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色很好，蔚藍的天上懶散地飄著幾朵小雲，錦衣華服的奴婢小廝跟在垂了珠簾的車輦後，一只烏漆漆的斜燕從花枝上飛過，樹梢飄下幾瓣花瓣恰好落在我的袖邊。我顫著眼睫自睡夢裏清醒過來。

貌美的婦人神色冷漠，五指撚起花瓣花汁滴在我的袖子上。純白的袖子在我睜開的眼瞳裏看上去骯臟不堪，婦人垂眼看著我面色和煦笑起來，那只拈過花瓣的手用上好的白絹布仔細擦拭後伸過來溫柔地落在我的臉上，我微微擡頭，茫然地眼睛裏能看到婦人和煦的笑意，眉眼之間的歡喜化作手上的愛撫，沾著花汁氣味的手落在我的眼瞳處，婦人笑著輕聲道：“仙兒醒了。”

聲音低沈溫柔，與方才的噩夢迥乎不同，我正要答話，母親嘆口氣道：“不知道京都怎麽樣了。”

我生為蘇家長女，我父親焉世候為谷陽國蘇家劍莊的莊主，那一年春日和煦，我的父親蘇筠打造出名劍裁仙劍，因而給谷陽國帶來了滅頂之災。母親將我帶離谷陽國，而我的父親則留在了京都。

也是那一年，四處草木皆兵，我終於在和母親前往母親故裏的路上只身離開，而後孤身到了京都，盜走了裁仙劍，化名為錦上花，一把劍殺人無數。

我一路都很順利，直到碰到了耳國的國君，我被他打傷，那一晚，我被扶黎公子發現。

那時扶黎公子正在外游歷，其實他並非是游歷，而是在找我。列國死傷者不計其數，各國追殺我的賞金越開越高，追殺我的人裏也有扶黎公子，。

那一年的春天桃花開的很好，卻被扶黎公子踩得一地嫣紅，他一身緋紅紗衣握著折扇站在桃花樹下，仰頭輕聲說道：“原來是蘇小姐。”尾音玩味地拖得很長，他一把折扇握在手裏‘哢噠’一聲打開，瓷白的一張臉漾開笑意卻猛地消散。

我被蘇贏所傷，不可逃，不可避，只能坐在篝火旁等著他的發落。

“你是扶黎公子？”我勉強笑笑：“我沒有殺舂黎國人，公子所來應不為報仇，只為酬金。”

“我也不為酬金。”扶黎公子笑起來，他薄紗遮面，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他嗓音清淡。

“所以呢？”我漫不經心道，說完了往篝火邊靠了靠：“你現在知道了我的身份，是要抓我邀功？讓蘇家蒙羞？”

“都不是，我是來渡你的。”

我猛地笑起來，他的話實在好笑，我說道：“我不用你渡。”

名動天下的扶黎公子曾入過佛門，我知道。他大約是動了惻隱之心，我殺的人有些人確實是無辜的，但為谷陽國，他們不得不死。他們若是不死，我誓與谷陽國共生死的父親蘇筠就會死。這一筆賬，很容易算。

那一夜扶黎公子很快走了，他沒有要殺我的意思，還留下了一瓶傷藥。後來他斷斷續續找過我幾次，直到有一天他跟著我，我殺人他跟在一邊，我受傷他幫我抓藥。

我去殺蘇贏的前一天夜裏，我與扶黎公子借宿在寺廟裏，已到深夜，寺中小沙彌也無人安睡，皆是成群在佛堂中誦經念佛，木魚敲得有節奏的響。燭火亮滿整個佛寺，寺中四處皆是有人走動。

“小仙女。”他總是這麽喊我。

我停下腳步回頭：“怎麽了？”

“我有東西送給你。”他將手她面前張開，手心是一個琺瑯胭脂盒。月光照在上面，很是好看。

我看了看，緩緩笑起來：“謝了。”

從他手裏拿過胭脂盒，我擡腳又往前走。他一直送我到了廂房，走廊上的燈籠還亮著，有風徐徐吹過來，吹得燈籠搖搖晃晃的，走廊外的桃花被吹下樹枝。我邁著步子朝自己的廂房走去，他一直立在外面。

遠處燈火通明，緋紅八角燈掛滿長廊，朱漆長廊外青翠綠竹郁郁蔥蔥，他撚起發絲上的一個花瓣放在指腹上借著晦暗燈火仔細看花瓣的脈絡。

後來的事情與我之前因顧春的蠱看到的類似，我愛上了他，我的身份也漸漸隱瞞不住。最後他在人前做了一場戲，殺了錦上花，拿走裁仙劍。我再次醒來後，記憶全無，成了蘇仙，有關錦上花的一切悉數忘記。

這場夢太長，長到我不敢醒。

肩胛骨猛地一痛，我再睜開眼，四周的東西很是熟悉，正是我在蘇家的房間。面前的桌上點著兩只蠟燭，有人坐在桌前，我揉揉眼睛，詫異道：“少折？”是帶我去十二樓的那個少俠！

“你醒了？”他聲音微微有些嘶啞，不覆之前的輕快。

我楞了楞，我難道又回來了？我輕聲道：“季雪瑤呢？”

“她死了。”少折的聲音淡淡的：“蘇贏也死了，你的任務完成，所以就回來了，但是過程中你的花棺花子官死了，所以也就沒有最後的報酬，只是送你回來。”

我點點頭，一時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等我再回神的時候，少折已經不見了，門外有掌燈的侍女走進來，詫異道：“小姐怎麽醒的這麽早？”

“現在是幾月了？”我輕聲問道。

“三月啊，小姐怎麽了？”侍女一頭霧水。

“我睡了多久了？”

“有三個時辰了。”

才三個時辰，我卻感覺像是過了三年。

我再見郎斐是在五月的時候，他穿一身水綠的袍子在大堂和蘇筠說話，我上香回來時遙遙看見他，相似的面孔讓我一瞬有些恍然。

郎斐和蘇筠說了一會兒話過來看我。他來的時候我正在泡茶，微微泛黃的茶水裏茶葉碧綠，郎斐在我身後喊我：“小仙女。”我一瞬間有些難受，擡眼看他的時候神色恍然。

那一天我跟郎斐說了很多，他說起十二樓，他說他不久前才醒，醒來便匆匆來看我了。

“我聽說他不在了。”郎斐試探著道。

我點點頭，坦然道：“是季雪瑤下的手。”

“你為什麽喜歡他？”

我看著眉眼似曾相識郎斐一陣恍惚，花子官離世的時間一點也不久，但我卻連他的眉眼猛地都不大記得，我想了想，才漸漸想起一點點花子官的模樣，我笑起來道：“他對我很好。”

“什麽叫對你很好？”郎斐扯起唇角笑起來，袍子被晚風掀起一角，露出握著折扇的一只手：“給你金銀珠寶，還是帶你游山玩水，還是……”

“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有人替我遮風擋雨那固然好，但是那樣替我遮風擋雨的人太累，所以我只想有個人能一直在我身邊，不管有什麽事兩人一起分擔。”

“那這樣說起來，他對你並不好。”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看著目光灼灼的郎斐“哦”一聲，郎斐顯然覺得我這個答案太敷衍，於是他皺起眉看著我，眼瞳泛著紅。

“他對我確實不好。”我如實答道。

郎斐揚眉笑起來，但又怕被我發現，所以神色躲閃。我看著他覺得好笑，但又不由自主地補道：“但我還是喜歡他。”

是了，我還是喜歡他，即便他真的不在了，我也喜歡他。

朗朗君子，百花首官。

這世上有千百個人，他是我獨愛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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