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散去了。

那些拋灑在土地上的哀慟和眼淚，也都重歸於無。連卡俄格爾珀，那撕裂衣服、捶打胸口，尖利哭嚎的亡者之妻，也已經被眾人勸回宮殿。

他的墓前沒有人，新翻的泥土是潮濕的，正在一點點變幹。祭品的氣味還飄蕩著，仿佛招引著讓死者安息的地下來使。

她赤足而來，臉色蒼白，長裙飄灑。尖銳石子劃傷腳踝和腳底，她沒有察覺。

她站在墓前，輕輕撫摸著墓石，動作輕柔如撫摸人的臉頰或頭發。

她拿出祭酒，潑在墓前，任由酒液滲入土地，幽詭香氣飄蕩。

“終究，你還是死了。佛裏克索斯。”她輕聲說，“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這無法避免。可是當初，我還是不能不出現在你面前，提醒你，說那些無用的話。”

“你知道麽，佛裏克索斯。在死後，我穿越時間的汪洋和荒野四處漂泊，因為它已然靜止。我看到過去和未來在不斷循環回旋，我想出了些問題。”

“許多故事在同時進行，我不能了解哪裏出了差錯。或者是因為我死了，當我看這個世界時，來往的都是灰色的幽影，聲色不能到達我，也不能激動我。”

“那個故事說，金羊毛是你帶來的，獻給庇佑你的科爾格斯國王埃厄忒斯，太陽神赫利俄斯之子，而你娶了他的女兒卡俄格爾珀。神諭說，金羊毛與王位相連，而他的後代必然會回來取走。那時，國王以為神諭中的後代是指你和卡俄格爾珀的兒子，就放逐他們去冒險，又給他們松了繩的船，指望他們葬身大海，而他可安穩度日。佛裏克索斯，這就是你死後所發生的，然而你當欣慰，因為你的兒子們並沒有死。”

“因為命運的預言是不可更改和避免的，那個帶走金羊毛的背叛者，不是你的兒子。而是國王的女兒，科爾格斯的公主美狄亞。”

“最詭異的是，在我的眼中看來，這些都是同時發生的，佛裏克索斯。我站在時間之外，而我的靈魂幹渴，連血也不能滋潤我。我在冥府邊緣徘徊，緊閉之門找不到入口。”

“而現在，我們長久尋覓，在傳說中穿梭。我想，我知道問題在哪裏了。”

“讓我們一起走向最後的終點罷。”

她俯下身吻墓石，冰涼嘴唇沾上獻祭的血，腥滑粘稠，艷麗無比的抹紅。

墓土輕輕湧動著，蒼白的手破土而出。

陽光熾熱，正午海洋粼粼閃爍千萬碎金，碧波透徹如琉璃。亙古如常的年輕，海風裏拂來的氣息，同幾十年前一模一樣，還是那樣激動人心、隨時都令人湧起冒險的念頭。時光靜止，記憶的塵埃游移著，輕輕觸碰他。

他拖著衰朽的身軀前行，海邊有大船，陰影深重巨大，山般矗立在他面前。走進去，陰冷撲面而來，竟有瞬間的黑暗失明感，與外面的烈日世界仿佛分離，潮濕沙土裏細小螃蟹和不知名蟲子蠕動，微風帶來木板腐朽氣息。

他輕輕觸著船板，厚重的、木質上好的材料，有無數藤壺黏附，磕碰損壞昭示著它曾經遇到過的險境和偉大榮光。最令人心痛之處卻是上面布滿細小孔洞，被時間和蠹蟲啃得千瘡百孔。這是一艘永遠停泊不能再揚帆的船，一艘如他一樣垂暮死去的船。

阿爾戈號。

後來人們為這艘船出了一道哲學之題：

他們把阿爾戈號作為了永久的紀念。為了保持它的完好，漫長時光中，人們一點點地替換掉它損壞的部分，直到全部。同時，他們又用原來的部件重建了那艘阿爾戈號。這樣，最終人們就有了兩條船，那麽，哪一條才算是真正的阿爾戈號呢？

你要過去還是未來，而在這不斷流變的世界中，哪一部分，才是真正的自己，不斷沖突矛盾不斷被否定的形象。

他把臉埋進手中，無聲息地。

得神寵愛的人類得榮光、子孫後代，永遠流傳的名譽。從生到死都是傳奇，籠在神話的榮光裏。英雄的起滅衰落，都帶著命運威嚴陰影。沒有誰像他那樣，突然從輝煌神話跌回世俗塵埃，這個瑣屑無常、充滿細小痛苦的人世。

