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年春的時候，花荻嫁給顧春，並且讓位於顧春。

同年六月，銘骨將軍游另安朝堂被指認為花長嬰，有仆婦百名證人證實其身份，百官上奏要求削去他一身官職將他流放出京，真正站在花荻身邊無所圖的唯一一個人，就此離開了京都。同年七月，顧春遠游歸來帶著一個山野女子，樣貌名諱與螢山郡主如出一轍，只是其身份低微。

同年八月，顧春欲廢後的消息傳出。花荻與顧春僵持不下，朝臣一片嘩然。

雁宮裏每日都能傳出花荻彈琴的聲音，嗚咽的琴聲飄在雁宮裏，冥冥之中她已猜到花長嬰的結果。園中海棠枯萎了一地，宮裏的人戰戰兢兢不敢立在花荻面前，唯恐顧春來時兩人爭吵而殃及池魚。

樹梢吹過一陣風，顧春陰測測出現在園中，看著素衣不施粉黛的花荻坐在黝黑的琴案邊，她已久病難安，面色泛白再不入當年初遇的活泛驕矜，唯有掃過來的眼睛依舊是平靜如水。

“既不喜歡我，為何不讓出後位，殿下。”顧春輕聲道。多年的權謀給他加上一身厚重的盔甲，他的真心越發被包裹的嚴嚴實實起來。每次未說話前雙頰已先染上了一點笑意，讓你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開心。

花荻停了手看著眼前的顧春，一身帝王錦衣襯得他更面如冠玉，卻也更不近人情，一月來，顧春每次來都會問這個問題。

花荻笑笑漫不經心低下頭重彈起來，啞聲道：“這個後位本來就是我的。”

“你不願讓出後位，也不願對我稍加辭色，說到底不過是因了花長嬰。”顧春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一下子戳穿花荻。

花荻手一頓，垂頭不再答話，顧春心裏一沈快步走過去，他鉗制住花荻的手死死看著她毫無波瀾的眼睛，從花長嬰身份被公開後，花荻親自為他求情，他輕輕一笑看見第一次哭的梨花帶雨的花荻，笑著在削除官位逐出京城後又加了二十杖刑。

二十杖刑打掉了花長嬰的精氣神，他被擡著出雁宮，花荻追在後面哭的幾欲昏死過去。顧春站在高閣上親眼看著花荻追著他跑，眼波一動笑起來。自此後花荻長居在宮闈中，不願穿艷衣，不願施脂粉，一個好好的人成了現在的樣子。

顧春看著她笑起來將她擁在懷裏，小聲笑道：“我真好奇，你那樣喜歡他，是不是他一早將你的心拿走了。”

耳鬢廝磨，看上去羨煞旁人。

花荻沒有答話，他湊在花荻的耳邊，一口咬下去。花荻白皙的脖頸便滲出了血珠，顧春望著不住抽氣的花荻，輕輕笑起來：“我真想剖開看一看，看看你的心還在不在。”

花荻對付顧春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言不語，其實多數人不知道，顧春之所以這樣快準狠地處置花長嬰，是因他有一日批閱完奏章後在禦花園中，無意遇到探望皇後的大將軍，兩人坐在一起彈琴論詩，偶爾摻雜一些疆場上的趣事。兩人的事情越傳越離譜，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為避顯眼而拉開距離，那些風言風語越來越讓他不安心。

顧春終是松手，垂著眼瞼輕聲道：“我知道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那就一直這樣恨著吧，即便是恨著，你心裏也還算是有我的。我做事是從不會後悔的，這次也一樣。”

“我知道，你從不會後悔。我一點都不恨你，我喜歡了你那麽多年，我怎麽能恨你。”

顧春冷笑一聲：“你不必騙我。”良久，他輕聲再次問道：“殿下可願讓出後位？”

花荻沒有答話，當年年末，顧春發兵攻打薛國，年末交戰，大雪連天，實在是枉送性命。朝臣勸諫者一律被處死，大軍準時出發。一日一日呈上來的快報，死的人數不斷增加，雁宮裏似乎都能聞到這混在寒梅冷香裏的血腥氣。

所幸，雁國贏了，薛國成了一個附屬的子國。

顧春一字一頓念著每日傷亡的人數，末了輕輕一笑：“殿下，可聽的仔細？”花荻宮裏的侍女都已被顧春以各種各樣的理由發配了出去，花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她每一天都能聽到顧春口裏說出她熟悉的名字。這樣的日子終於在這一天花荻受夠了。

於是，一改往日的沈默，她擡頭看著他，笑起來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她對著他笑，實在是難得的，顧春走過去，尚未俯下身，她已湊近了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嚨笑道：“你既然想知道，那我都告訴你。”她的眉眼間漾出一抹笑意，似是淬了血一般一片艷色：“我厭惡活著，厭惡周遭的一切，厭惡你的自以為是，厭惡我生下來就所背負的一切。便硬生生將我推上這個位置，我知道你什麽都不缺，你只是無聊，這份無聊讓你覺得無趣，所以你才會輔佐我，儲晏帝這樣多的子女，我並不是最適合的那個。”

顧春笑起來，這樣生起氣來的花荻，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不知道他的笑卻激怒了花荻，花荻恨恨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以後不能再安生下去，我討厭你那雙眼睛，看誰都像是在看自己的獵物。你恨著我，我恨著你，誰也別想安生。”

