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之前精神太過緊繃，真到宴會上時森知夏反而平靜了下來，她一直乖乖跟在祖父身邊，任由祖父將她介紹給一些長輩，全程都無紕漏。

似乎不少人都早就聽說過她，當祖父說她就是森知夏時，她留意到那些人眼裏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然的神色。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嗎。森知夏感到自己正站在陳年秘密的邊緣，只要耐心等待下去就一定能碰觸到事情的核心。

宴會期間森知夏只離開祖父一次，是祖父的一位世交授意孫子請她跳舞，而祖父也點頭同意了。跟對方步入舞池時，那個叫做高橋正義的年輕人問：“你真的是森知夏？怎麽跟你堂姐一點都不像？”

“堂姐？”森知夏疑惑地重覆了一遍。她從沒聽祖父提起過，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堂姐。高橋正義輕“嗤”一聲，似乎覺得她的無知太可笑。森知夏微紅了臉。雖然對方有充足的嘲笑她的理由，可此時他是她的舞伴，在他微妙的惡意面前森知夏覺得孤立無援。

對方像是來了癮頭，扯著她繼續說下去：“新年時你都沒見過你堂姐嗎？”森知夏的臉越發紅了。因為到神社參拜時她偷跑，一回到森家她就被關了禁閉，哪裏能見到什麽人呢。可對方顯然誤會了她的沈默，又帶了些輕蔑地笑了起來：“你爺爺把你保護得真好，可你最後不還是要嫁人嘛。”

森知夏討厭他的態度，可如果與對方爭辯起來就顯得太難看了，她索性緊緊閉嘴，任由那個人興致勃勃地把獨角戲唱下去。

“對了，你堂姐她叫月見，森月見哦。”臨近分開時高橋正義忽然附到她耳旁吹著氣低聲說，同時原本放在她背上的手往下滑了一些。森知夏頓時緊繃起來，她警惕地側身避過他的手，臉頰因為憤怒而緋紅起來，她後退了一步，再後退，直到離開他的控制範圍，才轉身回到祖父身邊去。

回程中，祖父問森知夏感覺如何。森知夏悄悄打量祖父的臉色，可祖父一如既往地板著臉，森知夏並不知道他是認真地想聽她的想法，還是只是例行公事地詢問。不過她到底如實說了想法：“一切都好，可是我不喜歡那個叫高橋正義的人……”

“夠了！”出乎她的意料，祖父忽然發了脾氣。他嚴厲警告她：“這種話以後都不許你再說，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準說。”

“我知道了，祖父大人……”

祖父果然只是隨口那麽一問，認真回答了的她可真夠傻的，結果不過是又多了一件不能對任何人說的事罷了。可是……森知夏看千百盞燈火從車窗外流過，像是蜷縮在小船上，在漫無邊際的夜海漂泊，沒有方向也停不下來。她悄悄抱緊了自己的手臂，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

不過接下來的那個周末她就在探望幸村精市時碰到了千重子。千重子看見她時也很高興，纏著她嘰嘰喳喳不停說話，她才知道之前千重子得了重感冒，連學校的課都缺席了。她不由得看了一眼幸村精市，可幸村精市還是笑瞇瞇的，好像根本沒覺得自己瞞了她什麽大不了的事。森知夏嘟起嘴，轉念一想她瞞他的事可能更多，最後還是沒跟幸村精市計較。

可她沒想到幸村精市竟然一直瞞著她一件更大的事。

一晃又是七月，盂蘭盆節漸漸逼近。按照森家慣例，祖父每年這時都要回到京都主持森家的祭祀禮，森知夏也不得不跟著祖父到京都去。她算了算日子，接下來的兩個周末都不能到醫院去了。她決定拜托真田弦一郎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幸村精市免得他擔心。說起來真田弦一郎這個人也挺有趣。幸村精市跟她說過如果在學校裏遇到麻煩就可以找真田弦一郎幫忙，想必他緊接著就對真田弦一郎說了請關照她之類的話。因為第二天真田弦一郎特地到她班上找她，當面對她說有事盡可以拜托他。森知夏起初被他嚴肅的神情弄得有點緊張，可過後她越回憶跟真田弦一郎打交道的全過程就越忍不住想笑。不過，這回還真的要拜托他了。

