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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南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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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

空山死寂。

清淵城外有座無名的荒山,因地處偏僻而人跡罕至,或偶有獵戶途徑,大多也不會駐足太久,匆匆來去。

而今日它終於等來客人了——在此間一個不起眼的山洞之中,有三位臉生的不速之客。

正是沈西泠一行。

她後背中了兩箭,因此受了很重的傷,青竹把她抱進山洞的時候血已經殷透了她的衣裳,顯得駭人極了。

他是如今唯一一個神志清醒的人了——公子仍高熱昏迷,而沈西泠則重傷未醒,他們一起躺在山洞冰冷的地上,生命都在漸漸走向枯竭。

仔細想想他們兩人好像的確是這樣……生同生,死同死,歡喜與憂懼總是捆綁在一起,宛若根莖糾纏在一起的兩株花木,沒有誰能真正和誰分離。

青竹心中有些沈重而縹緲的感慨,當先為沈西泠處理起了傷口。

他先救她,一來是因為齊嬰的病他束手無策,二來也是出於對沈西泠的感激——她今天義無反顧為公子和他擋了箭,而比這更重要的是……她搬來了救兵,救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今夜就在那些殺手將要追上他們的同時,忽而卻有救兵從天而降,青竹當時顧不得多看,只隱約覺得都是江湖人士,也或許是常走鏢的鏢師,武藝嫻熟、銳氣逼人,與那些殺手纏鬥在一起竟也不落下風,十分令人驚嘆。

其中有一個男子去救了沈西泠,當時她已中箭昏倒在馬上,她的馬受了驚幾乎控制不住,那男子上去幾下制住了馬,隨後將自己的馬換給了沈西泠,又將她交到了青竹手上。

那人說:“帶沈小姐去山中藏身,我等稍後便至!”

他話音剛落,後方的殺手便又步步緊逼而來,那男子無暇分身,把韁繩往青竹手中一塞,繼而立刻折身回去與人搏殺,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青竹當時不及細想,只一邊保護著公子、一邊牽著沈西泠的馬,匆匆將兩人帶向了山中,直到他找到這個隱蔽的山洞、將兩人安置好,才終於有工夫想一想那些人的來歷。

那人稱沈西泠為“沈小姐”,想來是知道她身份的,那或許便是她的人。

她是從何處搬來的救兵?

青竹仔細回想著,這才想起今日他們去客棧投宿之前沈西泠曾特意去過一趟錢莊,當時青竹心中還在奇怪那個關頭她去取銀票做什麽,明明在公子身邊她並不需要用到銀錢,如今他才明白,原來她是借那個機會去尋人借力的。

的確,沈西泠就是在那個當口去搬了救兵。

她的生意做得很大,無論南北皆有涉獵,而日子長了她便發現,錢莊正是所有生意中最特殊的所在。

凡一地一城,可以沒有茶鹽二莊、可以沒有礦山津渡,甚至可以沒有酒樓金鋪,但一定會有錢莊。凡有銀錢流通的地方都會自然地做起這門生意,那是財貨流通的節點,也是消息傳遞的溝渠。

沈西泠在很多年前就註重借錢莊搭建自己財貨人力溝通的渠道,以備不時之需。當初她頭一回跟著顧居寒去山居中找齊嬰的時候,就曾給齊嬰帶過一枚信物——一個有蓮花紋路的玉牌。那是她的信物,只要他有了它,便可以去大魏任意一個郡城的任意一個錢莊,索取任何他想要的東西,只要是商道上可以流通的,皆能夠滿足。

可惜當時因沈西泠忽而發現齊嬰染上了五石散,驚痛之下她也忘了要把這東西給他,後來他們一直在一起她也就沒再提起這件事,左右她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收她的東西。

於是這玉牌一直留在了她身上,今夜他們入清淵城,沈西泠便隱隱有不妙的預感——齊嬰的確料事如神,他一定把方方面面的事都安排好了,可他沒有算到自己會病倒,而就是這個小小的變化足以毀掉他安排好的一整局棋,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而她絕不會坐視這一切發生。

