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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圓環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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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的硬度,然而萬物風化粉碎,不見原形。

“你根本沒感覺到什麽石磚。拜托,你怎麽可能記得一百多年前的事?”

我就是記得……對,我可以回想起,那個時候的冰雪從半垮的花窗竄入,明明是白天、溫暖的光線灑在桌上,但卻讓人覺得恐懼……無比孤獨。

“不過是片面之詞,徒有形式的感受……你是在對誰說這種話?”

你,我在對你!天殺的萊特,你膽敢忽視我的話語?好大的膽子……我掏心掏肺地對你說出自己的一切,可是你這個兄弟是怎麽當的?哼?該死的畜生!

“瘋子,這裏沒有別人,不死院留著的只有你自己。別掐著脖子,會疼的又不是我這個幻影。”

你怎麽能說這種話?我們相處的難道還不夠久嗎?

“讓我算算,你活了……一百?兩百?抱歉,你的腦子不太靈光,我沒辦法給你找出個答案。”

去!瞎說……我的腦子清楚得很。

「……咿呃……呃呃、嗚呃——!……呼喝!……呼喝……喝……」……喘不過氣……喝……呼喝……一定是犯高山癥了。我得早點習慣這裏的空氣才行。

……大禮堂,大禮堂包圍著小禮堂而建,只要憑著感覺移動,肯定就能找到方向……爬上基地、樓梯與碎石堆,最後穿過一道破口,剎那,我人已來到了小禮堂前半部的屋頂,它的高塔佇立在不遠處,無頂的聖堂亦傾頹於遠方。不知多久以前曾有個惡魔站在那……還有個、誰?我記得還有個人。是誰呢?兄弟,你知道是誰嗎?

為何你選擇在這時候沈默?我知道了,你想把話留到洞下再說。不要緊,我們有好長的時間能相處,再一個九十年、一百年、或一千年,你就跟我。

——啊、到了,總算到了。我們下頭見,萊特。

(……砰咚!)

(……滴答……滴答……)

我的小窩有位新房客。我問他是誰,那個人則回答我,他名叫弗藍。

弗藍住在這裏好一段時間了,長到無法盡數的地步,雖然天上的小洞能看見日月流轉,但時間宛如幻影,比滴落的水滴還不真實。我明白這種感覺,我想萊特有一天也會懂的……當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一個長寬不足兩身的空間時,意識也因此變得狹窄,渾沌的無法言語、同時卻清晰地能知曉一切……進入眼簾的只有磚石與鐵閘、接觸皮膚的只有冰水與寒氣,開口是一陣不變的煙霧、移動是一道枯燥的聲響,在這種地方,沒有人會去相信天上的光芒就是時間的痕跡,在牢房裏根本留不下痕跡。

牢門是開的;牢門總是是開的,其展開的狀態令人恐懼。我想不起最初到底是誰開了鎖,雖然只是個普通的鐵閘門,但卻有股力量令我不得動彈。那股力量是恐懼……對穩定的依賴與對變化的抵抗。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憎恨起了開鎖的人,那道門讓我煩躁、令此地的安定充滿裂縫——它讓我的世界變的不完美,我們隨時都有被入侵的可能……那股與宇宙連接的威脅感讓我憂慮至極。眼前拱洞是個深淵、洞後敞開的鐵閘是虛無的入口……

……什麽,是你打開的?你……你!弗藍,我要殺了你!嚇!去死吧!

“別白費力氣啦……他早就已經死了。”

還沒,還早得很,萊特,我要他化為灰燼!

“你何必這麽對待自己的屍體?”

我、我的屍體?

“看看他,那身風幹的屍首有多麽眼熟,瞧瞧他的臉型、聽聽他口中的呢喃……那東西就是你。”

……我……我的屍體?……我……已經死了嗎?……但這雙手……這道火焰……

“只是個假像。你是不死人,記得嗎?你看過多少不死人在死後是留有軀體的?你們只是股意志,貪戀欲望的活幽靈。”

……這就是事實嗎?事實……哈……哈哈哈……這是事實……事實,我懂了……但是!但是……既然我死了,為什麽還是沒能見你一面?求求你,萊特,請讓我看見你吧……不要躲在那,別用聲音戲弄我……

“我不是萊特,我是弗藍。我是你。”

不可能,如果你就是我,那我又是誰!

