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他眉一蹙，一副回想的樣子，半晌卻笑起來，眉也松開了，他輕松道：“開始是個很俗氣的開始，皇家帝姬外出游佛寺，被劫。”

那是七月蓮花飄香的時候，天上的雲朵結成霞錦沈甸甸掛在天上，悶熱的空氣裏像是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人的咽喉。雁國的國主儲晏帝帶著昭明帝姬前往兒山為民祈福，其實說是祈福，不過是儲晏帝新一輪的選秀，著實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一件事。

當時儲晏帝已年過六十，頭發全白像八十歲的人，不理會朝政也不自修德行，每日唯一的愛好就是看美人，雁國京都中的花樓裏每次榜首的魁娘都被大臣高價買下送進了雁宮裏，整個雁宮裏的妃嬪多的可怕，每年宮中的年老色衰而無子嗣的妃嬪被分七月、十二月兩次分別送進宮外的庵堂，按照在宮中的受封等級而在庵堂中享受不同的待遇。

儲晏帝在位時，除了荒唐還是荒唐，在這樣的荒唐裏，衍生出了二十四位貌美的帝姬與十六位惹人憐愛的皇子。雁國年年都有使臣前來求親，多位帝姬一字排開，只要來的使臣送出的聘禮豐厚，可以隨意挑選帝姬前往和親。

史書記載曾和親的最幼的帝姬年僅十二，當時在雁宮中，沒有母妃的帝姬位置低如螻蟻，只會在要出嫁或是有使臣來時才能稍微過的有個帝姬的樣子，有母妃的也是千方百計隱瞞帝姬的美貌，唯恐早早被送出宮和親。至於各個皇子也是自幼被將養在不同的宮中，不受寵的形同內侍，每日靠著微薄的月銀度日，受寵的則由多為師傅教習功課。

在顧春遇到花荻那一年，十二歲的花荻為儲晏帝的第十九位帝姬昭明帝姬，儲晏帝按照慣例帶她去國寺祭天。花荻母妃是四品嬪位的嫣嬪，名叫柳嫣，出身於京都中的妓館，祖籍為雁國邊陲小鎮柳蕩村，柳嫣的父親本為朝中六品官，因為人清廉不屑與朝中阿諛奉承的人為伍，因而一個貪汙的罪名立刻扣在了頭上，柳嫣被打入官妓行當，後被賣入民間妓館成為魁娘子而被送進宮，柳嫣刺殺儲晏帝沒有成功，卻有了身孕，三碗打胎藥沒有打下腹中的胎兒，卻使得柳嫣在被送進庵堂產子三年後病逝。

柳嫣死前已無當年的美貌，只剩一副青白的頭皮，兩頰下凹，渾身瘦骨嶙峋。花荻跟尋常的帝姬一樣在庵堂長大，某一日宮中內侍送來新的妃嬪，恰好碰到了花荻，花荻被內侍帶入雁宮，她被冊封為昭明帝姬，那一日祭天時，儲晏帝早已盤算好了兩國使臣如何為爭花荻而下重籌碼。

花荻知道自己的命運，在她幼年時已然耳濡目染柳嫣對於雁宮的憎惡，但是憎惡是憎惡，柳嫣被外放的爹柳汝悔還在等著柳嫣接他回來，柳嫣死前對花荻唯一的要求，便是討好儲晏帝，將柳汝悔接回故裏。

故裏這個詞在十二樓我是第二次到人說起，我記得當時花子官說的是一個死在疆場上的將軍，一心要回鄉而來十二樓，小魚說何必回鄉。那個時候我不曉得他們兩個人誰說的是對的，我現在依舊不曉得，但我知道，所有事一旦成了執念，那必定會是一件傷人傷己的事情。比如花荻。

十二歲的花荻在祭天後的第二天夜裏，被儲晏帝帶著出席了一場求親使臣的宴會。

“我還記得，那天帝姬穿的是一件鵝黃十層錦紗裙，對襟衫子繡十二瓣金蓮花，頭上戴著一枝點翠金龍朝鳳如意釵。”顧春笑笑，他說起花荻的神情很是向往。

我疑惑的看著顧春，下意識問出口：“不是使臣大宴麽？你怎麽會見到她？”

“我在帝姬祭天當日，被她帶進了宮裏。”

我驚訝地看著他，當年的花荻才十二歲，怎麽樣深沈的心思才能讓她不顧殺頭之罪將顧春帶回雁宮。花荻確實沒有挑錯人，顧春確實是一個算計的好手，他有玩弄權勢人心的先天聰慧。從我見他的第一眼，便是感覺這個人不凡。但才十二歲的花荻……

“她要跳千層塔，被我攔下了。所以她認識了我。”顧春聲音淡淡的，臉上一片落寞：“祭天還沒開始之前，她一個人跑到了千層塔上，恰好碰到了我。”

祭天儀式繁雜而無趣，蘇筠被要求出席過幾次，我便跟著蘇筠去看過幾次，往往隨行的帝姬皇子都要跪拜過雲階來彰顯自己的誠意，過了雲階，多數的皇子公主都是要被擡著下來的。各國的雲階階數略有不同，我知道的谷陽國有五百三十七階。花荻想跳千層塔是正常的，她才入宮等著她的便是出嫁。

