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荻母妃的庵堂與國寺很近，她幼時常去國寺玩，沒進雁宮前與長嬰稱得上是青梅竹馬。長嬰被立刻下獄，由大理寺監管，由吏部按名冊抓捕血書上的人，抓到一個人不問因由便在城內行刑的地方車裂，腦袋會掛在城樓上示眾，整個雁國突然籠罩在一片恐懼中，家家緊閉門戶，清庵王淡出朝堂多年，沒有人敢替長嬰說情。萬民書上的人全被抓捕後的那一天就是長嬰的死期。

花荻得知這個消息後她出了一趟雁宮，她沒有遇到帶發修行的清庵王，卻遇到了顧春，時值清明節，她一件雪白的大氅披在鵝黃的紗裙外仍是有些冷。從國寺裏下來是路人行人擁擠，都是來寺裏求福的。花荻在山腳的綠竹旁再一次碰到了顧春，已經過了五年，兩個人的眉眼都有了變化，她拖著厚重的裙擺從石階上朝著他走下去，石階兩旁的竹林發出簌簌的聲音，他撐著一把綠蓋的傘，負手立在山下同一個男子交談，談話的男子面對著花荻，不知那男子說了什麽，顧春擡頭傘檐一擡就看到了花荻，她側頭看著他，她已經不記得他就是當年被她推下千層塔的男孩，但他卻一眼認出了她。

短短五年，她仍是待字閨中的帝姬，但他卻已不再是世子，一個帝位葬送他父親的性命，他偷名換姓出了薛國一路到了雁國。

有些人遇到是宿命的安排，比如東裏紹和即墨鴛鴦，他兩屬於牽絆太深，註定是怎麽躲也躲不開的。但有些人卻是本能地靠近另一個人，即便會猜想到以後或者不怎麽好的結局。比如花荻和顧春。

花荻朝著顧春走過去，一直走到他面前她才停下腳步，顧春笑笑擡高了傘檐，看著面前的花荻笑起來。他早就認出了花荻，但他也知道花荻並沒有認出他，從她迷茫的神情中就能看出來，她在回憶他，或者是她覺得他有些熟悉。正是那些微薄的想法使她走近了他，她再一次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帶著一個帝姬該有的威嚴，脫離開童稚時的單薄，她的話一出口必會有答案。

顧春笑笑看著她，風從傘上吹過，竹林簌簌一陣響，他眼瞼一動笑起來，輕聲道：“春風一顧，在下顧春，請姑娘好。”山上的桃花被風吹下來黏在他的衣領上，他穿一件青綠的長衫，腰上系著一塊青玉玉佩，風吹的玉佩下的綠流蘇打個纏綿的旋。

“顧春啊。”她輕輕道，她並沒有想起他來，擡頭對著他笑笑便走了。她出宮本就是為了長嬰的事，與顧春多說兩句話已經是在她的計劃之外了。

顧春身邊的男子笑笑：“不曉得是哪家的姑娘，在京都好像從未見過。”

顧春笑了笑當做回答，再次見到她，一如五年前的一場夢。顧春很輕易便知道了她這次出宮的理由。

昭明帝姬曾替長嬰求情，惹儲晏帝大怒被禁足。

花荻回宮後被禁足，隨後不久便被送出了宮，待在一個新建成的公主府中，每天由人嚴加看管。當年七月時，被下獄的長嬰傳出在獄中病重的消息。然後花荻就再一次遇到了顧春，那一日蓮池飄香，顧春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就站在了花荻的面前，他看著她輕輕一笑，暖風襲來恰好助他一臂之力，他輕聲恭敬道：“在下……”

“我記得你，你叫顧春。”花荻臉上是倦怠的笑：“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來幫你救長嬰。”短短的七個字，徹底改變了花荻的命運。

顧春自幼便學習過如何治理國家，如何統帥臣子，自然如何使用手段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更是首當其沖的課業。他輕松幫花荻救出了奄奄一息的長嬰，而後過關斬將，將花荻昭明帝姬的名號廣散出去，終於一步一步，他扶著她登上了雁國國君的位置。

她的一切，再無人可以左右，偌大的雁宮中，她是最大的王。而顧春為相，立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完成這一切，顧春只用了三年。

三年後花荻病重，將國事交由顧春打理，自己則細心養病，在第四年，花荻嫁給了顧春，三個月後徹底讓位給了顧春。期間長嬰帶兵謀反，被禁錮於王府，顧春喜歡過一個山野女子螢山，被送到清庵王身邊服侍清庵王修行。

顧春守著病重的花荻，在嫁給顧春的五個月後，花荻的宮中燒起大火，花荻死在了那場大火中。而後顧春成為雁國的國君，一人過到了現在。

顧春在講述他和花荻幾次遇見時講的很仔細，到後來卻越講越少，大抵是他想到了花荻已死的事。

外面天色已晚，我看著顧春，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感覺怎麽說好像都不合適。顧春回神看見我糾結的樣子笑了笑道：“我沒事，只是想起帝姬有些難受。”

