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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定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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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嬰不是沒見過她哭,她小時候也曾在他面前哭過幾回鼻子,可都跟眼前這回不一樣。

她無聲地哭著,臉上甚至沒有什麽明顯的悲傷之色,只是眼淚盈滿眼眶,然後就一滴一滴直挺挺往下掉,啪嗒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齊嬰心疼到顧不得再避著她,幾步就走到床邊坐下把人抱進懷裏,一邊輕輕給她擦眼淚一邊試圖哄她。可小齊大人實在不擅長哄人,何況那時他自己也有些亂了方寸,堂堂江左榜眼、春闈座師,彼時卻竟口訥,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該同她說什麽,只有一聲幹巴巴的“別哭了”。

你別哭了。

別讓我更心疼你了。

時隔數月,兩人終於又靠在一起,而且他待她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疼惜,本應令沈西泠分外欣喜才是,可她那時心裏卻空茫茫一片,眼前又一遍遍浮現方才被楊東困在坐床上的情景,甚至連他汗濕的手貼在她皮膚上的感覺也還殘留著。

她仍害怕得發抖。

她的戰栗被他察覺了,於是摟她摟得更緊,似乎希望她知道他在這裏、她不必害怕。

她是明白他的,果然就聽到他說:“已經沒事了,我在,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沈西泠靠在他懷裏,聞到他身上清清淺淺的甘松香,她裹著的被子也染著他的味道,於是好像整個人都在被他的氣息圍繞。

她終於有一點松弛下來,不再緊繃繃的,同時神志也漸漸清明了。

她勉強能夠開始思考。

她想起馮掌櫃靈堂上的光景,想起他的夫人和孩子看著她時所露出的憎惡的眼神,想起楊東對她說的那些話,想起她今日一整日的荒唐失措,心中便只感到一陣一陣的無力。

她忽然覺得疲憊而迷茫。

她靠在齊嬰懷裏,眼淚已經被他擦幹了,可眼底的悲傷卻是他抹不掉的,她沒什麽力氣,只聲音很低地說:“公子……你知道馮掌櫃麽?”

齊嬰聽到懷中傳來小姑娘悶悶的聲音,知道她有話要說。

其實他覺得現在的她應該什麽都不想,沐浴後踏實地睡一覺最好,可他也知道有些話她是不吐不快的,如果不說出口,她不會安心。

齊嬰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攔她,只低聲回她:“是跟你一起做生意的人?”

懷中的小姑娘輕輕點了點頭,又裹了裹被子,聲音細小地繼續說:“嗯,他是最早同我一起合作做織造生意的,雖沒有什麽很大的才幹,但也勤勤懇懇……一開始那時候我們生意做得還頗有些艱難,後來才漸漸好起來,他始終沒有動過離開的心思,一直跟著我。”

齊嬰點了點頭,說:“那他很好。”

沈西泠“嗯”了一聲,又道:“是很好,前段日子行會與我為難,便當先拿了他開刀、打砸了他的鋪子,在那之後他依然還是跟著我、沒有向行會低頭。”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聲音變得苦澀起來。

“我卻不值得這位掌櫃的好,”她啞聲說,“他被行會脅迫打壓,連日子也過不下去,可我卻沒能把他護住……”

沈西泠的聲音輕得就像一片羽毛。

“他死了,”她像是在跟他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活生生一個人,就那麽容易地死了……他的遺孤只有八歲,那麽小,比當初我的父母離開我時還要小,可我卻害他沒了父親……”

她絮絮地說著,實在沒什麽章法,齊嬰聽言眉頭皺得越發緊。

他能感覺到此時她內心的虛弱,離崩潰只有一線之隔。

他伸手微微擡起她的臉,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很沈地對她說:“那不是你的過錯,行會仗勢欺人他才會無路可走,你已經盡力了。”

沈西泠是那樣信服他,從小就是如此,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會相信的,可那時她卻不信了。

她看著他搖了搖頭,眉頭蹙起,說:“公子,今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道理我原先不懂,可我今天忽然懂了——你知道是什麽嗎?”

齊嬰看著她,鳳目如翻墨,眸色變得越發濃深起來。

他問:“什麽?”