“你就是你呀,火焰惡魔陛下。”

——滾開、滾開!離開我的世界!不要愚弄我!……不要……不要傷害我……

“敞開心胸、接受現實,弗藍,事情一點都不覆雜——”

我沒有現實!……我就在這,我是不死院的無名不死人!

“張開你的靈魂之眼,弗藍,讓人性之光引導未來、讓黑暗去發覺你的渴望……想想看,死了、活了,這些又有什麽差別?人類存在就是股意志,而你現在就是意志的實體,追求著肉體所無法跨越的可能性。黑暗者,你雖是死去,然而只是肉體之死,靈魂卻存續於世間……僅管只是暫時的,但可是只要為了一點可能性,哪怕是收割千萬生靈你們也在所不惜。不死人,你是黑暗靈魂,然而黑暗不是你的終極目標,它只是延續的手段……來吧,說出來吧,瘋狂的弗藍,你到底想要什麽?”

……沒有……已經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了……

“可是你還在這,你的意志說了:弗藍,你不能歸於黑暗,因為你還有未完成的事情。”

……我還有什麽沒完成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讓我消失、讓我從痛苦中解脫!

“你的選擇。是時候了,弗藍。”

選擇?

“很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邊,兄弟……嘿,還記得那次替公爵夫人守靈後的報酬嗎?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就這麽被你扔了,真要命……我說啊,這次你就把它帶著吧。死者的庇佑可是很珍貴的,它能讓戰士看清血腥中的寧靜、讓靈魂在怒火中維持理智,我們的戰鬥雖如風暴狂野,但空是有力量是無法認清現實……認清自己身在何方,雖然我們是瘋狂的士兵,但不代表我們要連意識都沈淪在毫無價值的妄為之行中。來吧,該起床了,兄弟,把未完成的事情給完結吧。”

……我就知道,你總是在愚弄我,萊特……

“我只是你的幻影,你的理智。”

我認得你的聲音……破碎、低沈、充滿戲謔……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

“再見了,弟弟。”

別走,別讓我孤單一人!大哥!

萊特——!

——!

……自幻夢中清醒後,我看見一具焦屍與我同在。不管它是不是弗藍,實際上也無關緊要了。

真是個長夢,睡了百年餘、也夢見了百年光陰,原來打從身負詛咒的剎那我就已陷入長眠,等著哪天醒來……才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任何得失。一無所有即是一無所有,死亡、失去、萬般皆空;無生老病死、無喜怒哀樂,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熾盛皆成虛無,不死者從來就沒有擁有過,現在不會、未來也不會……既然沒有,又怎麽會因它們感到缺失?

但說來可笑,夢中沒有的東西,一醒來卻又找到了。此時此刻,握在我手中的護身符已經沒了繩結、黃銅之軀已染上綠跡——那件飾品才是真正屬於我的事物,一個隨我一同埋葬於此的陪葬品。

為什麽我不早點註意到呢?我的家鄉不在於一個地點或一個人類,家鄉只是存在於腦海中的回憶,如今連系回憶、夢境與現實之物存在於此,只要握著它,我便不需要任何居所……不死人,你的命運不是停留、也不是流浪,你要做的就是面對自己未完成的事……現在,讓我們完成它吧。

離最初不死院之行已相隔幾十年,地窖依舊完好無缺,但曾困於牢籠裏的不死人如今成了廊道上的仿徨活屍,手拿火炬卻不知要照亮何物、雙腳踏足地面卻未曾前進。前進沒多久,突然,廊旁的光芒吸引了我的目光,轉頭一看,此時鐵窗外的空堂天頂破了個大洞,洞外的日光照亮了窗下廳堂的狼狽不堪,柱垮、墻攤、穹拱不成原樣,在那幾樓深的寬大空堂中還癱倒著一具碩大的惡魔屍骸,當下日光照亮了屍骸與它身旁的黑騎士,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剎那凝結為永恒。

