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蘇贏做了一場夢，他從未敢想的一場夢，雖然他也知道那是一場夢，但那場夢真實的離譜，真實到一種不像夢的程度。

那場夢裏他獨身一身人站在姬家府中，高檐烏瓦尚且掛著初春的雨裏，淅淅瀝瀝的淌著匯入青碧色的湖水中，穿過霧氣沿著木橋往前行，隱隱能聽到賓客聲。絲竹聲聲入耳，唱的是那年最紅的《縛華錄》。

“萱花椿樹忒爛，直教人把閑事做遍，流光看厭。”

他繼續往前走，嫣紅的燈籠掛滿了整個府邸，卻依舊是黑的有些怪異，那黑奇特的給整個花家的宅邸都似是鍍上一層漆一樣。黑黝黝的八角亭柱子上掛著朱紅的綢幔，上面垂著的透明琉璃珠簾在夜裏被風吹得輕聲作響。

他瞧著那晃悠悠的琉璃珠突然停下腳步，許是他也明白這是一場夢。但僅僅是一瞬，他便拔腿朝著姬將的閣樓跑去，說不上是因了什麽。即便是一場虛無，可他卻也想看看她。

就一眼，他這樣想。

腳下越來越快，絲竹聲又更響起來，聽起來幾乎是有幾分嘈雜。大紅的垂幔掛滿了姬將的繡樓，三層高的閣樓上掛滿了紅燈，有粉衣的奴婢端著朱漆的盤自繡樓下來，瞧見他捂嘴笑起來。他一低頭。才瞧見自己一身白衫已是多處被潑了酒漬，袖子灰撲撲的，瞧上去頗有幾分狼狽的意味。他勉強的笑笑，那兩個奴婢道了福才離開。他立在樓下，看著面前的繡樓一顆心狂跳起來不敢走上前。

正想著，樓上的窗子突然咯吱一聲開了，那一聲聲響在這本該寂靜的夜裏格外分明。似是從這夜裏剝離出來的一般，他一擡頭就見姬將正站在窗口微微垂著頭，窗邊一盞紅燈照的她喜氣洋洋的，似有幾分過年時的熱鬧。他就那樣瞧著她的臉，濃妝的臉看起來漂亮的不似凡間人。

他瞧著她，有幾分貪得無厭的意味。心一跳，那聲音順著胸膛振到他腦海裏，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展開一抹笑。

想這一刻就這麽下去。

屋檐上的一只鈴鐺叮叮當當作響，姬將附身趴在窗臺上。她帶著一頭金飾，墨發全梳起來。一只用金線繡了百字福的大紅帕子搭在她發髻的金冠上，白皙的指尖撐著下巴，眼瞼下垂，微微抿起嘴，雙頰似是兩片白雪，襯得眉眼間烏黑的眼珠似是一對黑曜石般漂亮，即便是在夜裏依舊瞧上去依舊是好看的不成樣子。

她笑的那樣歡喜，眉眼骨骼間似是有柔和而明麗的歡喜，一分一分自皮相下透出來，似是用盡了力氣。而後似是有人在身後喚她，她猛地轉頭，甚至快到她連一個眼神都未給他快到他唇角的笑未來得及收回。毫無預兆的快，窗戶被風吹得蓋住之前，她發髻上大紅的帕子從樓上掉下來，他伸手去接。

那帕子卻在半空中猛地燒起來，成一團明艷的火，燒了半天緩緩飄著卻一直落不下來。他立在那裏呆呆看著那帕子，等那帕子快落到他手上時突然變成了灰燼飄起來落在地上，面前的繡樓突然燃起大火，四周嗶嗶啵啵的聲響，原本的絲竹樂聲蕩然無存。

他久久站在那裏，望著面前的火一陣錯愕。

自從姬將離開後，他經常夢到她，但那夢卻是單薄的可憐。有時是一場遮天蔽月的大雪，有時是一場驚華絕艷的煙火，有的時候是一場雨，而更多時候是一場大火。

他能聽到聲響，能聽到姬將的聲音，卻始終沒有見過她的臉。這樣看到盛裝的她，顯然已是奢侈到了他從未想象的地步。

大火嗶嗶啵啵燒著卻一直避著他，像是猛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悠悠轉醒，面前空無一人，他才明明白白曉得那是一場夢。