因此去客棧之前她特意去了錢莊,安排那裏的掌櫃去為她調來人手護衛,說來也巧,錢莊的人剛剛為她把事辦好,大梁的殺手便也來了,萬一她的人再晚來一步,他們所有人便都要死在方才的那場截殺中。

真真正正是千鈞一發。

不過在青竹來看,其實她的人來得也不能算是多麽及時。

——她還是受傷了,而且是很重的傷。

她已經昏迷了過去,青竹低低說了一聲“得罪”,隨後把沈西泠扶了起來。他努力小心地為她拔出了一支箭,並撕了自己的衣擺為她草草包紮;而另一支箭刺得太深了,青竹映著洞中微弱的月光勉力端詳了那傷口一陣,總覺得這箭要是□□恐怕會止不住血、反而會害死她,他於是只是小心翼翼地折斷了箭尾,而箭頭還留在她的身體裏,很深,很疼。

沈西泠的額頭上已經全是冷汗,她的臉色甚至比重病中的齊嬰還要蒼白,但所幸她漸漸恢覆了神志,想來是被疼醒的吧。

她醒來看到了青竹,那時她的眼神很空,像是還沒醒過神來,過了一會兒她才恢覆了意識,隨即立刻緊張地四處張望,直到看到齊嬰就躺在她身邊才長舒了一口氣。

她甚至顧不上看她自己的傷勢,只顧著上下看他,檢查他是否受了傷。而他怎麽會受傷呢?他被她拼盡全力地保護著,毫發未損,只是依然高熱未退。

青竹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又連聲安慰她,說:“公子一切安好,你先顧念顧念你自己的身子吧——不要亂動,血要止不住了……”

青竹一直在勸,而沈西泠卻安定不下來。

齊嬰大病未愈的事令她坐臥難安,這種憂慮甚至超過了她自己身體真切的疼痛、占據了她所有的心神,她無力地喘著粗氣,那雙妙目染著血,一眨不眨地望著昏迷中的那個男子,似乎生怕他下一刻就離她而去。

青竹一聲嘆息,剛要再說什麽,卻被山洞外的一陣窸窣聲驟然打斷。

……有人來了!

沈西泠和青竹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恐和憂慮。

如此的荒山,如此的深夜,來的人會是誰?

是來救他們的人?

還是……來殺他們的人?

他們不能斷定,而這時卻聽到山洞外傳來了隱約的話語聲。

一個男子甕聲甕氣地說:“給我找!仔細地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給我找出來!倘若交不上齊敬臣的人頭,韓大將軍要的便是我們的命!都聽見了沒有!”

那話語聲並不大,可落在沈西泠他們耳裏卻如同平地驚雷。

原來他們的運氣真的很差……煞星來得早於救星。

他們所在的這個山洞位置頗為隱蔽,青竹進來的時候也刻意拿荒草和枯枝做了一些遮掩,黑夜之中的確不容易發現,可若他們仔仔細細地翻找一定就能發現洞口,而此刻沈西泠重傷、齊嬰也大病未醒,一旦被找到就是死路一條!

沒有第二種可能。

彼時沈西泠根本顧不上思慮什麽韓大將軍、考量什麽權術陰謀,她心裏只有一個願望:不要被發現,不要被找到。

不要,不要,不要。

腳步聲離他們很近,或許只有七八步的距離,沈西泠躺在地上,甚至能感覺到他們腳步帶來的震動,她和青竹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沈默且絕望地等待著,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才終於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

他們剛剛松了一口氣,過不多久就聽到他們又走了回來,一次又一次,周而覆始。

越來越近了……青竹知道,他們很快就要發現這個洞口了。

沈西泠一動不敢動地僵在原地,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她害怕極了也無助極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拉住齊嬰的手。

他的手是滾燙的,她把自己的一只手放進他的掌心,另一只手則緊緊地握住他,像是在從他身上汲取力量——而她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她沒法等來任何回應。

她不停地祈求、不停地許願,同時也不斷盤算著萬一被抓住了她該怎麽迂回周旋才能保住齊嬰的性命,就在這樣的往覆中那些殺手的腳步聲再一次遠了,她也再次滿身冷汗地松弛下來,而一顆心仍然揪得緊緊的。

生死一線。

而就在這個殺手們走開了的當口,青竹從地上站了起來。

沈西泠一楞,隨即一把拉住他,聲音極小地問:“……你做什麽?”