午休一開始森知夏就沿著西側樓梯爬上四樓，正打算去找三年A組的位置，卻聽見安全門後有人提了幸村精市的名字。雖然偷聽不禮貌，可森知夏還是悄悄站住腳步。

“上次我單獨探望了幸村，他已經確定要接受手術了。”

是真田弦一郎的聲音。可是，手術？森知夏腦子一空，她攥緊拳頭繼續聽下去。

這時另一個人說：“那麽，幸村有沒有說過手術的成功率？我稍微收集了一下資料，發現……”

真田弦一郎忽然急促地打斷了那個人的話：“柳！幸村說過手術後他一定會回來，我們應該相信他。”

“手術是什麽時候？”

“初步確定在一個星期後，具體時間還要看幸村的身體狀況才能確定。”

“明天就是關東大賽的決賽了啊……”

“所以把冠軍的獎牌拿給幸村吧。”真田弦一郎無比堅定地說。

安全門後沒了聲音，可森知夏心裏亂亂的。幸村精市從沒跟她提過手術的事，正像她不認識的那個人所擔憂的，手術成功率到底怎麽樣，接受了手術幸村精市就會康覆嗎。她站在原地發呆，連安全門什麽時候被推開都不知道。

“森？”她聽見真田弦一郎有些驚訝地叫了她。

她想要拿出禮貌來對他微笑一下，卻怎麽都笑不出來。“請告訴我，”她顫抖著嗓音問，“你們說手術……是真的嗎？”她的目光輪替掠過真田弦一郎和另一個男生的臉，在她緊迫的註視之下真田弦一郎點了頭。

森知夏失落地後退一步，忽然擡起頭來對真田弦一郎彎了彎嘴角：“我明白了，一直以來都多謝你，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可靠的人了。”

她深深看了真田弦一郎一眼，然後轉身沿著樓梯一路跑下去。如果抓緊些時間的話，到了醫院再馬上趕回來頂多只會遲到一會兒吧，那時再跟老師隨便說個理由就好了。這樣想著她氣喘籲籲地跑到學校圍墻旁邊。就在她努力想要爬出去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你的姿勢還是不對哦。”

森知夏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卻看見了負責看守東門的校工。可他說“還是”……是什麽意思？這時，那個人忽然冒出來一句“噗哩”，森知夏一下子想到了他的身份，不由得失禮地擡起手指住他：“啊，你是那個人！”顧不得研究他到底為什麽喬裝成校工，森知夏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硬拽到墻邊，雙手合十，真誠地拜托他：“幫幫忙，我必須馬上出去一趟，所以幫幫忙吧同學！”

好在那個人並沒對她多做為難，只是要她叫了一句“學長”，就好心配合讓她踩著他的背翻墻出去。

“謝謝啦！”隔著圍墻森知夏朝那個人喊，隨即不停歇地往公交車站跑過去。

無論如何都想在幸村精市手術前再見他一面。想知道他手術的成功率有多大，他到底什麽時候好起來。這陣子她明明覺得自己無限靠近了他，所以，她怎麽可以心安理得地無知下去呢。

可幸村精市不在病房。

森知夏用手撐著門框，由於之前的劇烈跑動，她腿軟了一下險些跪在門邊。他不在病房，又會在哪裏呢。森知夏正打算找個護士問一下，卻猛然覺得有陰影從身後籠罩下來。是幸村精市回來了嗎？森知夏松了一口氣，開心地轉過身。

不是幸村精市，而是一直跟在祖父身邊的那個人。森知夏嚇得後退一步，稍稍轉過頭，果然看見她的祖父。他拄著手杖目光異常冷冽地盯著她，森知夏低垂下頭。良久，祖父終於緩緩開口，沈聲說：“看來立海大的教育也不過如此，還能教給你怎樣逃課嗎。”

祖父真是太知道怎樣最快挫傷人的自尊心，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森知夏就羞愧得快要哭出來。得知自己可以就讀立海大那天的場景和心情忽然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可是，被激起對立海大的認同感的同時，森知夏也失去了維護它榮譽的能力。