他看得到自己的衰朽，就想起從前那個人示範給珀利阿斯的魔法：她把一只衰朽的山羊割斷喉嚨分屍，丟進充滿魔藥的坩堝中，從那煮沸的、漆黑的藥草汁中蹦出了一只青春活潑的小山羊。珀利阿斯的女兒們見此，就殺死分屍了自己的父親，但是皮肉骨頭在鍋裏翻翻滾滾，透露出陰森覆仇的氣息。

神教他聚集所有英雄，去完成金色傳說，去取那金羊毛。

歸來時，他應該娶著心儀的公主和愛人，又奪回王位，在神的祭壇前灑酒，稱讚神的榮光。

故事卻說，珀利阿斯先比他早一步，殺死了他的父親和母親、他的弟弟。等他們歸來時，再沒有所謂取得金羊毛的榮光，只剩血親覆仇的黑暗。而他殺死國王後，再不能再這塊土地上呆下去，更別說成為它的王。只好和妻子逃往荒野無人之地避難。

此時，身邊曾在過的所有同伴和英雄都已散開，繼續在各自命運的軌跡上前進。而他，伊阿宋，金羊毛傳說的中心，已然被人和神遺忘。

神既能叫你高升，又能轉瞬棄置，好像不再值得多望一眼的朽木。

一只海鳥停在桅桿上，轉頭四顧。海風吹拂著，桅桿輕輕晃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它沒有在意，下一刻，它卻聽見某些東西緩慢斷裂崩潰的聲音，細微深沈，將至災難的那種遲緩笨重。

他坐在船的陰影中，看著無數斷裂木片紛紛揚揚，塵埃嗆人。

為我葬送罷；在我身上堆砌墳墓罷；以它的榮光做我屍衣；以它的崩毀大聲為我遺言，讓我與這船的傳說一起死去罷。

整個大船，滿載無數英雄，得天後赫拉親自看顧的阿爾戈號，化為一片腐朽殘骸。

風聲起了，海浪撲打，熾熱陽光照著這一切之後的平靜。光線穿過他的身體，然而他再沒有冷熱感。他低頭望著這一切，等待著冥府死者來使的來到，與眾英雄同在一片灰暗原野。

遠海就有船升起，揚帆而來。

“阿瑞斯找到了塔納托斯。科林斯王欺騙了他，把他關了十年。”

亡靈引導者赫爾墨斯如是說。

宙斯聽了，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下去。

他的目光望向輝煌宮居外，飄渺雲霧，山林、大海隱現，這片廣袤的大地與同等的天空。在其中，有多少事發生，從過去到未來？

他把手伸出，停在半空，輕輕撫過空氣，又隨即垂下手。

我之權杖，我之領域。

她舉起酒杯，同主客一起致意，臉上掛著微笑。眾人皆稱讚她的美貌與智慧，以及強力。她的雙唇沾金杯，聞到醇美葡萄酒的味道，接著，這氣息就變成祭酒，透出冥府森然氣息。

她就知道有死者來找她，就不動聲色地告辭，說要出去透氣，要看天上的星象。

王宮裏有花園，有泉水。泉水邊坐著一個穿淺色衣服的女孩，望著水中的倒影，月是滿月，魔性的，月色正慢慢往紅裏去。

她慢慢走過去。那女孩聽見聲音，就回過頭。

“你好，美狄亞。我是希倫，是的，就是那個希倫。佛裏克索斯的妹妹。”

“你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美狄亞站在不遠處，說。泉水潺潺，倒映著瀲灩月影，草木蔥蘢，散發出夜晚的清香。

“這口泉水，傳說是當年河神給科林斯王西西弗斯的報酬。”希倫說，用手輕輕撥著泉水，水中的手更顯得格外蒼白。“它的名字叫格勞刻，對，就是現在的科林斯王克瑞翁的女兒之名。”

“我不明白你說這些幹什麽，又為什麽來到這裏。”美狄亞冷冷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做過什麽，即將做什麽。美狄亞。”希倫站起來，草木濕潤，周圍漸漸有濃霧匯聚。“上一次，你和伊阿宋來到這裏，逃避覆仇和血咒。那時這裏還叫厄費拉，一個荒蕪之地。你們想自己建起一個地方，而不必再回到那裏。你們有兩個兒子，你想令他們成神、得不朽，就模仿你所得的秘傳，把他們放在火中燒。直到被伊阿宋撞見，他們死了，伊阿宋也離開了你。然後，接下來你做了什麽？”

