晴明不為所動的腦海裏閃過一個詞：仙人指路。

是，玄瀾闕大概就是天上的神仙，就不知道要把她指到哪兒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了光亮，前方的山頂出現了一座神廟，神廟發出橘色的燈光，在黑夜裏顯得格外溫暖。

那片引領著他們的白色仙鶴羽毛在前方山腳停了下來。

馬也停下了。

穆晴明擡頭看，一道古老的臺階往山上鋪展，大約是穆晴明展臂的寬度，兩側是古老的大樹，大樹的樹冠在臺階上空交錯形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

也不知道是什麽樹。

但從樹幹上垂落下來銀色的樹須。

幾盞燈籠稀疏地掛在樹幹之上，讓這個山道充斥了暖色的光。

這條路確實像是那天她從往生崖上下來的路，只是當時是白天不覺得有這麽神秘詭異。

但即便不是往生崖，既然羽毛跟馬都在這停下了，那麽大概就是贈她白羽的人希望她前往的地方。

她已經沒有什麽能失去的，所以不畏前路是何處，穆晴明翻身下馬。

踏上了那一條垂掛著樹須的山路。

風吹得她頭頂懸掛的樹須輕輕晃動，穆晴明隱約感覺，當她從臺階上走過去之後，身後垂掛的白色樹須就慢慢地往下生長，垂及地面，讓她置身在一片白色的簾子當中。

可她回頭看時，樹須還如剛才一樣，只是懸掛在半空，被風吹得徐徐擺動。

穆晴明繼續往上走，突然覺得有冰涼的東西落在了她頸項之後，微微有些癢，她伸手摸了摸，空無一物。

擡頭再看，樹須在頭頂上方撒下來，每根須子都瑩瑩翻著白光。

白光在她眼裏晃動開來，像很久以前，她透過窗戶玻璃看到的霓虹燈。

那是遠處一座高樓上的廣告牌，照入了某小區一扇陳舊的窗戶裏。

窗戶後邊，躺在床上的孩子努力地睜開眼，她很想看清眼前的東西，可是高燒讓她眼皮滾燙，視線模糊，她嘴裏迷糊地說著：“救……救救我……”

但除了外頭照進來的白色燈光之外，沒人能看見也沒人能聽見她。

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死，也曾想過即便這樣死去也沒什麽不好。

只是眼睛閉上的剎那，又很不甘心。

她不想就這樣死去，至少該在她擁有一個，能在她死後會懷念她的人之前，不想悄無聲息的死去。

於是小小的身體掀開了厚重的被褥爬下床，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來到了電話機旁，但拿起電話撥出去的那一刻，電話裏傳來的卻是：

您的電話已停機。

那一刻，那孩子抱著電話倒在了地上，身子卷成了一團頻頻顫抖。

那個小女孩叫穆晴明，那時候她九歲。

她也曾被所謂的姑姑領養過，那是在她父母因工傷去世，她獲得了一筆不小的撫恤金後，那個以前覺得他們家不富裕曾與父親爭吵無數次，然後分道揚鑣的姑姑。

還沒養她多長時間，姑姑就跟姑父就因為她的撫恤金大打出手。

因為穆晴明的父親臨死前囑托律師，將撫恤金按正常的生活與教育支出，按月支付到穆晴明的手上。

所以從她身上得不到回報，又在她拒絕交出房產被打了數次之後，她被姑姑棄養了。

小小的穆晴明每天放學都會留到最後才走，並不是她愛學習，而是剛放學那會兒校門口會擠滿來接孩子的父母。

以前父母忙的時候也不會來接她，但她從來沒害怕面對過別人家的父母。但現在她會等著那些人都回家了，才背起書包一個人走出冷清的校門口。

那時正好路燈亮起，橘色的燈光下那小小的人影低頭疾步行走，她心裏一直在想，真是太搞笑了，都小學三年級了，為什麽每天還要父母來接，難道九歲不該是大人了嗎？

她一直覺得自己那時候已經是個大人。

在穆晴明十三歲之前，廚房一直放著一個凳子，那是她長個之前需要踩在上邊做飯的墊腳凳，她從上邊翻下過好幾次，但她依然覺得還是自己做飯比較好吃。

因為偶爾同個小區的同學會跟她說：“穆晴明，我媽媽讓我今晚帶你到我們家吃飯。”

她去了，一進門就看到同學家的飯桌上，擺著冒著熱氣的飯菜，叔叔阿姨就會笑著跟她說：“晴明，以後經常來家裏吃飯。”

他們還會給她夾菜跟她說：“就當在自己家一樣。”

可是她每次推開自己的家門，迎接她的都只是早上她離開時候的樣子。

因為經常吃別人家的飯，所以總搶著給別人做些什麽，也因此那些家的小孩會經常讓她跑腿，去幫他們值日，給他們被黑鍋等等。

小小的穆晴明變得很善良但也很廉價，但她好像習慣了那樣回饋的生活方式。

直到那個經常帶她去家裏吃飯的女孩，因為早戀時常逃晚自習課。

某天晚上她看到那個女生被兩個男生拉到巷子裏，連忙撿起板磚，脫下外套包住就跟上了上去。

都不知道是怎麽打與被打的，好不容易兩人安全回到小區。

他們遇到了女孩的媽媽，女孩突然慌張地指著她說“都是穆晴明帶我去跟男生玩才這樣的”。

那個時常對她說“以後經常來家裏吃飯”的阿姨，立刻打了她一巴掌說：“你這沒教養的野孩子，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變壞，以後離我們家孩子遠一點！”

雖然後來真相大白，但女孩跟阿姨也從未向她道歉。

大概是覺得沒必要向一個無知又沒依靠的孩子道歉。

同樣她們也沒有向她道謝，大概是覺得他們給予她的幫助，已經足夠抵消了對她的感謝。

後來那阿姨見面的時候還會笑著跟她說“晴明，有時間就來家裏吃飯啊”。

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家，即便那個家裏很很熱的飯菜。

因為她心裏很明白，不論一個外人對你有多友善，但他們始終是一個外人。

那世上真的會有一個會為你牽腸掛肚的人嗎？會有跟你一起朝夕相處，永遠不會離開你的那個人嗎？

沒有。

穆晴明看到的，一直是那個背著大大的書包，總是一個人低頭大步行走的孩子的身影。

直到她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那個她以為推開門就會讓她看到熱飯熱湯的人。

他暖暖地叫她的名字：“晴明。”

那個背著沈重書包的孩子慢慢擡起頭來，目光從他的腰帶到淺青色的衣襟……

就快到了他的臉龐。

穆晴明突然冷冷一笑：“你夠了嗎？”

眼前垂落的泛著白色光華的樹須瞬間嘩啦啦收了回去，光芒消散，它們不過只是懸掛在樹上再普通不過的樹須。

在綠色山道的盡頭，霍然立著一襲白衣。

風吹影動，他的發絲與白袍一起飛揚。

他離得遠，所以看不見他的嘴唇在動，但那如同春風一般溫潤嗓音，像是通過周圍的老樹傳清晰到傳到她的聽覺之中，他說：

“穆晴明，你終於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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