沈西泠笑了一下,清清淡淡的,卻有種冷清的味道。

她答:“居其位謀其政,人選擇走什麽樣的路就要承擔什麽樣的責任,有時無關你擔不擔得起來,而是這責任是你的,那就不得不擔著。”

她別開眼不再看他了,轉而看向一邊,笑容變淡了:“或許世上本沒有卑劣的人,只是為了擔這樣那樣的責任,便不得不紛紛變得卑劣起來——譬如我吧,我原本看不上行會那些做派,覺得他們以勢壓人不夠磊落,總想著倚仗‘公道’二字過活,但我錯了,我的愚蠢害了一條人命。”

“那楊東是個該遭天譴的惡棍,可有一句話他說得對,”沈西泠又看向齊嬰,這回她的眼睛亮起來,好像看到什麽方向了似的,“他說商道永遠是能者居之,不管用什麽辦法,活下去就是正經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廢話——他是對的,是不是?”

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又一次跌出眼眶,她卻恍若未覺,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看著他,仿佛在求一個答案。

“公子,我應該開始變了,對嗎?”

“我應該立刻就改變對嗎?”

彼時她那樣篤信地看著齊嬰,眼睛亮得嚇人,仿佛他只要一點頭她立刻就會放心大膽地改變,拋下她本心中的一切,讓自己變成一個卑劣且不擇手段的人,去承擔她認為應該由她承擔的那些責任。

而她不知道,那一刻齊嬰心中千回百轉,除了心疼她以外,還更添了些別的滋味。

他想起了他自己。

當年他是陛下禦筆所點的少年榜眼,年紀輕輕便涉足官場,少時以聖賢之書為綱,自奉明德大學之道,只是後來涉世漸深,遂知官場覆雜,也愈發明白世道人心的晦澀與曲折。

他當然聽說過坊間傳聞,世人給他以修羅之名固非他所願,只是倘若他不如此,不但自己會無處葬身,甚而還會牽累家國,有時也實在是無奈之舉。

他有太多不得已了。即便如今他如此位高權重,還是每天都在做著本心以外的事情——他並不醉心權術,也並不生來就喜歡與人勾心鬥角,若真按他自己的意思,他寧願去過抱樸公那樣的日子,不理一切世間雜蕪,只可惜如今人在其位,便不得不逆心而為。

他知道這樣有多累,說到底,他不願沈西泠步他的後塵。

她是個本心清凈的人,聰敏而不圓滑、通透而不世故,縱然身在商道與人爭利,卻仍能守住自己的底線,不會貪得無厭,亦從無害人之心。

他喜歡且珍惜她原本的這個樣子,或許,比對這世上任何一件其他的東西都更加愛重。

他不想她變。

“文文,”他眼神很深地看著她,語氣很重,一只手緩緩地為她擦去眼淚,又對她說,“你不要變。”

永遠都不要變。

沈西泠迎著他那樣深重的眼神,眉頭蹙著,眼神似乎有些困惑,又問他:“怎麽能不變呢?如果我不變,我該怎麽保護那些仰仗我謀生的人?——甚至,我都無法保護我自己。”

“就像今天,”沈西泠苦笑著,“我連我自己都沒能保護得了。”

她這樣說完,卻見齊嬰眉頭皺得更緊,他的語氣也有些變化,更重了一些,斷然地說:“這次是我的疏漏,往後絕不會再有。”

說著,他的神情一下子冷漠起來,大約是想到了楊東,眼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肅殺之色。

他方才沒有殺他,倒並非是有什麽顧忌,只是念及沈西泠還在一旁,覺得有些不便。

他不想讓她親眼瞧見這樣的事,也不想讓她親眼看到他殺人。只是今日他雖可暫且不動手,但是楊東這個人他必然要動,否則他的小姑娘受的傷害,以及他此時心中的怒火,又該由誰來填平呢?

他不是神佛也並非聖賢,無法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冷靜,實則早在他推開那扇門、看見沈西泠被人欺負的時候他心裏的那根弦就已經斷了,眼下他只是為了寬慰她才勉強維持著平和,只要沈西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的異常,譬如此時他抱著她的那只手雖然很穩,但沒有抱著她的另一只手卻在微微地發抖。

那是無底的後怕。

他是那樣恐懼……失去她。

而沈西泠那時卻並未發現齊嬰的異常,她仍留在他方才說的那句話裏,又不禁在他懷中笑著搖了搖頭,說:“怎能說是公子的疏漏呢,那畢竟是我自己的事……何況往後……”

她沒再說下去,眉目變得更淡了。

往後……他們就要分開了,他不必再照顧她,她更要學著自己保護自己了。

齊嬰則並未明了那時她心中所想,他眉頭又緊了緊,問她:“何況往後如何?”