我連忙點點頭表示理解，他是確實喜歡花荻的，一生的事都跟花荻纏繞在一起。他跟花荻都註定和社稷江山脫不開關系，我理解他。

雖然他在中間省略了很多他扶持花荻登上帝位的事，但我從他風輕雲淡的表情後仍是能知道，他用的手段會十分卑鄙骯臟。他是一個佳公子不錯，但是他能在儲晏帝有眾多皇子的時候還扶持花荻一個帝姬登位，可想而知會有多麽困難。

我輕聲道：“花荻久而未嫁，跟你有關系吧。”

顧春看著我想了想，許是覺得已經說了這麽多也沒什麽好不說的，他便嘆口氣都同我說了，他道：“當年兩國使臣去選帝姬時，花荻沒有中選確實是我的原因。但後來儲晏帝遲遲沒有將她嫁出去，我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十二歲的那一年，沒有遇到花荻，你會是什麽樣子？”我下意識問道。顧春較之東裏紹，明顯是另外一類人，他更擅長算計和如何控制人心，這樣的人，會克制自己更加得手。而東裏紹，雖為覆仇所支持，他是一個大夫見慣了生死，一顆心會硬的令人發指。兩個人的差距還是很大的。東裏紹想重遇一次即墨鴛鴦，但是遇到後結果還是一模一樣。如果顧春能重遇一次花荻，也不曉得是什麽結果。

顧春看著我，微微垂著眼瞼不假思索道：“如果沒遇到花荻，就沒有顧春。”他說的很鄭重。

是了，沒有花荻，就沒有顧春。不過，沒有顧春，也就沒有花荻。

當年的千層塔如果兩人沒有遇到，各走各的路，既沒有後來的女帝，也不會有一副好手腕的國君顧春。

春風一顧，在下顧春。

我看著顧春，他依舊簪著那支點翠金龍朝鳳如意釵，想必當時花荻的宮中遭火，只留下了這一支釵。

“薛國被滅是你的主意？”

他掃我一眼，絲毫不驚訝地點點頭，坦然道：“不過薛國中沒人知道我是誰，他們只知道我是顧春。”

“你為何會在十二樓？”我輕聲道。我已經到了第二關，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麽會有十二樓的存在，這裏的人有些人像是天生就在這裏，有些又是從現實世界來的。每天看著他們，我有時都會想哪個是真那個才是假。我來十二樓是在夢裏，一覺醒來自己就在了這裏，而季雪瑤和於燕她們兩個卻是一個掉水裏一個被雷劈，再睜開眼就到了。

顧春看起來不像十二樓的客人，因為我記得花子官說過，十二樓的客人都是一進樓就會有花棺安排合適的花娘，他們的起居都有人一直在旁邊侍候，與一般花樓裏的人不一樣。而顧春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到十二樓的，他沒有相熟的人，也從來都是來去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是那些煩苦繞身的人的樣子。

顧春看著我笑笑道：“想來就來了。”他的聲音很低，完全沒炫耀和不屑的意思。但他的話裏明顯有所隱藏，他也有不願意告訴我的事，只是他是雁國的國君，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他來十二樓中，十二樓怎麽會這麽平靜。

我客氣的點點頭看著顧春，這個男人不簡單，我見他的第一次就感覺到了，當我知道他的遭遇後雖然我覺得他的不簡單是有理由的，是值得原諒的，但是總是讓我覺得還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我仿佛與陛下有緣，這幾天總是能見到陛下。”

顧春笑笑，漫不經心掃我一眼道：“你不是燕國人，且這又是在十二樓中，你不用喊我陛下，叫我顧春就好。”

“顧公子。”我喊一聲都覺得自己耳根發紅，聲音小的我自己都怪怪的：“你講這個故事說給我聽，應該還有其他的是吧？”要真說沒其他事我還能每天看到這個國君，我自己是不信的。

顧春見我戒備心又起，無奈地笑笑：“只是想說給你聽聽，平素沒有人聽我說這些。”

我看是沒有人敢聽吧，他身為一個薛國的謀逆要犯，卻一雙手硬生生拿到了雁國的江山，先是相，後是王夫，最後直接成了國君。而薛國也被他一個王命踏平，能做到這些的他，中間的付出自然不用我細想也知道不容易。他拿捏國君的架子恰到好處，一雙眼睛深沈如水，尋常人哪敢沒事去嘗試摸他身上的鱗。

我跟他一時也沒什麽話題好說，我一擡頭掃一眼窗外，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跟他一直說話我都沒留意到，我回去晚了他們幾個肯定又會說一籮筐，我趕緊起身道：“今日多謝顧公子了，改日有時間我再來拜訪顧公子。”

“好。”他輕聲道。眼底有一抹古怪的笑意，我正要仔細去看他已擡起頭，他眼裏已是一片暖意：“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幸好他沒說跟我一塊兒回去，他現在可是花子官他們幾個憎惡的對象，要是他送我回去，估摸連我都會被唾棄。

他送我一路朝外面走，有兩個宮娥模樣打扮的少女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顧春走在我身邊，他時不時會側頭對我說一聲“小心”。這些習慣大抵都是他在花荻身上學會的，想到葬身火海的花荻我一時有些感傷，值得他那樣愛的女子，也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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