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的地方略偏僻，正對著不遠處的一座山，此時正當人間落葉時分，那山上卻仍舊蔥蔥郁郁，晚間甚至能夠看見熒光點點，仿佛林間飛舞著無數的螢火蟲。我每天看著那山，想東華什麽時候動身上山。

我的直覺向來敏銳。

只是他卻每日陪著我瞎逛，抑或酒館茶肆抑或集市商店，樂此不疲地給我買些東西，就好像要把這七百年的空缺填補上一般。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忙碌，終於在第五日我睡著後有了動靜。

那夜的星光很是燦爛，我聽得東華一陣悉悉索索，連忙撚了個訣兒，將自己變成一只貓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東華走的並不快，似乎是在等什麽人，手裏甚至還十分騷包地提了一盞燈，襯得他的白衣泛起暖黃，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他沒有騰雲，甚至沒有開天眼，就如一個凡人，在漫漫長夜提燈獨行，去見一個老朋友。

我覺得我仿佛漏算了什麽，思前想後卻不得解，只好緊緊跟著，直到在山腳下，我被什麽絆了一腳，整個身體團成一個雪白的球，不受控制地往前滾去，混沌的大腦這才想起哪裏不太對——

貓兒雖輕盈，可無奈腿太短，跟不上啊！！若不是走的腿酸，我也不至於暴露行蹤一頭撞上東華的腳踝。

我撞得頭暈眼花，只覺那個人停下腳步，呆了一會兒，眼前的天旋地轉才停下來，東華俯下身，拎著我兩只前腿，將我整個抖了幾抖，似乎是在嫌棄我摔得灰頭土面，看我瞪他，這才笑吟吟地將我抱進懷裏：“小貓兒，早就知道你跟在後面，唔，這次變化得甚可愛，比先前那些老鼠青蛙的強多了，孺子可教也……”

我憤恨地張口咬他，卻沒料到已經不是人類的牙齒，尖銳的獸齒輕易插進他的皮肉，口腔中瞬間彌漫開血腥氣息，我嚇了一跳，連忙松開牙齒，看著那汩汩冒血的小傷口發呆，東華卻似毫不在意，伸手一抹，只留下兩個淡淡的牙印，點著我的鼻子笑：“小東西脾氣不小，既然跟來了就一起去吧，累的話就睡一覺，馬上就到了。”

他執意在這漫漫長夜徒步爬山，我卻沒有興致陪著他爬，往他懷裏蹭了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就此沈沈睡去，耳邊蟲鳴鳥叫鼻間草木清香，這真是一處好去處，東華，若我死了，便埋在這裏吧……

說什麽傻話呢，我怎麽會讓你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戳我的鼻子，耳朵上的絨毛也不知是誰在撓，我動了動耳朵，引來對方的輕笑：“善兒，小懶貓，你若是再睡我就下山啦！”

下山？

我慢慢睜開眼，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景色，或許我們是在半山腰的某處，山澗小溪碧草叢生百花齊放，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眼前分明是個墓碑，什麽字都沒有，周圍縈繞著森然仙氣的墓碑。

我看了良久，忽然垂下頭，慢慢踱到東華身邊，看他俯下身子，便耷拉著腦袋鉆進他懷裏不發一言。

東華略顯詫異，摸摸我頭上的毛，問：“怎麽了？”

我只管埋頭睡去，迷迷糊糊地道：“辦完事就回去吧，莫忘了幫我采些鮮花，送給……西王母。”

我分明感到東華的身體震了一下，但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悶聲應下，我便樂得裝睡。

彼時我的逃避不帶任何情緒，我只是在逃避著一個直覺，東華幾萬年來不曾提到西王母的名號，甚至不允別人提起，如今突然帶我來見，一定有什麽原因。

我說過我的直覺準的出奇，只是我那時不曾多加思索，何況這整件事他蓄謀已久，我便是逃避又怎能逃開？

醒來的時候還是在先前的小屋，天光大亮，東華笑吟吟地招呼我吃飯，我滿懷疑惑，卻不見他解釋什麽，終究耐不過他，先開口詢問：“東華，你為何要帶我去見西王母？”

他好奇地問我：“難道不是你自己跟去的？”

少來，我那點變化之術，或者說我那點小心思，又怎麽能瞞過你，你若不是故意，我怎麽會跟得上？

見我齜牙咧嘴地瞪著他，他便摸摸我的頭，將我攬到腿上去給我梳頭發，順毛一般輕柔緩慢：“好了好了，還是這麽容易炸毛，我不過是覺得你在天上無聊，這次下來就帶你一起，既然帶你了，西王母是我妻子，我去探視她的墓又有什麽好刻意隱瞞的？”

這話……說的在理……

我被他抓住一縷頭發回不過頭去看他，便努力斜著眼睛往後看：“那西王母……”