在顧春的講述裏，他與花荻的一段纏綿揪心的愛情被還原出來。

天上飛過一只孤雁，影子在蓮花池中驚鴻一閃便沒了，花荻擺脫了一直隨侍在側的宮娥，獨自一人走上了千層塔。那一日所有的人都在正殿侍候著儲晏帝以求賞賜，根本沒有人註意到這個小帝姬獨自上了千層塔。

顧春在塔上的窗前吹著一把紫玉蕭，簫聲嗚咽悠揚，花荻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等他吹完了笑笑道：“你是誰？”

人跟人的第一次初遇，大抵都是在問明對方的身份，花荻也不例外，顧春轉頭看著她，十二歲的花荻較之那個年齡的女孩子更瘦些，瘦的幾乎都承載不起身上的錦衣華服，顧春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而後不肖思索便知道了她的身份，輕聲道：“你是帝姬？”

“你是誰？”花荻的聲音淡淡的，她執著於弄清楚顧春的身份。問話的時候執拗而淡然，全然一副我為主你為客的姿態。她的母妃教給了她怎樣做好一個帝姬，為了救她的祖父柳汝悔。

“顧春。”那一年的顧春也才十三歲，他站在花荻面前，甚至還比花荻矮了一點，他笑笑收起自己的蕭轉身就要朝千層塔下走，他才邁步，花荻卻徑直朝他走了過去，他看著她小巧的腳籠在鵝黃色的寬大裙擺下緩緩朝自己走過來，堅定而直接。

走近了，她看著他笑起來道：“我要死了，你陪我吧。”她的語氣平和而溫柔，端莊大方中不失貴氣的成分，他看著她卻忍不住笑起來，而後輕聲道：“多謝帝姬美意，只是我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你當我是在問你麽？”她輕輕一笑，璀璨生光的笑配著她一身鵝黃羅裙，生出奪人眼睛的氣度來，他看著她一瞬間移不開了眼睛。

“我沒有問你，我只是在告訴你。”她收斂了笑，神色懨懨道，而後顧春只看見她一雙塗了紅蔻丹的指甲一閃，他人已被她突然的一推而出了窗子，他從窗子落下去的時候，他看見她趴在窗口對著他笑起來的樣子。才十二歲已然會殺人，這樣的女子一定會在雁宮中活下去的。

千層塔高而險，顧春輕飄飄落在塔下，他學的一身武藝已足夠他安然無恙落在地上，站在地上仰頭看的時候，塔上的花荻只是一個小黑點。他立在那裏看著花荻，一個帝姬一時興起便可以殺人，他在心裏對這個帝姬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不好了。

隨後他才想轉身走，就看見一抹鵝黃色的影子從塔上掉下來，他渾身一震，看著她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沒一點兒懼怕地笑起來。毫無懸念地，顧春伸手救下了花荻。

花荻那天沒有死，她趁顧春不備，用茶杯打暈了顧春，她身為帝姬，自然有將顧春帶進雁宮的方法。可惜的是能出現在祭天禮上的顧春也是身世不凡，他是薛國的封郢候嫡子，封郢候恰好是此次來雁國的使臣，因此才會有顧春出現在千層塔的因由。

花荻在將顧春帶進雁宮之前，裝著顧春的箱子就早已被顧春身邊的暗衛所掉包，那裏面只放了一塊石頭。

花荻到了雁宮後才發現不見了顧春，她沒有死在千層塔下，回宮後便也沒有再自尋短見，而是安分地等著第二日的使臣大宴。對於尋死這件事，各人的理解不一樣，但是總體說起來，尋思是一件十分要勇氣的事，花荻已經花光了自己的勇氣，所以她也認命了，安分地去了大宴上。大宴那天是在晚上，除開花荻還有三位帝姬到場，其餘三個都比花荻要大些，但花荻站在中間毫不失色，她甚至驕矜的樣子更為她添分不少。

但意料之外的是花荻並沒有被兩國的任何一國選中，她的兩位姐姐當場被定了親，她朝屏風前走去時，眼珠一轉掃過全場，顧春適時地低下頭沒有被她看見。

花荻成了雁宮中的意外，她在雁宮中是一個有時受寵有時不受寵的帝姬，半富貴半寒酸地活到了十六歲，成為雁宮中最晚出嫁的帝姬。她的姐妹躲在十五前已經出嫁，於是越顯得她特別，使臣來時會指明要花荻，花荻每次都會跟著出席，但總在最後一刻儲晏帝會指派別的帝姬而留下她。

也許儲晏帝對於花荻還是有感情在的，但這份感情並不足夠讓花荻大著膽子對儲晏帝說自己想見那個祖父柳汝悔。是的，說不出口。她守著自己的宮殿，一日一日長大，成為雁宮中見過儲晏帝最多的皇嗣。

這平靜在她十七歲時出現了變故，儲晏帝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哥哥清庵王，清庵王在儲晏帝登上帝位後求了恩旨於國寺帶發修行，因而他躲過了一死，他的世子長嬰承襲了他的王位，在長嬰十七歲那年，長嬰入了朝堂，一封萬民血書指出儲晏帝的種種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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