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鬧騰完回到東華府上的時候，他尚在忙著公務，我便自顧自坐在院子裏等他，漸漸地頭腦有些發沈，瞇起眼看了看他，手邊的文書還有一大摞，幹脆便由著自己睡過去。

我自幼時，吃穿用皆不上心，偏對睡覺有著不可思議的執著，若哪個不叫我睡，我必恨他個百八十年，東華對此很是無奈，只好讓我睡去，道：許是七百年前傷了魂魄，如今魂魄修補，愛睡就睡吧。

恍惚中想著這些瑣事，只覺迷蒙中渾渾噩噩，飄蕩著不知著落，我雖飄著慣了的，但這般掌握不了方向的尚屬首次，周圍一片虛空，憶及先前的夢境，忽有些恐懼，連忙掙紮著試圖讓自己醒過來。

迷蒙中突顯一點亮光，我心下一喜，且不論這光芒通向哪，總好過周圍全是虛空，何況我如今在東華府上，他既沒有出手阻止，理應不會出什麽事情，便去瞧一下如何。

那光芒起初如螢火一般，隨著我的靠近漸漸變大，待到離得近了，眼前突然白光一閃，我連忙捂住眼，慢慢從指縫裏看，周圍如同撕裂了什麽缺口，煞那間黑暗不在，眼前日光灼灼，一片綠意。

好像……是很熟悉的什麽地方。

我慢慢將手放下來，仔細打量著這一片林子：樹木的綠似乎有些過分的嬌艷，就好像方下了一場春雨，然地上的花草卻無一絲濕意，圍繞著幾只碧蝶，隨著風輕輕搖擺著，遠處似乎能聽見幾聲空靈的鳥啼，以及潺潺溪流的聲音，這般清幽別致的地方，似乎……在哪裏見過……

太荒山？

我去山上之時正當子夜，周圍迷蒙實在看不清景致，可想來想去，除卻玉山西王母故居，這天上七百年，從未見過如此清幽之地，而玉山上卻絕不會有這般隨意茅草屋的。當時只道，既是太荒山，那大約是東華施於我的夢境，許是他有些事情不便直說，叫我自己看罷了。

想到這裏，一直緊繃的神經便松懈下來，鼻翼間草木清香，我深吸一口氣，滿意地去一旁坐下，等著看戲。

孰料甫一坐下，忽有個好聽的聲音笑起來：“不愧是善兒，這種時候尚不怯場。”

這聲音很是張揚，說的又是表揚的話，我便忽略了心內突生的警惕，一邊回頭看他一邊問：“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話沒說完忽看見他的容貌，頓時一楞。

天界向來不以容貌論短長，但生的好看的神仙，總是會受歡迎的。是以人人都多少懂得一些變化之術，稍加修飾，不至於嚇著別人就好。洪荒之初化形的幾位神仙，容貌極端，若非大美便是大醜，極致得後來者拼勁渾身解數也及不上他們一分一毫，再者生而為神者，如日月星辰，本身無形體，容貌由心生，大多也是美艷無雙。

然我閱過眾多美人，眼前所見，仍是為之迷惑。

因他一身烈火一般的紅衣，因他極致無雙的容貌，因他那雙鳳眸中的妖媚橫生，因他唇珠艷紅如滴，更因他唇角那抹若有若無的淺笑，亦正亦邪，亦仙亦妖。

這人，絕不是東華的幻術。

“東華？”他忽然扯動嘴角，嘲諷一般看著我，“你當這是東華給的夢境？”

雖然他態度輕蔑，然這表情放在那張臉上就像此人天生就該這般態度對人，我癡迷一般看著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有一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牽動著我內心最深處，柔軟得一塌糊塗。

也心疼地一塌糊塗。

總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憶不起過往，看不到希望。

他看著我，笑得張揚且無奈。這兩種表情出現在同一張臉上，我的心便如遭雷擊，忍不住將這個話題轉移開來：“我現在知道，你不是能受東華所控制的人物。”

“哦？”他頗感興趣地挑起眉，坐到我身邊問，“何出此言？”

我扭頭看他：“我雖無法力，但卻是一介亡魂，情緒無所依托，如今又是在夢境中，你既然能看出我心中所想，功力或許尚在東華之上。”

“這話卻不對。”

“為何？”

他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此時將一條長腿屈起，拿手撐著頭，態度隨意悠然，胸口的衣襟因著動作略有松弛，隱約可以看見衣下細嫩的皮肉：“東華可看的出你內心所想？”

我想了想，點點頭。不過依東華所言，他看出不是因為能讀我的心，而是自小養起來的，我一個眼神他便知道我要做什麽。

我這樣想，便聽他道：“我能看出也非讀心……”

“嗯？”

他唇角隱約浮起笑意，我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心裏似乎很是害怕，就好像很久之前，曾經看過這樣的笑容，這之後，我便陷入無邊的孤寂。

豈料他卻就勢壓上來，笑道：“你這麽怕我作甚，我又不會傷你，我能看出你的想法，不過是因為……我們本就是一個人啊……”