他問得很真,似乎是的確不知她想說什麽,沈西泠覺得說出來沒意思、平白又顯得癡纏,便沒打算再開口。他卻不罷手,又問了她一次,好像一定要聽她說清楚似的。

沈西泠從他懷裏退出來一點,仰起臉看著他說:“往後,我不是就要嫁人了麽?”

齊嬰那時的神情明顯一怔,好像頭回聽說她要嫁人的事,也好像讓她嫁人的人不是他似的。

而沈西泠一從他的懷抱裏出來、失去了他的溫度,便開始感到有些冷了,她自己又裹緊了被子,低下頭不再看他,又有些出神。

一提到嫁人,她就不免又想到方才楊東對她做的事。

她對男女之事是很陌生的,從沒有人教過她那是什麽,前段日子她聽齊嬰說起婚嫁的事,心中所想的也只是鳳冠霞帔高堂紅燭一類的東西,並不曾想過要如何與成為自己夫婿的那個男子相處。

原來……她的夫婿會那樣對待她麽?

會把她困在身子下,會親她,會撕扯她的衣服?

她又止不住發抖了。

她害怕且委屈,覺得倘若真是如此,嫁人又與遭難有什麽分別?她無法忍受其他男子的觸碰,哪怕只是靠近也不行。

她接受不了。

一點也接受不了。

她覺得她必須要跟齊嬰直說了,說她早就想好的那些事。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渾身的顫抖,垂著頭看著被角,叫了齊嬰一聲:“公子……”

齊嬰聽到小姑娘的聲音,看向她,見她低著頭縮在被子裏,又聽她聲音很低地說:“我可以不嫁人麽?”

她頓了頓,又擡起頭看他,眼中波光粼粼,一副急於向他解釋的樣子。

“我不是想賴著不走,就只是不想嫁人……三哥哥很好、是我不好,我,我接受不了……”

她白玉似的小手從被子裏伸出來,自己擦掉從眼眶裏掉出來的淚水,手腕上被楊東勒出的紅痕更加清晰刺目了。

她繼續說:“我知道我給你添麻煩了,也知道我不適宜再留在風荷苑——我已經想好了,東西也收拾了一些,很快便能搬出去——只是……三哥哥說你會給我一筆嫁妝送我嫁人,我不想要嫁妝,那能不能……能不能把嫁妝折成一個鋪子給我?”

說到這裏她似乎自覺理虧了,神情變得尷尬起來,又有些無力地解釋著:“……我也不是白拿,等過一段日子我安頓下來了會再把錢還你,以後也會一直……”

她還沒說完,就被齊嬰一把拉進了懷裏。

他緊緊地抱著她,幾乎是把她按在他懷裏,他的左手也輕輕地扣在她的右腕上,避開了她的傷口,在她耳邊說:“沒有嫁人。”

他的氣息是滾燙的。

“我再也不會讓你嫁給別人。”

這句話終於說出口的時候,齊嬰心裏只感到解脫,自擊鞠那日過後一直盤桓在他心底的壓抑和痛苦,一瞬間便化為烏有。

他放棄了,放棄了那個要放棄她的念頭。

他根本就不想讓她嫁給別人,他們朝夕相處了三年,他比誰都清楚她的心意,同時他也知道,自己也已經動心。

他活得那樣艱辛,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權衡,而真正屬於他的東西卻幾乎沒有,或者即便有,也並非是他真心想要的。

他並不貪心,只是想要她而已,而僅僅只是這一個私願,也依然那麽那麽難。

他不是沒想過要放棄,為了家族和朝局,他想過舍棄自己的一切私欲,甚至狠心地要傷她的心。

可這一切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容易。

三個月以來他每天都在壓抑和痛苦中度過,她以為他不回風荷苑是為了避開她,其實他只是為了避開他自己、避開他想不計後果跟她在一起的私心。

但即便他不見她,也還是會頻頻想起她,樞密院裏累積的案牘、翰林院中瑣碎的人事、朝堂之上紛雜的矛盾,都沒能讓他忘記她,他依然每天都會想起她。

越疏遠她,越想念她。

他親自在他們之間築起的高墻漸漸開始坍塌了,在那樣的縫隙中他聽到他自己心底的聲音。

他不想她嫁給別人。

這個聲音一開始只是淡淡的,如同他坐在樞密院中聽諸曹爭辯時一般清淡,後來卻變得越來越大,終於在今天他闖進那道門後震耳欲聾。

……他不能容忍,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靠近她。

一厘一寸也不行。

齊嬰緊緊地摟著沈西泠,如同抱著他失而覆得的珍寶,又在她耳邊重覆了一遍:“再也不會了。”