但朝我迎面走來的黑騎士不一樣,他還有未完的任務。

「朋友,這就是你留的原因嗎?」我問。

黑騎士停在幾十呎外不作聲勢,不久後,低垂的大劍橫空一揮,騎士下了戰帖,它的盾與劍等候多年,此時不知是正為誰閃耀。

「很好,」我舉拳以待,「來吧,讓我們正式開始。」

語過半餉,黑騎士架盾前進,步伐謹慎沈穩。黑騎士們獨特的步伐令人印象深刻,那些戰士生來就是為了對抗龐然大物,強韌的軀幹、剛猛的力道,其身影似巨人般令人退卻,多年前的我就算手持武器也難掩猶豫之意;可是我很喜歡與黑騎士們戰鬥,我感覺到……信念,每一道破空聲都是他們以死亡為前提換來的力量。黑騎士與銀騎士都是如此,有股足以斬斷一切迷網的信念將他們帶往戰場,相形之下,我不過只是個貪生怕死的鼠輩。

可是我不能再當自己為鼠輩……為了那個糾葛百年的夢境終點,我必須戰鬥。

第一擊,右上至左下。他的大劍掃過我的胸口,但攻擊落空後又向前猛進;靴甲一踏悍地、側身依盾橫靠——剎那,騎士的盾擊敲的我肘臂發麻。我的雙腿踏實地面,架勢未崩,但人因攻擊而退了幾吋。黑騎士想憑體型優勢制我於下風,他的身型高大、攻擊範圍寬廣,在這處走廊中我雖閃的過劍鋒卻難以回避盾面。那麽,接下來的他將采取的行動是……

突刺。

(——咻!)

劍尖直沖眉間,在幾吋之處、一吋、不足一吋,宛如飛箭入眼——但我趁勢以掌背將劍身架開,並試圖回擊,用最迅速的辦法卸下他的武器……

(——鏘鐺!)

成功了。

第一波戰鬥起了變化,在黑騎士的武器被我打飛的當下,我倆瞬間退開,一心思索下個可用的策略。

也許我能立即結束這場小沖突……但與黑騎士的戰鬥令我沈靜,令我回想起許久以前也曾追求過武藝的自己到底又做了哪些努力。只是戰場需要的是戰略而非武藝,一人之軀縱使能百人,但單憑個人武力也無法在正面沖突中造成決定性的影響……只是,就算如此,我仍日夜想著如何讓自己成為以一抵百的傳奇人物,那股超越與榮耀感絕非一場勝戰所能比擬的。只是時間久了,我也逐漸發現力量的意義不僅局限於拳腳刀械,策略、智謀、技術……甚至只是單純的意志,那些都是足以與武藝媲美的強大力量。

可是,我仍要說,純粹的武力才是證明一個戰士存在的可能性。我們活著,就是為了證明自已有存活的價值。

我渴望戰鬥!

……而我的戰鬥不需要一個煞風景的王牌……來場肉搏戰,如何?

——哈、他丟下了盾牌。我們可真是心意相通!

好,來吧!讓我看看你的盔甲有多堅固!

(碰咚!碰咚!)

我在想,我們能不能永遠這樣打下去。一拳一拳,沖擊灌入軀體、悍其意識,鐵甲的鏗鏘鳴聲傳入耳朵,我聽見的不是空殼、而是實實在在撞擊聲,同時間,打在我身上的拳頭亦傳來了悶響,響聲隨筋骨擴散,狂喜、躁怒,純粹的意志牽引著我的意念。我們綻破的嘴角與牙齦滲出鮮血,舌尖的鹹澀令人發笑;我聞到了鐵銹味,發麻發熱的鼻梁與山根讓腦袋混亂,但看著彼此逐漸動搖的步盤,我與他的戰鬥因此走入白熱。

那只是力量上的抗衡,一來一往地削弱對方的體力與意志。

(咚!咚咚!咚!)

削弱——直到……有人願意去死。

(咚!咚!咚!)

我不想尋求勝利的機會,畢竟勝利只是瞬間的事……但事情總是會完結的。

(碰鏘!)

一道鉤拳打下了他的頭盔,黑騎士毫無防備的頭顱露在外頭……我看見他的眼睛,神情任恐懼、喜悅與憤怒糾纏,但黑騎士和我一樣享受這場戰鬥,他的笑容……在勳黑的臉龐上有如狂徒的表情。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哈哈哈!這就對了!真是——太棒了,我的夥伴!

哈哈哈哈——!

