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98章 南歸(2)

關燈
青竹也要嚇壞了,深夜裏匆忙地去找大夫、發了瘋般敲醫館的門,大夫出來應門時不耐煩極了,說他們大晚上擾人清夢、堅持要將他們趕走,直到白松忍無可忍掏出了劍來才不得不老老實實給齊嬰號脈。

他又怎麽知道,他面前的人是當年江左第一世家的嫡出公子,名動天下的亂世權臣,若非如今情形特殊,他這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為他號脈。

而就是從這個鄉野大夫的口中,沈西泠第一次知道齊嬰病得到底有多重。

他一向是個操勞的人,他的家族、他的朝廷,無窮無盡的重擔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以至於沈西泠從小就記得他一直少眠,幾乎每一晚都在忘室熬著,熬到深夜,熬到天亮,宵衣旰食夙興夜寐,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他怎麽會真的沒事呢?

他也是人,是□□凡胎,也會疼、會累、會堅持不住,現在他就垮了,那些多年積壓的勞累都變成了病痛糾纏著他,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

那大夫甚至還說:“這位公子積勞成疾已是積重難返,往後務必戒勞戒憂,否則……恐非長久之相啊。”

恐非長久之相……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沈西泠覺得自己的整片天都要塌了。

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部依靠,像是重新變得一無所有,她心中的惶恐和痛苦甚至遠遠超過五年前遠嫁時,甚至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年前建康城的那場大雪裏,和那時一樣無助,也和那時一樣慘淡。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十年前一樣了。

那時的她軟弱無能、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絕望地等待著他人的拯救——而現在她要依靠自己。

她要救他。

就算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傷害他。

就算所有人都拿著刀要來割他的血肉。

她也要擋在他前面,就像他當年護著她一樣,穩穩當當地保護好他。

因有這樣的信念頂在心裏,沈西泠此時反倒十分平靜,身旁的青竹都已經哭成了淚人,連一貫冷臉的白松也難掩震驚慌亂之色,卻只有沈西泠看起來沈著穩當。

她向大夫道了謝,又請他開了藥方再抓藥,隨即便帶著昏迷中的齊嬰上了馬車,去找客棧投宿,途中她又敲了一家錢莊的門,調出了銀票若幹帶在身上。

他需要好好休息,起碼,要好好地喝上一碗藥。

他們好不容易才在深夜的清淵城中找到下榻的地方,是一家破落不起眼的客棧,白松將齊嬰背進了二樓的房間,沈西泠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青竹則去了廚下煎藥。

沒過一會兒青竹卻跑上了樓來,臉色急得發白,氣喘籲籲地說方才那醫館的大夫許是睡糊塗了,竟少給抓了一味藥,現在他要再回一趟醫館,把落下的那味藥抓上。

那時白松不在客棧裏,他已警惕地去外面探查護衛了,沈西泠又要守在齊嬰身邊脫不開身,這跑腿的事也就只有青竹自己去做。

而自打上回沈西泠因齊嬰犯癮癥的緣故對青竹遷怒了一次,她和他之間的氣氛就變得稍稍有些尷尬。當然沈西泠知道青竹並不會因那次小小的口角而記恨自己,他只是性情一向有些別扭,遲遲還不能恢覆如常。

眼下因為齊嬰病倒,大家心中都沈重極了,尤其方才青竹還大哭了一場,直到此時眼睛還是紅腫的,沈西泠有心想寬慰他一句,因而強壓住自己心中的悲傷,勉力對他露出了笑容,還調侃了一句,說:“不然還是我去吧?你能找得到路麽?”

青竹一聽這話果然來了精神,臉漲紅了起來,似乎因被人踩到了痛腳而十分不忿,可同時他也深知沈西泠的好意,便對她別別扭扭地笑了笑,隨即又嘴硬道:“當然還是我去!我……我自然能找到路的!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回來!”