蘇贏皺皺眉，他瞥著床榻邊的一只細嘴酒壺，拎起來卻瞧見上面血紅的桃花花紋，他頓時沒了喝酒的心思，心猛地一跳繼而不停地往下垂。

蘇贏告了假整日待在府裏，倒是清凈不少。他特意在府裏設了一個酒窖，請了最好的師傅來釀酒，又請了師傅來種桃花，一樹一樹在第二年開的十分繁茂。

時間匆匆，仿佛更漏也停不住。蘇贏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快到一眨眼便是一天，這一年冬天遲遲不下雪，唯有幹冷的風不停地吹。

一日一日，過得平淡無趣。

到下雪那日，已是十二月中旬。蘇贏宿醉在浮英樓裏，晨時一覺醒來，樓下已是大雪紛飛，樓下紅梅點點，似是殷紅血珠落在枝幹上。樓裏的姑娘也是極歡喜，一個個披了大氅在樓前玩。樓裏的琴師也一改往日的幽怨，彈的曲子很是歡快，蘇贏靠著窗，半耷拉著身子看樓下一頂頂小轎，晃晃悠悠朝著擁長門去。蘇贏許久不早朝，望著樓下的匆忙行人只覺如處夢中。

皇城中三聲鐘聲響，蘇贏看著立在他身側的女子輕聲問：“今日是臘月了麽？”

那女子笑笑：“對啊。到臘月了，今日是臘月第一天。”

蘇贏揉揉發暈的額頭，喃喃自語道：“臘月，臘月。”樓裏塗著鮮紅口脂的嬤嬤帕子一揚跑過來，立在蘇贏面前，帕子一甩笑道：“蘇相今日要點哪個姑娘？”嬤嬤的話畢，一群姑娘湊過來，蘇贏一眼掃過去，突然就生出幾分倦意。那倦意像是一把三叉戟，從眼前的熱鬧裏猛地刺出來，又軟綿綿一點一點刺進他的心裏。

“我今日還有別的事，改日再說。”說完他徑直從嬤嬤身邊走過去，嬤嬤雖是詫異，卻不敢得罪他，攔住要沖上去拉住蘇贏的一眾姑娘。

而後便是馬不停蹄的追查，顧春在一把火中布置了一具與姬將身形相似的女屍，蘇贏再次到了那裏，重新徹查那一夜的事情，他漸漸發現姬將尚在人世，直到查到顧春身上時，他才曉得，他一直找不到姬將，是顧春替她更換了容貌和聲音。

一聲輕響，我再回過神，人已站在了菱花鏡外，天上的月亮冷得讓人覺得心生寒意，我對面的季雪瑤一身白裙，我看著她，思慮了一下，仍是道：“他做的雖然不對，但他確實是喜歡你的。”

“蘇仙，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只有喜歡是不夠的。”季雪瑤笑起來，笑聲尖銳帶著哭腔：“我一直想報仇，真的報了仇才發現不過這樣。”

我怔住，看著神色癲狂的季雪瑤我突然有點不好的感覺，我輕聲道：“你為什麽到我身邊來？”我沒有說錯，那次遇到她，即是說是她刻意安排，也是解釋的通的。

“因為報仇。”季雪瑤笑著道：“蘇仙，在你去找蘇贏的時候，我殺了花子官。”

寒月下，季雪瑤的臉看起來出奇的陌生。我還來不及問仔細，人又墜入了菱花鏡裏。這一次我看到的東西，是一場很長的夢，夢裏雨後檐鈴一聲脆響，檐鈴下幾輛漆紅雕花的華貴馬車跑過去，馬蹄揚起泥漿，山上的花紅似血，綠似翡翠。

我的夢裏我不叫蘇仙，是叫錦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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