(碰!碰!碰!……)

「喝吼吼吼——!」。我們咆哮著,隨後扭打成一團,任憑獸性支配,成為鮮血的奴隸。

……不,我們是自由的,我們甘願成為野獸!

攻擊、攻擊、攻擊、攻擊——毀滅他!

(碰隆!)

……

……呼喝……呼喝……呼喝……結束了,一場美妙的戰鬥就這麽結束了,真遺憾。「……很高興……你願意陪我打一場,朋友。」

黑騎士的頭已不成原樣,血賤四方。但不一會兒後,他的軀體與血肉化為灰燼,就如同他的夥伴一樣消失在世上……然而這位黑騎士留下了他的盔甲,那套殘破不堪、滿是坑洞的黑盔甲。我猜我得到了他的認可……我是為了完成命運而來的不死人,沒有懊悔、沒有仿徨,我和你們站在同一在線……那麽……就讓我繼承這套裝備吧。

這才是真正的終點。我感覺到了,火焰、鮮血,不可抑制的動力催促我去完成一些事情。

——突然間,當雙腳跨入後院前,我感覺到有道視線追了上來,一回頭,我看見二樓露臺上隱約有個人影,看的越久、影子就越清晰,而那一位身穿老騎士裝扮的人物同時也正望著我,懷疑著我的存在。他站在那沈默不語,看似活屍、卻有帶有些許生氣……後來,騎士將眼神放至遠方,似乎正看著我身後的門扉、或更後面的後院大門——剎那,他消失了,宛如煙霧散去。

……他是個幽靈?……他是……是他?對,沒錯,肯定就是那位騎士了,給了我命運的人物。給了我一場美夢的罪魁禍首。直到今天,他仍盼望著能完成使命嗎?

「我叫無名,弗雷米莫的無名。」我對著二樓大喊,但我的呼喊卻沒有換來任何回應。騎士,我知道,你是我的征兆,這一路上我總是期盼有事物催促著我離開命運,但實際上,命運總是不斷地提醒我去完成它。看見你,我更加明白……更加理解,我必須接受它,親手完成它。

跨入後院、繞過院中坍塌的破洞,此時,那道大門敞開於眼前,門後的山坡依舊蕭瑟,殘雪、低草、與風化的遺跡圍繞著低陷的臺階,這條路仿佛直通天際,盡管天空永遠是灰色的,但擡起頭來,縱使明白樂園不存在,但這道開端之行卻依舊充滿錯誤的期待,期待著踏足高峰時將會看見烏雲消散、一道虹橋從天邊落下。

踩上散落的階石,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護身符;跫音止於崖頂,我想象著自己必須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夢醒之後的第一次,我再度踏上了世界邊緣,但與夢中不同,我們的邊緣不是一片荒蕪,相反地,它成了鳥兒的棲息地,那座巨大的鳥巢占領了一無所有的邊陲,巢內的蛋殼碎片宣誓著此地乃為生命之地。

……此時,有陣振翅從遠方而來,不久後,我便能看見那道漆黑的身影徘徊於山嶺間。須臾,牠俯沖而下,張大了腳爪將我的身子攫起,隨後便振翅疾行。

沒有嘈雜的噪音、也沒有虛無與實有,回歸之行仿佛早在萬年前就已註定,我的一舉一動沒有任何特殊含義,僅僅是做了、追隨了、前進了……唯獨烈風於耳邊徘徊,一陣一陣,急促又瘋狂,比任何時間所聽見的聲音都要焦躁不安。

也許是因為旅途即將告終……

也許是因為……

也許、也許……

終章:王者

鳥兒帶著我穿越層層烏雲,過了許久,視野卻始終局限在雲霧裏,眼見所有皆是一片朦朧。

冰霧與水滴鉆入盔甲的細縫中,天空寒冷的有如刮起暴雪的嚴冬夜,稀薄的空氣令我昏昏欲睡,凍結的眼皮最終只意識得到世界存在著一股光芒,既非太陽、也非月陰,那是亙古永存的渾沌,讓人分不清陰影與輪廓的暧昧光輝。巨鴉持續地飛翔,終於,牠穿越了世界邊境,此刻煦光融化了蓄積在衣甲上的冰晶,但寒冷卻依舊徘徊於氣流中,那片藍天不穩定地流動著,若有若無的雲影在神土的蒼穹中閃爍。