我再也不會,與你分離。

沈西泠不知當時齊嬰心中所想,只覺得他的懷抱和往日都不同。

他很少抱她,罕見的那幾回也都是在她小時候,而且也都是輕輕的、淡淡的,長輩一般的擁抱,從未這樣緊這樣重地抱她。她卻來不及細想這個擁抱的意思,只是聽見他說不會再讓她嫁人。

她於是有點高興起來,覺得這是這麽多日以來發生的唯一一件好事。

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向他道了謝,想了想又有些猶豫和尷尬地問:“那鋪子的事情……”

話剛說了個頭,他的懷抱便松動了,他放開她,但仍離她很近很近,近到他們能感受彼此的呼吸。

她從未離他這樣近過,近到讓她覺得她和他是一體的。他素來是好整以暇、冷冷清清的人,可那時他渾身都淋了雨,難得不那麽板板正正的了,可他依然是俊逸好看的,甚至他的那雙鳳目也顯得更加深邃起來,光華閃動如同雪淬。

他就以那樣的眼神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就在這裏,其他哪裏也不必去。”

沈西泠有些迷惑了,無論是他的樣子還是他的話都令她感到費解,而在這樣的迷惑之外,同時又有一個令她感到難以置信的念頭隱隱約約地從她心底鉆出來,令她更加戰栗。

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只篤定是自己會錯了意——就像之前,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最後卻聽到他要她嫁人的消息。

她不願再自作多情了,否則不單她會心傷難過,也會令他不勝其擾。

沈西泠努力將心中忽然冒出的狂喜和戰栗揮散,以她那時全部的自持和冷靜面對著近在咫尺的他,輕聲問:“不必離開?……那我該去哪裏?”

而她愛的那個人已經愈發靠近了她,帶給她更多的悸動和顫抖,他們呼吸相纏,鼻尖已經碰在了一起。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

他說:“和我在一起……”

說完,他吻了她。

沒人能說清那是一個怎樣的吻。

它來得很突然,起碼他們之中沒有一個預想過它會在那個夜晚發生;可它又來得那麽理所當然,以至於他們都只是輕微地怔楞了一下,隨後便立即被卷入了它。

他們都太過渴望對方了,那個吻因此而只有一瞬的試探和克制,很快就變得熱烈起來。

沈西泠只感到自己墜入了一重幻夢,被屬於他的氣息整個圍繞著,而僅僅是他在吻她的這個認知就讓她悸動得渾身戰栗。她原本感到那樣冷,可此時卻渾身都在發熱,她仰著臉承受他的親吻,同時也在毫無章法地吻他。

熱烈地吻他。

他的吻是灼熱的,不像他平日裏那樣冷清,他把她緊緊箍在懷裏,吻得她整個人都酥軟了,令她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身子軟得直不起來,只能勉力伸手攀住他的肩頸,卻依然撐不住自己的身子。而他永遠都知道她的一切,在她沒了力氣的那一瞬間便伸手牢牢地摟住了她的後腰,托著她吻,他的手掌也是滾燙的,透過她單薄的衣服烙印在她腰側細嫩的肌膚上。

像是要焚盡他們彼此的靈魂。

作者有話要說:由於手頭剩的稿子並不多,我本來打算繼續每天更3k茍住的,但是今天看到天使們的留言以及第一個可愛的長評,一上頭就更了五千五,現在的感覺就是酸爽,非常酸爽四十多萬字才寫到第一場吻戲,這麽慢的節奏實在是很對不起讀者們,因此更加感謝大家的耐心和包容,也感謝大家對文文和小齊大人的喜愛。劇情差不多過半了,希望小情侶恩恩愛愛不要向作者黑惡勢力(?)低頭,克服萬難生小團子(唉這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另外今天這更算個分水嶺吧,今天之前幾十萬字沒個啵啵,今天之後就……(只能說希望美貌小情侶克制一下不要害卑微作者被紅鎖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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