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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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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陽光不錯,楨卿讓有福幫忙把美人塌拖出來。他裹在毛茸茸的兔毛毯子裏,手裏拿著一本書翻看。將軍窩在他身邊,瞇著眼睛,尾巴時不時揮動一下。

練累了的楚西跑了過來,強行擠占了將軍的位子。奶貓嚎叫著要引起楨卿的註意,楚西笑瞇瞇的捏著將軍的後頸皮把它提起來,一只手豎在唇邊,陰測測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把這只鳩占鵲巢的貓丟開。

楨卿用功的時候如同入定,是不會有閑心思管的。

楚西幹脆擠在他的美人塌上,叫劉木一抱點書來看。楨卿看的書也不全是些他不愛的,大多是些兵書,比如《武經七書》全套,還有些史書,再參雜些雜書小說,還有大堆詩詞,游記。

楚西翻著本游記,陽光太好,不一會他便開始神游。丟下書,轉頭盯著楨卿看,楨卿的側臉在陽光下白的有些透明,嘴唇薄薄的,氣色好了點,有些淡淡的粉色,眼簾低垂著,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點陰影。楚西盯著那點陰影,覺得心裏軟和的跟棉花似的——楚西破天荒安靜地看了他一會,便悄悄的轉頭繼續看他的游記去了。

這一份靜謐很快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

楚西向傳來聲音的方向擡起頭,來人人高馬大,穿著和劉木一一樣的衣服,是楚術身邊的侍衛陸前。

陸前說:“王爺在書房,叫小王爺過去一趟。”

楚西站起身,又回頭看了看楨卿。楨卿擡起頭,看見他看著自己,於是屈尊降貴的擡了擡唇角。楚西頓時感覺今天的陽光仿佛一路照進了心裏,他腳步輕快的往書房走,砰的撞上了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是個老太監。

“奴才莽撞了,見過小王爺。”那老太監唯唯諾諾道。

楚西嫌棄地擺了擺手,徑直走進了屋子。

楚術跟一尊鐵塔似的堵在窗戶邊沈著臉。

“爹,宮裏怎麽來人了?你怎麽……”

“別提了,皇上新任的那什麽秉筆太監,姓嚴的那個閹人,滿朝文武的到處送禮。一個太監,心思倒不少。”楚術道,話鋒一轉,說到:“楚西,你明年便是及冠之年,要註意行事說話妥當。今日太平,不知明日如何。你早點讓我和你母親省心罷。”

楚西規規矩矩的站著,心知這只是每次談話的開場白,答:“兒子知道了。”

窗外陽光明媚,書房不朝陽,顯得有些陰冷。父子兩人相對而立,默默的站了一會。

“我與皇上說定,三日後,便去守西疆。”楚術說,“西疆有些叛亂,不過陣勢不大,你明年加冠禮前,為父便能回來。你在家中,休再惹你母親生氣。”

“但父親不已賦閑在家了嗎?”楚西奇道。

“若不是無人可用,料想皇上也不會來找我。”楚術神情微微有些落寞,但他很快便將這一點落寞收了起來,正色道:“武將,就是要在任何時候上戰場。楚家是武將世家,為國征戰,理所當然。”

說這話時,楚術已經稍顯老態的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神色,仿佛是習武多年的少年終於踏上了屬於他的戰場,眼中火焰炙熱。

楚西凝望了他的父親一會兒,低聲道:“兒子明白了。”

楚術笑了笑,擡掌撫了撫兒子的肩膀,說:“於安睡中死在塌上,是一個將軍的恥辱。馬革裹屍,才是榮耀。”

一霎那,窗外一只鴿子撲扇著飛過,一點陰影在陽光中一閃而過。

楚西站直了身子:“聽從父親教誨。”

肩上一輕,楚術收手後回身朝窗邊走了幾步,“徐公子此次同我一同去。你同楨卿說一聲,對了,千萬記得厚待人家。”

楚西皺了皺眉,自徐氏父子來此,父親就對這兩人極其重視,不僅如此,還常常囑咐他好好對待楨卿。他不明白原由。“兒子不明,為何你如此看重那兩人?”

楚術轉身看著一臉困惑的徐楨卿,嘆了一口氣,“難怪你母親一直推遲你參政的日子,怎麽連這點關竅都拎不清。徐公子,是治世之良才。而徐楨卿,亂世之才。你心思赤純,縱有領兵之才,卻不知玄謀廟算。以後帶兵,身邊怎可沒有一個可靠的謀士。你善待他,他必能以誠心待你。”

一番話如同驚雷落海,滔天巨浪在少年的心間翻起。

這便是要我以善舉來換他的忠誠了。可是我,我本來就是誠心誠意地想要對他好,我這算什麽了。這樣刻意地換取他的忠誠,稱得上是光明磊落嗎?

帶著目的的善意,還稱得上是善意嗎?