話音落下,他們自少時就相識的情誼便越發清晰了起來:上元節的彩燈、風荷苑的花木、本家的游廊,她曾為他指路的那些小小過往也又一次浮現在了兩人的眼前。

他們相視一笑,此前彼此心中的小小疙瘩便盡數消失了。

青竹頭一回對沈西泠露出了真心的笑,仿佛真正的老友一般,他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齊嬰,低下了頭,說:“那公子便托給你照顧了,我去去就回。”

沈西泠對他點了點頭,說:“放心。”

那天青竹真的沒有迷路,只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回來了。

可他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變了樣。

在他回來前,齊嬰曾短暫地恢覆了片刻神志,但他的身體依然燙得嚇人,意識也十分恍惚,像是半夢半醒。

但這也已經足夠讓沈西泠驚喜,她坐在他床邊緊緊握著他的手,卻聽到他夢囈一般在說著什麽話。

沈西泠聽不清,只能彎下身子附耳細聽,依稀聽見了些許破碎的字句。

他說的是:“筆……給我筆……”

筆?

他要筆做什麽?

是要寫信?還是……

沈西泠正困惑,還未及想到什麽,白松就先行闖進了屋裏。

他甚至連敲門都顧不上,徑直大力將門推開,大步進門後便急聲對沈西泠說:“追兵來了,快走!”

相識十年,沈西泠從未見過白松如此急切的樣子,以至於他眉間的那道傷疤都顯得更加兇戾起來,整個人再不是平時那副平平靜靜的樣子,像個真正的閻羅。

他二話不說便將齊嬰背上了背,沈西泠也沒有廢話,什麽都不問只立刻跟著他奔出了房間的窄門。

他們住在二樓的小間,剛出門跑到走廊上便見客棧大門口湧進了一大批蒙面的黑衣人,個個手執刀劍兇神惡煞,客棧的小二一見這等架勢趕緊縮在了桌子底下,而那夥人看也不看旁人,只朝著樓梯口跑來。

白松低咒了一聲,迅速地左右一看,語速極快地說:“從後門走,這裏我擋!”

語罷,他立刻將齊嬰交給了沈西泠,隨即拔出劍迎上了那群已經奔上二樓的殺手!

刀光劍影,鮮血飛濺,人影憧憧。

原本寧靜的客棧霎時就變成了鮮血的修羅場。

而那時齊嬰根本沒有意識,沈西泠那麽瘦弱,怎麽背得動一個如此高大的男子?她正急得臉色發白,幸而這時青竹回來了,他從後門跑了進來,一見這場面立刻也明白厲害,當即跟沈西泠一左一右扶起了齊嬰,勉力向後門的方向跑去。

白松這時已經被五六個殺手纏住了,他武藝卓絕,同時與幾人纏鬥也不落下風,可仍然不免掛彩,沈西泠和青竹回頭時已經看到他背後被砍了一刀,傷口正不斷淌著血。

可即便那樣他也恍若未覺,好像感覺不到痛是的,只以一己之力將那些殺手都困在原地不得靠近他們。

他不回頭地對沈西泠和青竹高喊:“走!”

只一個字,卻包含著多少決絕,多少情義。

沈西泠和青竹都知道眼下不是優柔寡斷的時候,因而他們都咬著牙不再回頭看向白松,只拼盡了全力帶著齊嬰往後門跑去。

從二樓跑下樓梯奔向後門的路明明只有那麽幾步,可在那個關頭卻顯得那麽那麽漫長,他們身後每一次刀劍碰撞的聲音、每一聲倒地的悶響、每一次人的痛呼,都像是對他們的淩遲,他們不敢回頭,也沒有辦法回頭。

客棧裏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住店的客人紛紛被打鬥的響動驚醒,打開門一看這血肉橫飛的模樣立馬都嚇得三魂去了七魄,於是又在混亂中四散奔逃,而沈西泠和青竹終於帶著齊嬰跑到了門邊。

青竹一把把門推開,夏日溫熱的夜風一下子撲面而來,而此時他已經淚流如註,卻仍然目不轉睛地看向前方,半點也沒有回頭。

他只是背對著白松,聲音幾不可聞地說了一聲:

“……活著回來。”

客棧的後院也已經人聲紛雜。

住店的客人們紛紛往外跑著,馬廄裏的馬都受了驚嚇,前蹄躁動不安地在地上刨著,一個個發出嘶鳴之聲,在夜裏顯得尤其紮耳。

如此逃亡之時自然不能坐馬車,沈西泠和青竹於是飛快地從馬廄中牽出了兩匹馬,青竹帶著齊嬰一騎、沈西泠自己一騎,而這時客棧前院已經傳來了動靜,似乎有新一批的殺手已經湧了進來,正向後院這頭殺來。