羅德蘭不再像以前那樣溫暖,雖然永晝的幻影還在,但變化已從世界的裂縫中逐一滲入,冷與暖、舊與新,諸神的國度已非永恒之國,我的羅德蘭如今與人間已無太大差異,它只是個雄偉的遺跡……那個地方必須只是個遺跡。

巨鴉的羽翼劃過龍之峽,好像那年我初次抵達羅德蘭的情景……然而,出乎意料地牠這次不打算把我到篝火旁,反到朝著神殿旁的殘塔飛了過去。霎時,我被低拋至塔上的空巢中,鳥巢的枯枝帶有彈性,整體而言還算是個不錯的降落經驗,只是旁邊還有兩顆未孵化的大鳥蛋,這讓我不經懷疑自己是否是準備讓牠拿來餵食幼鳥的飼料。看來是我太多慮了。

我對站在低處殘墻上的巨鴉道了聲謝謝,隨後,我註意到了大蛇打瞌睡了神殿就在下方。過了幾十年了,那條蛇依舊睡在那……然而比起芙拉姆特的睡姿,我更在意祭祀場的現況,因為當鳥兒帶我飛過祭祀場上空時——雖然只是晃眼一過,但我看見今天的羅德蘭還有個旅人留在那。他是誰,跟我又有什麽關系?不,其實我不在意他是誰,我只想知道他休憩的篝火是否還是幾十年前的火焰……想知道那處永遠的起點與過站上,是否仍留著一絲屬於我的殘影。

踩了幾階殘梯,塔寬而破碎,倒也不缺立足點,沿著飛扶壁坡下滑了幾十呎後,我接著便跳到了一旁破箱堂頂。接著,又經過幾次攀爬,我的雙腳終於踏入幾乎讓腦海所遺忘的祭祀場廢墟中,可是我還記得那條簡單的路,只要一直走,在陜廊拐過幾個彎與梯後,我就能看見古往的聖女與聖徒們停留的後廳;廳後的草地旁有棵枯樹,樹下曾有位老朋友在那靜坐冥想;生著青苔的石臺寬梯上還殘留著幾道未塌的老石墻,在石墻深處曾有位紅衣之人在那享受陽光、而墻的外圍則曾有名追求知識的魔法師在角落解讀文獻。

是的,這裏留著他們的影子。我記得所有人的名字,我所愛與所恨、背叛我的與我背叛的人們,他們的名字一一浮現於腦中……那你呢,篝火的旅人?既不是那位藍衣戰士、也不是席格麥雅與他的女兒、更不可能是索拉爾或羅特雷克,你是誰?你享受的又是誰的火焰?

(……咑唦……咑唦……)

……火焰……安娜塔西亞。「你出來了。」我呢喃著。

聽見我的聲音後,對方遲疑了一會兒。她看向我,那張臉小巧精致不時有人性的黑影在上頭竄動。安娜塔西亞,我的幻影與誘惑、我的摯愛與恐懼,雖年過數十載,但一看見你,夢中的癡迷又襲上了心頭,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場夢,是叫人發狂的錯誤情感。但是,我……

「你願意對我說話嗎?」我問著,並摘下了頭盔。

「……」安娜塔西亞坐在那沈默了好一陣子,她雙手拉緊了身上的破布袍,臉上浮現了我未曾見過的情感,「……我……我記得您,在許久以前……我們曾見過面。」

「過好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清楚過了多久,只覺得那段日子十分遙遠……可是英果德先生說,封閉之後的羅德蘭是淩駕於時空的地方……在這裏沒辦法像人間一樣討論時間的意義。」

「他照顧著你?」

「是的。」她的聲音微小,但清晰可辨。

過去我從未想過有今天這樣的機會與安娜塔西亞對話,現在她不再只是一個器皿,那位女性的語氣雖卑微卻不貶低自我,她擁有做為一個生命存活於世間的自信。好想再多說一點、多聽一些,安娜塔西亞,我想和你談話,無論什麽都好,只要能聽見你開口就行了。