山洞中幾無光線,只有很淺淡的月光勉強地照進來,依稀照出青竹的輪廓。沈西泠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不像往日那樣別扭或冷淡,相反,他顯得十分溫柔。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們早晚會發現我們,”他的聲音同她一樣低而淺,“我去把他們引開。”

與淺淡的聲音不同,他話中的意思沈重到讓沈西泠幾乎無法負擔。

他……他這是要……

“不行!”沈西泠斷然拒絕,同時越發緊地攥住了青竹的手,死死不肯放開,“不要做傻事,他們一定發現不了,我們再等一等,很快救兵就來了,只要再等一會兒……”

青竹低低笑了,仍然淺得幾乎聽不見。

他說:“何必自欺欺人?你我明明都知道事實如何,難道你要拿公子的性命去冒險麽?”

“這是賭博,”他殘忍地將一切揭破,“如果輸了,他會死的。”

死。

他會死的。

青竹實在太了解沈西泠了,他畢竟知曉她和齊嬰之間的一切,知曉他們彼此之間的羈絆,他太明白她了,知道她寧願自己去死、寧願付出她所有的所有,也要換公子一夕的平安無事。

深情到幾乎瘋魔。

而沈西泠此時則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點住了死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知道……青竹是對的。

她的心亂了,不過好在很快她就重新恢覆了理智,想了想說:“好,那我去,你留在這裏照顧他。”

她說得認真,可青竹卻笑了,聲息仍然很溫柔——他以前明明對她頗有敵意的,可歲月過去這麽久,沈澱下來的竟然只有溫柔。

以及無盡的善意。

“上次你問我什麽才是對公子忠心,我想了很久,”他輕輕地說著,風牛馬不相及,“我不知道什麽才是最好的答案,但我知道起碼此刻我願為他而死——這算不算忠心呢?”

“我其實不在意這些了,”他自嘲一笑,繼而輕輕嘆息,“我只是……也想保護他一次。”

就像多年以前,他從牙婆手上把我救下。

我當然知道我遠遠不如公子,他救我只要淡淡的一句話,而我遠沒有那麽強大,可是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救他,這樣是不是也能算是心誠了?

我知道我錯了,我原本應當阻攔他服石的,可是我卻習慣了服從而忘記什麽才是真正的對他好……也或許我並不是不敢違逆,而僅僅是因為我知道他活得太痛苦了,我心軟了,所以才眼睜睜看著他從那些藥粉中獲取虛假的安慰而不忍去阻止。

是我太軟弱了。

此刻我願意用我的生命去彌補這個錯誤,不知道……能不能償其萬一呢?

沈西泠沒想到此前自己的一句遷怒竟在青竹心中留下了這麽重的負擔,一時之間愧疚得要了命。她不知該如何彌補勸阻,只能繼續死死地攔住他,急切的疊聲說:“青竹,你聽我說,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當時……”

而青竹已經不想再說這些了——他已經做了決定。

他緩慢而堅決地拉開了沈西泠緊緊攥住他的手,黑暗中他的聲音淺淡且堅決,一字一句地落進了沈西泠耳中。

“我這就去了,會盡量跑得遠一些,把他們都引開,”他說,“你在這裏守著公子,一定不要出來。”

沈西泠已經落下了眼淚,她不停地搖頭,可是青竹卻不理會,他的聲音甚至隱隱含笑,還帶著輕松的調侃,說:“這次跑得遠,我也許會迷路,也許要很久才能找回來……也或許,就不回來了。”

沈西泠已經淚流滿面。

“要是我真的沒回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請你幫我兩個忙。”

他已經站了起來,不顧沈西泠執拗的阻攔,一步一步向狹小的洞口走去,聲音淺淡得像是那時流瀉在洞裏的月光。

“替我照顧好公子。”

他越走越遠。

“再替我跟白松打個招呼……就說我先走了,若他得空,可以來看看我。”

他再沒有別的話了。

身影已經和月色融為一體。

化成了一片虛無。

作者有話要說:要去天堂啊

這次別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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