“楨卿,迄用有成,維周之楨。”楚術沒有註意到兒子平靜之下的暗流,自顧說道“他父親倒是希望他當個治世之能臣。”

“兒子告退了。”楚西硬邦邦的說,轉身便走了出去。

剛走出去一步,便看到一只毛絨絨的球直往他撲來,後面緊跟著瘦弱的少年。楨卿一把抱起貓,對楚西道:“將軍今天心情不錯,到處跑呢。”

淡淡的笑容恰到好處的掛在嘴邊。脖頸漂亮單薄的線條沒入輕衫下。

楚西開口便道:“仔細你又風寒!穿這麽……”剛一開口,喉嚨仿佛就被扼住了。

關心的話語再也說不出來,仿佛一開口就染上了銅臭。

像魚骨梗在喉頭,楚西閉了嘴,還猶自七上八下的難受。

楨卿像沒聽到似的,一邊親昵的拿鼻尖蹭了蹭將軍,一邊輕聲說:“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

我又何嘗不知從來沒有沒來由的善意,碰巧聽到,只是證實而已。

母親一直念叨的話語再次浮現在腦海裏。

即使已經皺紋叢生,往昔的風韻仍然固執的留在女人的眼角眉梢。女人照著銅鏡,細細的為自己抹上胭脂,喃喃的說,“楨卿,世上除了親人是不會有人誠心對你好的。而我是你唯一的親人。”

這句他聽過千萬遍的話,從過去的陰影伸出怪物般的利爪,將他向無盡的黑暗中拖去,仿佛那才是他的容身之地。

楨卿和楚西並肩走在石子路上。

陽光暖融融地落在肩上,懷中的將軍在輕輕地抓著衣襟。楨卿垂著頭看著將軍,仿佛這是他唯一看的見的。

秋日,天氣還是很好。楚術自迎娶王妃後,便沒有同她分開過。夫妻十幾載,分別是頭一回。楚西怕母親傷心,用過午膳後陪著聊天。

葉上珠披著披風,端坐在茶案前慢慢品著茶。手上帶著只藍田玉鐲子,楚術特意尋的。她臉上並沒什麽憂色,只是一副懨懨的樣子。

須臾,葉上珠對楚西道:“平日你不總是和徐小公子混在一起麽?怎麽如今總是在這裏陪我。你父親明日要出征了,你適時也陪陪你父親。”

楚西笑道:“我若去父親那裏,他定要我來陪母親。”

葉上珠笑得露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摸了摸楚西的頭:“叫你去你便去,我也乏了,你別在這鬧得我頭疼。”楚西站起身來道了聲“是”,便笑著跑開了。一踏出門,楚西臉上的笑容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他煩躁地踢開一塊鵝卵石,徑直往書房裏走去。

這幾日父親日日待在書房同徐公子談事,也不知在談些什麽。不過是個小小的叛亂,何至於如臨大敵。

遠遠地還沒到,他就看見一道月白色的細瘦身影站在緊閉的書房門前。

那道身影即便是遠遠看見,也覺得仿若一道劍光,讓人隱隱的生疼起來。

楚西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放任自己直勾勾地盯著那道身影。

“小王爺?”楨卿轉過身來,面色有些不自然。

“你耳朵真靈啊,一般人可察覺不出我來。”楚西嘆了口氣。一瞬間,楚西幾乎能感覺楨卿神情恍惚了一下。但很快,那對琉璃色的眼珠覆又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他。

一陣煩躁湧上心間。楚西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這是他面對王爺的,面對下人的,面對隨便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的笑意。

楚西:“你在這裏做什麽?”

“父親明日就要同王爺一起去西疆,我心下有些不舍。王爺在談事,我在此等候。”

徐楨卿攏了攏身上的披風。

“怎麽不派下人通報?”

“會打擾。”

這話說完,兩人便陷入了沈默。

“哢”的一聲,門被打開了。楚術看著他們倆,“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徐公子站在一旁,微微彎著嘴角,目光掃到楨卿時頓了頓。楚西幾乎感覺楨卿一瞬間身子有些僵硬。

徐公子聲音溫和:“我看楨卿臉色還差著,今日天氣有些涼,怎麽不帶著手爐。”

楨卿道:“今日日頭尚好,便沒在意。父親也要多多註意身體。”

楚術微微彎腰,慈愛地摸了摸楨卿的頭。“快回去添添衣物吧。”

楨卿躬了躬身,轉身離去。

楚西在原地呆了幾秒,轉身便追了上去。一邊走一邊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楨卿。

徐楨卿擡眼看了看他,一言不發地轉頭徑直往前走。

楚西跟在後面,沒話找話:“感覺你同你父親,跟生人似的。”

楨卿的身影頓了一下,說:“我只是尊敬他。”

楚西突然回想起來,這父子倆雖是一同進府,卻分開住著。徐公子也不經常來看他,除了每日用膳時客氣地聊幾句,也沒見有什麽閑話家常。一層迷霧慢慢地浮上心頭,楚西越想越覺得剪不清,理還亂,索性不想了,跑上去強行把披風蓋到徐楨卿頭上。

徐楨卿低著頭,擡起兩只纖細的腕子把披風拉到肩上理了理,低聲說到:“多謝。”瘦削的下巴埋了一小段在狐貍毛裏,眼睫下垂,掩住了眸子裏覆雜的情緒。

楚西有點發楞。

帶著些涼意的秋風裏,徐楨卿擡眼看了看他,琉璃色的眼眸含著一汪無奈的柔和,深深的悲戚藏在後面。

楚西只接收到了那點溫柔,感覺心間沈沈壓著的重量驟然消失了,霎時間眉開眼笑。

管他呢。

我也拿十足的忠誠回贈於他就好。

楚西終於雲開見月明的這般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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