「介意我借你的篝火休息一會兒嗎?」

「當然……篝火就是為此存在的,先生。」

我坐在安娜塔西亞的對面,坐在這,我能仔細觀察那位女性、明白她的改變。此時,我也能瞧見藍衣戰士曾長久停留過的坍塌石柱,現在,那處座位讓黑騎士之劍所占據,劍插在傾柱前屹立不搖,像跟釘子一樣刺在羅德蘭身上。

……盡管那把武器是我一度舍棄的痛苦象征,那段瘋狂與迷惘的生死體驗全灌註上頭,但如今我卻穿著與大劍成套的裝甲再次回到祭祀場,並與之相遇。難道我真的被葛溫的陰謀給束縛住了?讓黑騎士與他們的執念給困於使命的詛咒中?不,束縛我的不是大劍與盔甲,從成為不死人那刻,從來就沒有任何實存的東西困住這副軀體與意識。我只是這麽做了,選擇了……並接受它。

「那把劍被人動過。」我說。

安娜塔西亞回答:「……這些時間,有些旅人會將它拿去做為自己的武器來用,但無論那個人將它帶去何方,最後都再次將黑劍歸於原位。沒有人願意保有它,也許是因為它並非那些迷途旅者所能承受之重、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早已因大劍而達成了理想,可是無論如何、不管結果是好壞成敗,他們都認為那把武器必須回到它的原位……。」

「真有意思。」

「……我……」安娜塔西亞低著頭,「……我曾先後跟兩位來訪的不死人說過這件事,他們也覺得有意思……後來,當第一位旅人再次將它擺回原位時,他便稱黑騎士之劍為真實,然而第二位同樣踏上這條路的旅人則否定這個稱呼,他反倒稱那把劍為幻影……先生,您覺得他們之中,誰達成了理想、誰又失去了理想呢?」

「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安娜塔西亞,羅德蘭本身就不存在理想這件事,」我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低啞又微弱,「只是個陷阱罷了,女孩。」

「……的確是個沒意義的問題。抱歉,我只是開始思考一些奇怪的事……英果德先生認為,這是件好事,但這些事對我而言卻很不尋常……而且沒有答案的事情卻讓我惶恐不已……無盡的思考,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想,可是那些問題讓我只能不斷地思考。」

「我懂,我懂你的感覺,安娜塔西亞。」

我們小聊了一會兒,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麽好講的,畢竟我跟安娜塔西亞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最初——最初那些承諾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那位女性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被我當作前進的借口,可是我們完全不認識彼此。為了她、為了火焰、為了自由……宛如逃避一般不停的追求,把妄想當成了真理一樣妄自追尋……不過能見到安娜塔西亞好好地坐在這,開口說話、表達情感,她像個人類一樣活生生地在天空下活動——能看見這些事情發生,我已心滿意足。這也算是美夢成真了吧。

本來我以為我們的談會很尷尬、而且十分短暫,不過實際情況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的多了,至少我們雖然沒有交集、但也沒有需要避諱的事情。不久後,我們的談話結束在一陣飽滿的寂靜中,雖然不知道安娜塔西亞是怎麽想的,但這是我多年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沈溺在平靜中,那位女性總是帶給我如火焰般的慈愛與溫暖,可是我卻沒辦法回報任何事情。

「安娜塔西亞,未來這裏可能會變得更冷,」離開前,我把身上的毛皮披風卸下並交給安娜塔西亞,「雖然你有篝火能保持溫暖,但背後總是會受寒的。」

「謝謝您,先生。」

「不……是我要謝謝你,而且,我還要向你致歉才行……對不起,我沒辦法成為你真正的騎士。我是個虛假的不死人,總是以那些蠻橫又不可理喻的態度對待你……」我看著安娜塔西亞,乞求她別拒絕我的道歉,「對不起,安娜塔西亞。」

請你不要拒絕,求求你——安娜塔西亞?

