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看錯了人。”美人幽幽一嘆在蘇贏對面坐下，低聲說道：“公子大概不知，我與韓如雪乃是青梅竹馬，我的父親是他的老師，暮國崇武輕文，韓如雪為了出仕，抖出了我父親當年貪汙的事情，恰好我當年不在父親身邊長大，知道我的人少之又少，但我父親下獄後，我終究還是被牽連進了這裏。”

“既然無人知道姑娘的身份，姑娘……”蘇贏一頓，頓時了然，看著美人瞬間懂了她的無助：“姑娘可恨自己看錯了人。”

“怎麽能不恨，將我賣來這裏的便是他，親口告訴我會贖我出去的也是他，今夜那群與公子相爭的紈絝流氓是他的知交。”美人冷笑一聲，眼淚滑下來看得蘇贏一怔。

“當年紅袖添香，如今卻是百般滋味不知如何說起。”美人笑笑看向蘇贏：“今夜當真是謝過公子了。”

“公子賭術如何？”美人問道。

“會一些。”蘇贏客氣答道。

“他什麽都不怕，唯獨怕賭，因為他總是輸，公子若是想姬姑娘不步我的後塵，便去‘銷金蓮’，這裏最大的賭坊，他總是在那兒。”

“那姑娘呢？”蘇贏輕聲道。

“醉酒當歌不也不錯麽？”美人笑笑，轉頭看著蘇贏笑道：“公子喜歡聽琴還是琵琶？”

“琴吧。”蘇贏始終口氣淡淡的，他為人一貫如此，能在太子殿下的門客中脫穎而出也並非是因他同別人一樣舌燦如蓮。

美人悠悠彈起琴，一直到子時蘇贏才離開。他出了花樓後卻在路上的酒肆遇到了姬將，她隨意的將流光矢放在一邊，嗑著瓜子聽身邊的人說些趣事。多是異聞或者志怪，聽的人都專心致志，說的人也是慷慨激昂。酒肆裏的生意很好，蘇贏走進去坐在姬將身後的桌邊。

上一個說的人終於說完了，姬將朗聲一笑高聲道：“狐妖鬼怪算什麽？人間正是多美景，可有人看過雪山之中盛開十裏桃林。”

“桃林有什麽。”瞬間有人來拆臺。

同一桌的人附和道：“是啊，桃花嘛，在哪兒看不是看！”說著一堆人哈哈笑起來，蘇贏看著姬將氣得臉微紅，她生氣的時候愛皺眉，像個遭遇不公平的小孩子要質問別人的樣子。蘇贏正想著，便見姬將一手拍在桌子上，猛地站起身微微側身掃過滿堂人笑道：“我在那裏看是見到天上神仙的。”

“神仙長什麽模樣啊？三頭六臂的哪咤還是發須皆白的月老啊？”那人笑著問道，卻也沒有嘲笑的意思。

姬將笑一聲不滿道：“無知，仙人才不是那個樣子。他穿一件白袍子，不怎麽愛說話，呆楞楞的，可是很細心，有事沒事都愛輕輕笑一下，整個人軟綿的你打他一頓他也不會還手的感覺。”

“這是哪路神仙，沒聽說過啊。”

姬將看著那人揚眉一笑：“所以說你見識淺薄！把個妖精當寶貝，自然是神仙更勝一籌！”

酒肆的老板拿著算盤靠在櫃臺前搭話：“姬小姐可別忘了這裏的規矩，得是故事才行，你這只說了一個神仙，不行不行。”

立馬就有人順著老板的話頭道：“對對對，姬姑娘這說的不好！”

“得了，本姑娘就給你講個仔細的，只講一回，可要聽好了。”姬將微微思躇，而後腳踩在凳子上高聲道：“那是去年三月，我為幫人采花而去了雪山，在雪山裏遇到了仙人，長的很好看，身上掛著黑玉玉佩，穿一身雪白的衫子，頭上還帶著紗帽，特別客氣有禮貌，只是人呆呆的，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被一直雪猿追趕，雪猿知道吧，有兩三個人那麽。”

“然後呢？然後呢？”有人急急問道：“後來怎麽了？”

“我用流光矢救了他，然後我跟他在山洞裏待了三天，三天之後大雪融盡，雪山中的桃花一夜盛開，我在桃花林與他相談。”

“這該是受罰的仙人吧，這麽弱不禁風，竟要姬姑娘相救。”有人立馬起哄道。

姬將笑笑：“大約是吧。”

“好！”酒肆老板搖搖手裏的算盤笑著道：“今夜姬姑娘免單——”

“老板好生偏心，回回姬姑娘開口，就必定是姬姑娘贏！”有人遺憾地說道，聽起來他們是常來這裏的。

“你們說的基本都是假的，但姬姑娘說的是真的。”老板笑笑放下手裏的算盤靠在櫃臺上，雙手攏在袖子裏，朗聲道：“不管是之前疆場殺死蠱師還是得韓公子墨寶，姬姑娘那件事做過假。”

“這倒也是。”立馬有人應腔，看得出來都很喜歡姬將，那人笑笑道：“姬姑娘所作所為，多數男兒亦是做不到，上場殺敵，又能豪飲千杯，一身武藝實在是難得！”

蘇贏坐在人堆裏看著姬將，曾有一日太子殿下大宴，不知是誰起了頭，要太子品鑒來的各位美人，蘇贏一時走神，等回過神來時便聽太子殿下說道：“蘇先生是個不一樣的，旁人如美玉，如錦袍，蘇先生卻是一杯茶，美人親手烹煮，白玉杯盛，能喝到的人卻不曉得是誰？”一堆人的視線全落在他身上，他當時只是笑笑，覺得沒人當得起這樣的比喻。直到這一刻，他看著姬將，突然覺得若要比喻，那日太子殿下說自己的話放在姬將身上更合適。