“西王母的事情，以後有的是時間給你問，不過我現在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知道那是西王母墓的？”

我的註意力瞬間就被他轉移，連忙手舞足蹈地比劃：“這是女人的直覺，就那個山，仙氣繚繞，傳說西王母死於凡界太荒山，你下界看一個死人，那定然是她無誤……”

青檸曾說，西王母是東華唯一愛過的人，也是他至今仍惦念的人，我雖不太喜歡青檸，但這話也不是只她一個人在說，只不過她有勇氣說與我聽而已。

我彼時告知東華的全是事實，那時候存了些小孩子想要得到表揚的情緒，可我卻不曾明白，當你對別人說實話的時候，別人說的，未嘗便也是實話。

東華隱在我身後，微微嘆息：“善兒總是最聰明的。”

我稍稍仰起頭去看他，卻見他滿臉落寞，在天界的時候，不說各路仙家，便是我也從沒見過他這般多情緒，這幾天的東華，仿佛不是東華。

我忽然有些恐慌，小聲問他：“東華，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他驚醒一般看著我，恢覆一貫的溫和，撫平我眉心的褶皺：“善兒若是玩夠了，我們便回去。”

嗯，回去吧。

我在凡間存的那些小憂郁，在踏上天界的時候煙消雲散，不過區區幾天未感受到這般飄著走路的感覺，竟覺身體沈重了不少，東華總是嫌棄我走路用飄的，可我做亡魂那百年，早就習慣了這般走路，後來雖改了不少，但遇情緒外漏，還是喜歡這般飄著。

或許就是在哪裏長大的哪裏就是故鄉，我一介凡人，竟不喜凡間。只是那時候不懂，不喜的原因，也是因為那一個人，然而於天界，我關註的便不是只有他一個，就比如——

甫一踏上天界，尚未來得及站穩，斜刺裏便沖出來一團花花綠綠的東西，瞬間將我撲倒在地，那一團錦繡突然開口說話，嘶啞著聲音大聲指控：“上善姐姐！！！你怎麽能丟下陌黎不管！！！陌黎以為你不要人家了！！！嗚嗚嗚哇哇哇……”

我擡眼去看四周，除了趴在我身上，將眼淚鼻涕塗我一身的那貨，東華忍俊不禁，打著工作的幌子急急離開，末十九依舊淡綠色袍子，滿臉尷尬手足無措，剩下鳳九天，一臉解脫了的表情，口念阿彌陀佛離去。

……混蛋你又不是西方諸佛，宣什麽佛號！

我嘴角抽搐，一邊安慰著陌黎，一邊朝著末十九使眼色，好在他還不是傻子，連忙手腳並用幫我把陌黎從我身上撕扯下來。又在我許諾陌黎十項不平等條約之後，他才抽噎著停下哭聲。

我對陌黎，向來沒轍，這就是所謂一物降一物。

無奈間，忽然一道熟悉的視線看向我，好像是看我，又好像是在透過我看著別人。

我被這視線看的雞皮疙瘩起了滿身，幹脆怒目回視，豈料他卻不避諱，正與我的目光撞到一起，倒叫我先不好意思起來：“那個……十九道長，你到底在看什麽？”

他這才把目光的焦點真正放在我身上，稍顯疑惑地歪了歪頭，就好像某種小動物一般，我的心底突然漾起某些異樣的情緒，一種很熟悉很熟悉的……

“抱歉，我只是在想，五萬年，能讓一個人變化多大。”

突如其來的回答吸引了我全部的註意力，我思索良久，不知道他這樣問我是何用意，再者在場除卻陌黎那個裝嫩的貨，皆不足五萬歲高齡，若是問，這問題也不會是問我。

我細看他的神色，並不見多少疑惑，只那雙眸子，若有所思，光華滿地。

大約是這小子傻呆呆的，忘記我不過區區七百歲，這年歲我雖一直引以為傲，覺得再難有凡人如我這般高齡，但放之天界那便不足以說什麽了，我這般思考，覺得這話雖不是問我，但既然他開口，我也不好晾著他不管，便想著這孩子傻傻的，看起來很好騙。

擡頭作出一副先知的表情，卻駭然發現眼前已沒有少年青色的身影，只有陌黎探究的目光，幾乎要貼到我臉上來。

“咳咳，陌黎你要嚇死我了，你那十九哥哥呢？”

“嘖嘖，看你方才看十九哥哥的眼神，就跟狼見了綿羊似的，我才不會告訴你，萬一你獸性大發……”

我卷起袖子將喋喋不休的陌黎團成一團，夾在胳膊下面氣沖沖地向著月老殿去：月老你給陌黎看了什麽東西，這小子本就仙根不穩。

作者有話要說： 十九道長怒刷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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