……我感覺到她軀體壓在我胸甲上、她小小的臉靠在我的懷中,安娜塔西亞纖瘦的雙臂圈著我……她抱著我……

「我原諒您,先生。」

「……謝謝……」我閉上眼,思索著那句原諒的含意,「……謝謝你,安娜塔西亞。」

「請告訴我您名字,讓我記得您。」

「我……我叫做無名,弗雷米莫的無名。」

「那是您的真名嗎?」

「是的,沒有比這個名字更真的東西了。」

「祝您一路順風,無名先生。」她又抱得更緊了些,她的情感、她的人性之火蘊含其中。世界正與我同在。

「我會的。」

……安娜塔西亞……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原諒我這個可悲的不死人……謝謝。

帶著大劍前去處理完羅德蘭的雜事後,我再度回到芙拉姆特休憩的神殿中,但此時醒著的不是大蛇,而是那位身穿紅衣的老朋友。英果德駐足於前往墓園的入口處,手持錫仗、臉戴鳥喙面具,我敢斷言他沒有任何改變,從千年前到現在,法師英果德的信念有如金石,不染半點銹蝕。

「吾友,別來無恙。」他說。

「還過得去。你呢?」

「曬陽光的日子永遠不嫌多。」英果德前進了幾步,人已跨入了神殿中,接著,他問:「繼承者,人間之旅讓你得到了什麽啟示?」

「沒什麽啟示,只是讓人認清事實罷了。」

「這個事實是導致你再次前去王都的原因嗎?」

「不,王都的一切只是個未完成的承諾……時機已經成熟了,英果德,所以我決定完成它。」

「我不明白你的時機指的是什麽,我只知道巨墻彼端發生了變化……一些不太好的改變。毀滅、破壞、消滅異己,無名之王,此非明智之舉,你的作為只是在否定世間曾有神祇存在的歷史。」

「英果德、我的智者,我沒有毀滅神祇,我只是讓祂們提早退出舞臺……我不想消滅任何存在的歷史,但為了人類,我們沒必要留下徒有空殼的偶像。」

「為了人類嗎?」他反覆確認著。

「也為了我自己。」

「……很多事情……有很多事情,做為一個古人,我仍有許多不明白的事物,好壞對錯、正邪善惡,選擇的剎那對千年的光陰而言顯得毫無意義,唯有結果能證明一切……」他嘆了一口氣,「……可是,鏟除賜予人類光明的信仰,這對人類又有什麽好處?在那瞬間,你感覺自己消滅了控制萬物的昏亂之源,但你只是除去了一個無所作為的實存,此舉反倒讓影子擁有取而代之的借口。」

「如果人類會因此毀滅,那就讓他們去吧。」

英果德雙手握緊錫杖,身子的重量全放在上頭。「罷了,吾友,這是身為繼承者的你的選擇……我無能幹涉。」

亞諾爾隆德已經沒有神祇了,只是就算有,剩下的也非陽光公主的幻影,而是一位覆仇之神。這個世界不需要覆仇者的統治,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亞諾爾隆德的覆仇者都不該留下來。祂不是命運,祂只是個虛幻的欺瞞者;我想告訴英果德,覆仇的暗月之神並非他記憶中的萬物諸神……但我沒有必要去解釋這一切。

「英果德。」在準備喚醒大蛇前,我又呼喚了他的名字。

「在此。」

「謝謝你替我照顧安娜塔西亞。」

「我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

「這就足夠了。」

英果德在那等著我的下一步,不作聲、不勸阻,他不願再影響我的想法,但也沒想過要立即離開。後來,英果德看我踢醒芙拉姆特、聽著我們毫無營養的爭吵,他從頭到尾都參與其中,卻始終只是待在一旁,像個雕像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害怕只是我會再次從羅德蘭溜走,所以才會一直留在神殿中吧?

然而,這次不會了,朋友,爐火正在招喚我過去作出抉擇。無論是火焰還是黑暗……。

突然間,芙拉姆特再次將我吞入蛇口中。毫無疑問地,牠明白我討厭這種移動方式,所以更義無反顧地采用了吞食一途,絲毫不理會我的要求……牠一定知道些能不通過那張臭嘴就得已進入火爐入口的方法,可是老人家的怪脾氣難以捉摸,尤其是一條失智的老蛇。算了,反正這也是牠最後一次折騰我了。

那張嘴像個通道,然而我不知道他將往上還是往下;肉壁的肌肉將我的身軀推往深處,只是我搞不懂這樣要進去還是出來。那股黑暗酸甜而迷人,似棉制的被褥般溫柔暖活、如消失的故土般令人向往,我在想,既然人類都誕生自這片黑暗,與渾沌、深淵同在,人類的靈魂自始至終都與孕育之地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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