沈西泠凝神一想,在青竹扶齊嬰上馬的同時迅速將後院馬匹的繩子一一解開,她狠了狠心,取過馬廄角落處的鐵鍬,用力打在一匹馬身上,那馬兒受驚長嘶,立刻發了瘋般沖出了馬廄,一路撞倒了許多竹竿和水桶,其餘的馬也受到了影響,紛紛四散奔逃,在狹窄的後院橫沖直撞起來,使院子裏很快就變得一團混亂。

眨眼工夫前院的殺手們便趕到了,卻被受驚的馬匹撞得七零八落,而此時青竹終於上了馬,沈西泠見狀也立刻爬上了馬背,兩人紛紛重重一踢馬腹,馬兒受痛揚蹄,朝著客棧外便狂奔而去。

沈西泠小時候最怕騎馬,每回齊嬰教她她都要百般躲避,即便躲無可躲被他抓上了馬背,也一定要想盡法子撒嬌耍賴、讓他親自為她牽著韁繩她才敢在馬背上多坐一會兒,若是只她自己一人,她是怎麽都不會上馬背的,遑論這五年她更是從未騎過馬,幾乎已經全然忘記了騎馬的要領。

可在這生死之時,她卻不知為何忽然拋下了心中的恐懼,她身下的馬跑得飛快,她耳中全是呼呼的風聲,但她竟然也絲毫不感到膽怯,她只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把那個人帶到安全的地方,讓他不再遭受危險。

然而身後的追兵只被擋了一瞬,他們很快便也縱馬追來,身後的馬蹄聲漸漸近了,簡直就如同在耳側,聲聲宛如驚雷。

沈西泠艱難地匆匆回頭看了一眼,強風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可即便只是短暫的一瞬她依然看見那些黑衣人已經挽起了弓,那箭鋒似乎泛著駭人的冷光,就要刺破夜幕朝他們射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齊嬰的身體原本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他怎麽還能再受傷?沈西泠連想也沒想,立刻就要拉住韁繩讓自己的馬放慢速度——她要擋在齊嬰的身後,這樣即便劍雨將他們籠罩,她也能為他擋一支箭。

哪怕一點點也好,哪怕能讓他少受一點點傷害也好。

然而她尚且不及動作,便聽身旁的青竹一聲斷喝:“不準停!”

沈西泠一驚,立刻偏頭向青竹看去。

他坐在齊嬰的身後,後背正沖著追兵的箭鋒,只要他們松開拉住弓弦的手他就一定會被射中,更一定會先於齊嬰而死。

他在以自己的肉身做齊嬰的遮擋。

而沈西泠又怎麽能讓青竹獨自面對這一切?即便拋開情義不講她也仍要擋在他們後面,否則青竹一旦被射中就無人馭馬,齊嬰還是難逃困局。

青竹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一邊用力地揮鞭馭馬,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我只是個奴仆,而你是要陪伴公子一生的人!若你死了,他當如何!”

那是一句帶血的話,聲聲入耳,字字分明,伴著夜風久久回蕩在空中。

沈西泠聽到了他的嘶吼,可是卻沒有順從的意思。

她並非不明白事理,只是她從不覺得自己的性命就比旁人的更加珍貴,何況青竹比她在齊嬰身邊的年月更久,她知道,如果青竹死了,齊嬰同樣會心痛。

退一萬步說……

……那是她自己的愛人,她會用自己的性命去守護,絕不會假手於他人。

我這一生都在受他庇護,從十年前第一次相逢開始便是如此。

如今,便讓我保護他一回吧。

夜風呼嘯,馬蹄聲聲,弓弦的響動已經落入了他們的耳裏,利箭破空向他們飛射而來,青竹看到沈西泠似乎淺淺地對他笑了一下,隨後她的馬便向後退去,一個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不——!

箭雨飛射!

利刃破空!

駿馬痛苦地長嘶!

那是誰的鮮血……灑落了一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