美狄亞沈默不作回答。

希倫就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想起赫卡忒教授你的那個魔法，最後的魔法。你想一切重來，給你拯救和改變的機會。於是你把厄費拉交給當時前來的客人西西弗斯，設立了囚禁死亡的計劃，不帶走你的孩子，只有死亡能靜止時間，從遠古到未來，赫卡忒跟你說過。你什麽都敢做，非常勇敢，是太過勇敢了，美狄亞。”

“然後呢？”美狄亞無動於衷地說。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難道你沒發現現在時間是混亂的麽，所有故事的時間軸都相互交錯，數百年的時間亂成一團。三代人的傳說，先出現者後誕生，後出現者先死亡，無序的混亂交替。是你親手建設了科林斯，現在，你再次重覆避難時，已經過了世代。”

“無所謂，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

希倫看著她，慢慢流露出一個微笑，死者那種帶著惡意、令人不寒而栗的致命微笑。

“這是你最大的錯覺。美狄亞，已經發生的事，是不可能改變的。你只是在重覆，在已經預定的命運裏奔跑，最終落回終點。而發現的真相越多，就越令人絕望。這一次，你的兒子依舊會死，而伊阿宋依舊會離開你。”

“不可能。”美狄亞冷靜地說，“我不會再犯同一個錯誤。”

希倫微微歪過頭看著她，表情很漠然，卻有種虛幻的憐憫感。

“當你走出來的時候，其實克瑞翁正在和伊阿宋議論格勞刻的婚事，他會答應，並且跟你找無數理由。”

美狄亞只是聽著。

“上一次，你認為伊阿宋離開你，是因為你荒謬而危險的舉動。這一次，你會更近一步發現，他不如你所想象的愛你，更多是神的嘉獎。厭倦時同樣會起拋棄的心，或者說，他從未真正愛過你。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這一次，你要殺死格勞刻，逃離科林斯。而你放在赫拉祭壇上的孩子，將在科林斯的人民中流血，好像犧牲。就像珀利阿斯在赫拉祭壇上殺死虐待他母親提羅的後母，而正是因此，珀利阿斯才招來赫拉的憤怒，策劃要他兄弟埃宋的兒子伊阿宋奪取榮光和王位，有這一場金羊毛的故事。世界誠然在不斷循環輪回，美狄亞。

再下一回，你要殺死格勞刻，又在何等絕望與憎恨的念頭中，親手舉起刀殺害你自己的兒子？

已經發生的事，是不能改變的。美狄亞。

而今，我見這世界的傳說和故事不斷交錯，在時間斷層之中銜接。

終有一日，它將崩毀，而你只剩下空殼。

“美狄亞？”

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不禁一顫。回過頭去，看見那個年輕英俊的人正從宮殿的陰影中走出來。

她再無法抑制雙唇的顫動，猛然跑過去抱住他。

“伊阿宋，我覺得很害怕。”

“怎麽了？”

月光陰森的灰色花園中，一對情侶擁抱在一起。伴隨著一陣微風，死者的影子消失在夜晚的薄霧之中。

時間對於塔納托斯來說完全沒有概念，對於冥界來說似乎也沒有。

把興奮憤怒得無以覆加的阿瑞斯從冥界門口送別，他們轉身就回到了這裏。原野上飄蕩著諸多亡靈，地下偶爾隱隱顫動，那是被囚禁的大地怪物在發出吼叫和掙紮。一切同從前相比，絲毫都沒有改變。

像是為了彌補剛才的喧囂，一離開，塔納托斯立刻就沈默不發一聲。

“對了。”厄洛斯突然說，“你母親想見你。”

塔納托斯點點頭。

他們穿過大地邊緣和最下面之處，回到塔爾塔羅斯。塔納托斯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但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不再回到這裏。

而這裏亦是萬古長存不變。

兄弟姐妹一個都不在，或許他們都很忙，也都有各自的領地和區域。

只有夜神，還永遠居住在這裏。

黑曜石的宮殿，石面光滑如鏡，處處映出隱約的影像，夾雜著閃動微微星光般的細碎晶體。

門扉在他面前無聲打開，裏面是深邃無比、比宮殿本身更幽寂的黑暗。

他走進去。

那個神坐在禦座上，戴星光冠冕，黑暗長裙飄灑。湧動在周圍的氣氛，卻即寧靜又節制，就是夜晚的那種溫柔寧靜。

一步之遙，塔納托斯站定了看她，長久地。

她站起來，黑暗猶如羽翼般輕輕扇動。她伸出雙臂擁抱他，好像塔納托斯還是很小時候那樣，柔軟發絲拂過他的臉頰。

“歡迎回來，我親愛的塔納托斯。”

（完）

隱靈之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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