是了，誰也別想安生，從什麽時候開始，倆個人誰竟然都不能安生了。

也是這一夜，花荻遇到了錦上花，她們兩個做一個交易，錦上花給花荻一個假死的藥助花荻出雁宮，以花荻的葬禮拖緩顧春已發兵至谷陽國邊疆的將士腳步。花荻答應了。

三天後，花荻病逝。

臘梅花開的正好，宮殿裏到處都是四散的花香，融在冰雪中顯得更是清冷。

簾外有人匆匆而來的腳步聲，走近了腳步聲卻緩下來，到最後一步比一步走得慢。風吹的殿裏的幔子直飄。侍女跪坐在花荻的床榻前，花荻的臉映在燭火中，看上去瞧不出是什麽表情。

幔子終究是要掀開的。

顧春一早便知曉是發生了什麽事，他自那日跟花荻爭執後便沒再來看過花荻，只是聽說花荻的重病，本以為是無傷大礙的，但不過三天，花荻卻去了。

越往前走越覺得心驚膽顫，顧春強忍著倒回去的心思往前一步一步的走，待走到幔子前，他抖著手半晌才慢慢撩起幔子。

侍女正坐在那裏，在他撩起簾子看過去的時候她猛地轉頭看著他，一雙眼空洞洞的沒什麽表情。

顧春輕聲笑了兩聲。

侍女慢慢地垂下頭看著躺在濃紫錦被中的花荻，顧春隨著她的目光不得已也落在花荻的臉上。

花荻似是睡的很熟，散著頭發安安靜靜躺著，像是正在做夢，待一會便會天亮，她就要起身喚宮娥前來幫梳洗。

“娘娘已經走了。”

混沌的腦海裏強硬的鉆進侍女的聲音，迫使顧春一瞬變得清醒。他恍然回過神，卻發現腦袋裏不混沌了卻是空落落的。他木訥地瞧著侍女的臉道：“你說什麽？”

一直圓潤的嗓子發出的聲卻是喑啞難聽的厲害，他本能地閉了嘴，但嘴唇卻不停使喚，嗓子裏又一次發出了聲音：“你說什麽？”

意料之外的怒吼，他自己都將自己嚇了一跳，心猛地一跳手裏的幔子滑落下去，恰好隔開花荻那張臉。

顧春站在幔子外，過了好一會他慢慢轉身，到了大殿的門邊時，他聽到侍女哭著道：“陛下來遲了，再也見不到娘娘了。”

顧春一個踉蹌，他慌張的依著門，殿外驀地響起幾聲鐘聲。有冷風迎面吹過來，顧春瞪大了眼睛，半晌輕聲笑起來道：“你在騙我。”

聲音清清淡淡的，話音剛畢，殿外已沒了他的蹤影。

花荻的葬禮如期舉行，只是錦上花在一開始就是下了狠心，為了防止意外，她加大了藥的劑量，最後救出花荻的是扶黎公子，他將花荻帶往曲寶齋，保住了花荻的性命，但是花荻也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場大火燒掉了花荻停放在殿裏的棺材，同時也燒起來了顧春的疑心。大多數人都誤以為花荻是死在這場火裏的，其實不是。第二年春末，顧春臨時召見清庵王，他是唯一一個花荻臨死前還放心不下的人。花長嬰被送出京都前，顧春答應花荻饒清庵王一命，於是當這個奉了秘旨到雁宮中的六旬清庵王，獨自一人走到當年花荻的寢殿時，察覺到四周無人才想退出去，卻聽見一聲極其大的動靜。他循著聲音走過去，在一片花紅柳綠的木門後，有面色微白的宮娥捧著朱盤出來對著清庵王微微側頭示意他進去時，清庵王推開門，而後便楞在那裏，屋裏並非只有顧春一人。

屋裏放一個寒冰砌成的冰棺，十二個術士分列兩面。

顧春捧著茶盅披一件繡花的大袖衫子立在窗邊，冰棺內的傀儡雕刻的栩栩如生，與真人大小幾乎無二，隱隱瞧上去與花荻有幾分相似。

清庵王微微一怔，緩過神來一把扯過顧春的袖子，茶盅摔在地上，幾個術士被驚醒同時停手。

一屋子人都看著清庵王，清庵王壓在舌頭下的話頓時全沒了，看著顧春面無表情的樣子，清庵王惱怒地道：“你想做什麽？”

顧春拍拍袖子，不大在意地笑笑道：“你不是一直很後悔沒有見她最後一面，我圓你一個念想。”

“殿下她已經不在了，你就不能讓她安分些麽！”

顧春踱步到他面前，望著冰棺中的傀儡皺著眉看了半晌，而後他輕聲道：“我做不到。”說完他又看了一會兒，兩旁立的術士面面相覷，顧春擡頭掃一眼他們，厲聲道：“繼續！”

清庵王狠狠一把推開顧春，顧春恰好撞在窗子上，窗子一開，屋裏亮堂許多。顧春不大的適應的伸手擋住光。

“她已經死了，死了，沒了，再不會有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放手吧，你放過她。”

顧春定定看著清庵王，他似是被清庵王說服。眼神渙散，他微微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想清庵王的話，屋子裏極靜。有風吹的嗚咽作響，樹梢的桃花被風吹的落了一地，有幾朵飛進來。顧春順著那梅花的軌跡，一直看到那梅花落在冰棺上。

半晌，他收回眼神，望著面前的東裏紹，緩緩笑起來道：“不，就算她死了，我也不放手。”語氣是篤定的。

他從清庵王的身上，輕而易舉就發現了花荻還活著。他的這一場局，大獲全勝，於是開始了追捕，但是花荻去了一趟曲寶齋，所有的消息都在這裏斷開了。

一個經過曲寶齋漂白身份的人，他找不到，於是就來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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