蘇贏輕輕一笑，同一桌的人卻早已觀察了他許久，那人見他一直看著姬將，推一把蘇贏，放高了聲音道：“你是誰啊？從來沒見過你。”

姬將的視線也被吸引過來，她的視線穿過細碎綿延的燭火，帶著暖意看過來，蘇贏輕輕回了一笑，輕聲道：“在下蘇贏，路過貴寶地，聽姬姑娘說故事說的有趣，故而來聽聽罷了。”

姬將看著他，半晌一笑：“隨口說的罷了。”姬將迅速收回了目光，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周遭的人為姬將的話炸開了鍋，有人立刻道：“姬姑娘今日可是不像話，老板說了，這說的故事需得是真的才行。”

“誰說我說的不是真的了？”姬將仰著下巴神色倨傲。

一眾人咂咂嘴道：“姬姑娘好生無賴。”

蘇贏聽著笑起來，笑容尚未收斂起來，便視線又撞進姬將的眼裏，姬將若有所思的看著他，蘇贏正詫異，便見姬將果決地從懷裏掏出銀兩擱在桌上，只見她高束起來的發梢一甩，人已到了蘇贏面前，蘇贏看著她一時呆住，姬將笑笑，撥開蘇贏身前的人，一把扯住他的寬袖子便將他整個人一扯他便離開了座位。

一直走出了酒肆，涼涼的月亮照的四下裏一片亮堂，卻也多了幾分孤絕的味道，蘇贏跟在姬將身後，走了幾步，姬將猛地停下步子，轉頭上下打量著蘇贏道：“謝謝你放了榮姑娘。”

“榮姑娘？”蘇贏有些詫異。

姬將笑起來：“榮姐姐越來越精明了，名字也不告訴你。”姬將看著蘇贏猛地笑起來：“你這個呆子。”

蘇贏行個禮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姬將笑的更厲害，手裏的流光矢打個轉背在身後，笑笑道：“你看起來不像是暮國人，不如我帶你今夜玩玩，以彌補你在榮姐姐那裏白花掉的錢好了。”

蘇贏還來不及說話，袖子又被抓住，姬將拉著他朝前跑去，長長的漢白玉石橋，兩岸碧柳輕垂，橋下小舟穿行。

蘇贏看著姬將，到這時他才終於知道，姬將早已忘了他了，她的心裏如今僅有三個男子，一個暮國的國君，是她的王上，一個姬家的老爺子，是她的親人，一個風流的韓如雪，是她的心上人。

“你……”蘇贏才開口，身子頓時一輕，再回身自己已經落在小舟上了，姬將轉頭看著他道：“你說什麽？”

蘇贏搖搖頭：“沒什麽？”

姬將微微皺眉，繼而笑起來，雙手握住竹竿一撐，小舟便悠悠離開石橋。月色下的姬將腰身半彎，一身甲胄黑發束在蓮花白玉冠中，風起的時候，她的發絲便落在他的臉上，有些癢，但更多的是一顆心酸楚和開心各占一半的奇怪。

“你知道嗎？我一直特別想去別的國家。”說到一半姬將回頭看著蘇贏，挑眉笑道：“可不是要打贏了駐紮軍隊的那種去別的國家，我就想沒事的時候去看看，穿著裙衫簪著絹花，說不定我跟榮姐姐也不相上下呢。哎呀，不對，我要說的是，我自小吧就帶著京都，每次到邊疆都是在殺人，聽京都裏做買賣的人說，外面很好玩呢。”

“還好。”蘇贏淡淡道。

姬將回頭白蘇贏一樣道：“你知道嗎？你這人就跟個木頭一樣！沒勁！”

“姬姑娘想聽李香君麽？或者顏體丹青之類的？”蘇贏低低開頭，他實在不知道該和姬將說什麽才能不顯得自己悶，姬將愛風流有才華的韓如雪， 那這樣也許是對的。他說完又覺得唐突，因為他一貫都不是一好賣弄自己的人。一頓人裏，他永遠是最愛安靜的那個。

“什麽呀！”姬將笑笑：“我才不想聽那些，更悶！你知道麽？我最喜歡的花是桃花，沒有原因的喜歡，我一直想去別的地方看看，看下是不是到處的桃花都是一樣的。”

“耳國氣候最溫暖，姬姑娘可二月時從耳國出發，二月中旬到達雁國，三月時到薛國，最後三月中旬到暮國，這樣便能看遍四國桃花，時間也不並不多。姬姑娘……”

“你可真夠呆的！”姬將笑起來，聲音脆生生地悅耳動聽，她嘆口氣，眼睛在月亮下亮晶晶的，有些遺憾的開口：“我去不了，昨天夜裏老爺子跟如雪說過，已經口頭定了親事，老爺子托堂姐來給我說過，說是怕是今年年底我就要嫁過去了，到時候韓家一門文臣，我的流光矢應當也不能帶，需每日穿松軟羅裙相夫教子，閑時繡花煲湯，而後從中調和姬家與韓家的關系。”

“姬姑娘……”蘇贏一時楞住，也不知道該怎麽來寬慰她突然的遺憾和失落。

“你知道麽？幸好是如雪。”姬將輕聲道：“如果是別的人，要我放下流光矢，穿上羅裙每日煲湯伺候，我肯定是不甘心的。”

“你很喜歡韓公子？”蘇贏輕聲問道，有些多此一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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