“對不起，祖父大人……”森知夏低聲說。

“這是第幾次？”

“第一次……”

“是嗎？”祖父反問。

森知夏嚇得飛快掃了一眼祖父的臉色，變更了自己的答案：“兩次。”祖父用鼻子冷哼一聲，怕他不相信，森知夏擡起眼直視他急急辯解，“是真的，真的就只有兩次而已……”

祖父擡手截斷了她的話：“那些解釋的話就等回去之後再說吧。”他轉過身，見森知夏還呆立原地，於是眼角餘光投來冷冷一瞥：“還不走？”

“我、我可以再等……”

可是祖父已經失去應付她的耐心，他對一直盡責地守在一旁的黑西裝男子說：“把她帶回去。”

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沒有任何辯駁的餘地了。森知夏跟在祖父和黑西裝男子身後向電梯走去。就要離開這條走廊時，像受了某種驅使一樣森知夏回過頭去。

一身病服的幸村精市就站在走廊中段深深註視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森知夏忍不住想要哭泣。

——我來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在。你到底怎麽樣了呢。你之前為什麽要瞞著我呢。

可是最後，森知夏只是拼命地用口型對幸村精市說：“手術加油，要加油呀。”

她重覆了兩遍，終於看到幸村精市對她點了頭，她放下心來，重新轉過頭去之後，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不想被祖父看到，她迅速用手抹去。

這次犯的錯誤可比新年時嚴重多了，森知夏為此挨了最重的一次打，祖父用藤條狠狠抽了她的背。丟開藤條之後祖父說：“既然立海大不能給你足夠的教育，今後你也不必再去那裏了，就老實待在森家接受我為你安排的課程吧。”背上的傷口讓森知夏疼得意識模糊，可她還是清楚地聽到了那句話。她趴在地上，把臉頰貼到大理石面。那股涼意讓她感覺像是剛從夢中驚醒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進來。森知夏想要睜開眼睛看看來人，卻怎麽都提不起來精神。她模糊地聽到一聲嘆息，憑借這聲音她知道了來人是負責照料她起居的老女仆。祖父不準森知夏跟仆人多說話，森知夏只聽管家叫這個女仆“愛子”，卻不知道對方的姓氏。愛子一點點掀起她的制服襯衫，輕聲要她忍著點就開始為她上藥，愛子嘆息著說：“你這孩子啊，倔起來真像少爺，哦，就是你父親。”

來到森家這麽久，森知夏第一次聽人提起父親，她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偏偏此時她沒有說話的力氣。她努力動了動手指，果然引起了愛子的註意。

“想知道你父親的事，是嗎？”愛子小聲問。

森知夏微微點了一下頭。

愛子短促地笑了一聲，用帶著藥膏味的手為她把頭發理到耳後去。

原來愛子是在爸爸高中入學之後才來到森家的，不過她聽一些資歷老的傭人說過，爸爸從小就不聽話，也沒少挨祖父的揍。祖父要求爸爸考東大的商學部，可爸爸逃了東大的考試，跑去報考了桐朋學園，祖父氣急了，爸爸卻幹脆大鬧一場徹底脫離森家。祖父好幾次要爸爸回到森家，卻都被拒絕了。他自小就精通鋼琴，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學了吉他，在桐朋學園裏成了風雲人物，跟媽媽也是在那時認識的。

森知夏閉起眼。

難怪祖父讓她上插花課，茶道課，藝術修養課，唯獨不讓她學習樂器。

有一次無意中翻媽媽的日記，她發現了一張折起來的紙，紙上是譜好曲的歌詞，背面就有吉他伴奏曲譜。她一直以為那是媽媽的東西，不料竟然是爸爸留下來的。

森知夏拼命回憶那張樂譜，好像自己真的抱著吉他，正將紙上的音符變成旋律。

她嘗到了自己鹹味的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我撒狗血了√

求不嘲笑女主智商。她十四歲，而且之前沒生長在那種環境裏，不明白她爺爺想幹什麽也是正常的。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她太嫩咯，爺爺一句“是嗎”她就交了底√

休學的原因也交待完了，下章的作者有話說裏會放主上的一個角色歌，只能說……從歌詞到曲風都意外地應景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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