這話說到最後我失聲尖叫，不是因為他說的內容，而是那臉上的笑容，此時看上去詭異異常，映著飄揚的紅衣，一雙眸子似乎也點染了妖冶的紅色，然他始終沒有下面的動作，只是看著我，嘆了口氣，慢慢恢覆方才的形態，略顯落寞地坐了回去。

我驚魂甫定，看到他的樣子又覺方才的喊叫過於失禮，莫是傷到他了，連忙深吸兩口氣，打算安慰一下他，可我的手方伸到半空，那個身體突然發出極不協調的聲音，是我熟悉的，男童的聲音：“善兒，你怎麽可以不要我，我的身是你的，怎麽可以扔下我不管……”

我看到我伸出的手劇烈顫抖，那火紅色的身影如同被火炙燒一般，包裹著熊熊烈火，我感覺到他的怨念，他失控的情緒，這情景太過熟悉，便是再過七百年我也不曾忘記，我幼時被拋棄的絕望，強大到毀天滅地的怨念，控制不住的力量。你是誰？為何我會覺得你曾經拋棄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七百年前有東華救我，如今，這怨念是我心生，誰能救我出去呢。

伸出的手不知道怎麽收回來，火舌如藤蔓一般卷上我的手臂，我感覺不到疼痛，眼看著自己就要被吞噬。突然心內湧出一股清泉，如同輕紗一般溫柔地包裹著我，我詫異地低頭去看，卻聽到那男子的輕笑：“呵——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道我為何出入自如，善兒，你以為那人把你當做寶貝，可你怎知那人真正圖的是什麽？我不會傷你，但那人，遲早將你傷得體無完膚，待那一天，你可記得答我一句，你可曾後悔？”

他的聲音很是悲切，我不自覺地去看他，他說的那人……可是東華？

我彼時已經知曉他不會傷我，只因那熊熊烈火纏上手臂的時候，我不曾感覺到一絲傷害，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情緒，不讓那火傷我一分一毫，只是那時候他詆毀東華，便叫我選擇了不信，如若我那時信他一分，至少後來，也有個心理準備。

他說：善兒，你記住，我叫，李沐邪，便是你李上善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我醒來的時候所有的一切仿佛不曾發生過，東華尚在批閱他的文書，看數量，我這一覺，約莫睡了大半個時辰。

我伸出手瞧了瞧，什麽痕跡都沒有，掌心卻一片炙熱，探手摸到胸口，那裏沁涼一片，卻讓我感到溫柔。

是誰，在一次次地保護著我呢？

七百年前，我甫上天界，一介亡魂，雖說天界不曾有那般仗勢欺人者，但偏偏有個以折騰人為樂趣的小祖宗。

我那時膽子甚小，平日裏絕不離開東華半步，怯生生地拉著他的衣擺，就連睡覺也絕不放手，而陌黎那時候頑劣不堪，惹得眾仙家敢怒不敢言，卻惟獨不敢來東華府上鬧事，是以我雖聽過他諸多事跡，但尚未有機會得見。

直到東華去了人間。

那日我自東華走便惴惴不安，一直縮在他的書房，任誰哄也不出來，聽到院子裏喧嘩，這才探頭探腦地去看，誰知甫一開門，便被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撲倒，彼時我身量也不過三四歲的樣子，被明顯吃太多的陌黎一壓，差點吐點血出來，那廝壓了人，卻不起來，趴在我身上大眼瞪小眼，直到我劇烈地咳嗽，他才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起來，上下打量著我嘖嘖道：“你就是那個人類的鬼魂？”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我卻不知抽了什麽瘋，大約是看他與我一般大小，不甘心被同齡人看輕，爬起身來皺著眉頭看他：“是又怎麽樣？”

彼時陌黎怕是從沒見過不順著他心意的人，頓時大感好奇，眼珠轉了一圈，指著門外那口井：“聽說東華帝君府上莫失泉可辨忠奸，凡人上天必得先過此泉洗禮，你可曾下去過？”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探頭看了看那井，實則東華曾囑我莫要靠近此井，再則那井口甚大，我這般身量橫著都能下去，井下又漆黑，是以我路過此井皆得繞一個大圈圈，絕不靠近半分。

陌黎看我的樣子，故作深沈地嘆：“原是這樣，聽說東華帝君帶你回來的時候察覺到你滿身怨氣？你若是什麽不好的東西，雖你自己不知道，但若傷了東華帝君的仙元便甚是糟糕。你若是好人，此泉不會傷你分毫，縱然是壞人，也不過洗去你滿身邪氣罷了，傷不得性命，怎麽樣？”

我那時候甚是善良，若放在今天，怕是會回他一句：他傷他的，反正這廝仙根穩固，無妨無妨。偏那時候對東華只一廂感激，見不得他因為我受一點傷害，想都不想就往外沖，縱身跳下那井。

陌黎被我撞了一個趔趄，看我的動向，忽然在後面大叫：“餵餵餵，你給我回來！那井不能跳，我說笑的啊！”

陌黎君，你難道不知道，有種情況叫做……說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陌黎作大死系列黑幕……

第二個男人出現了，李沐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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