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滿布陰霾，不斷有霹靂回旋盤繞，霜刃般鋒利迅疾、不可逼視的力量。天地晦暗，風呼嘯而聚，空氣寒冷潮濕，寧芙們紛紛退避。山林水澤間一片暴風雨將至的靜謐。

她從輝煌宮殿中悄悄走出，濕冷的風拂面，原野上水霧繚繞，望去一片晦暗的深綠近黑，朦朧陰森的美感，偶爾有慘然白光瞬間映亮，照出鬼影憧憧。

雨就下起來了。地上水花四濺，打濕走廊邊沿，洇成一片更深的、充滿潮濕水汽感的灰色，草木在雨中簌簌顫抖。細小雨線偶爾濺到皮膚上，冰涼的一觸。她抱著雙臂凝視這一切，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雨聲回蕩，烏雲中不時滾動的雷鳴。這一切使她的心情逐漸放松下來。

她隨意轉過臉，忽然發現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不遠處有個穿著灰衣的身影，坐在長廊轉折的小亭間，也是同樣靜默地看著雨中的風景。她認出了那是誰，微皺下眉，打算悄無聲息地走遠。

“你好，卡利俄佩。”那個男人卻已經看到她，並打招呼。出於禮貌，她不得不回轉身，向對方點頭致意。

“你好，摩摩斯。”

摩摩斯轉過臉望著她，英俊臉龐，然而那雙如閃亮灰鐵的眼睛裏永遠潛伏著無數的譏諷，不知饜足的嘲笑。這使得奧林帕斯的絕大多數神都不會喜歡他。嘲弄、批評、指責之神。也許應該來說，他某種程度上如同正義女神忒彌斯一樣，糾正著神與人的越界行為。但是毫無疑問，他遠不如女神受歡迎，不僅因為方法的問題。忒彌斯的權柄豈不是在宙斯手裏，聽從他的指揮，而他是外來的異類。

奧林帕斯的諸神，是不需要誰來約束他們的。

“你怎麽也出來了。”他瞥了一眼身後的宮殿。

卡利俄佩只是笑了笑，預料到摩摩斯接下來會說些什麽刺耳的話。

然而摩摩斯什麽都不說，雖然眼中閃動著嘲弄的光芒。他轉過頭，繼續看著雨景。

於是卡利俄佩反覺得自己多慮。她走遠些，打算離開，又瞥了摩摩斯一眼。

她隱約聽到一個消息，私底下的流言。看到摩摩斯令她想起了那些不經意聽到的瑣碎話語，她有一點點好奇，但是又不願貿然詢問。

他們對地下那些與自己流著不同血的神族並不了解，他們的存在、家庭之間的相處方式。盡管並無察覺多大異樣，然而想起來似乎也毫不熟悉，沒有發生的事跡可供借鑒思考，窺探一角。

“宙斯在生氣，因為那樁謀殺，他令所有地方皆幹旱荒蕪，閉塞天空不下雨。”

卡利俄佩說，看著無盡簌簌落下的雨絲。

受害者的汙血滲入土地，地就開口，接受這詛咒。

不出意外地，她聽到一聲示意嘲弄的笑。

“隨意。人類不是去德爾菲祈求神諭，得到指示說讓最深受宙斯寵愛的愛葵娜王艾亞哥斯向宙斯祈求原諒。這一出戲已經預定到結尾了，你在擔心什麽。”

她忍不住看了摩摩斯一眼，對方並沒有註意她，只是遠眺，隨意答話。在她印象裏，那個神總是鋒芒逼人，言語猶如利劍直指對方心口。

她有疑惑，他是怎麽知道的，宙斯才剛剛雷霆震怒，他卻已經看到結果；但她不願去問，去招惹這樣一位麻煩的主。同時摩摩斯所說的話語和人物又令她想起另一件事，但同樣地，她不想多嘴。

“卡利俄佩，親愛的繆斯。”

正在她思考的時候，摩摩斯卻突然開口，語氣輕浮。

“別憂心忡忡，你兒子會有出息的。盡管正如每個要在時間中刻下自己名字的人那樣，要經歷諸多痛苦。”

他在說俄耳甫斯。卡利俄佩想。他是命運女神的兄弟，當然會知道更多。

那麽，他知道自己兄弟塔納托斯的命運麽。命運女神紡織人的命運，也管神的命運麽，命運之線把她們自己和她們的家人也纏縛其中麽。

“摩摩斯。”於是她開口，語調有些頓挫和猶豫。“你知道麽，我聽到一些消息……”

“我不喜歡流言。”摩摩斯說。“我只會戳破那些空幻的東西。如果你知道真相和所謂的自以為是與認知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你也會笑的，笑那些無知。”

一向善解人意的卡利俄佩突然發現自己如此遲鈍，被宙斯的怒火弄得不知所措和暈頭轉向。摩摩斯的神情態度分明渾身散發出不要來跟我說話的氣息，而自己居然一直沒察覺。

“抱歉。”她說，“我要先走了。”

摩摩斯並沒有回答她。她轉身離開，步履輕盈，純潔長袍的最後一縷白色消失在視野近處。

這樣，就只剩下摩摩斯獨自靜坐在暴風雨的陰寂花園中。

而他終於轉過頭，朝卡利俄佩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一抹笑容。

神話說，宙斯掠走了愛葵娜，生了艾亞哥斯。河神來找自己的女兒，為著一口泉水的報酬，西西弗斯就向他洩露了宙斯的隱秘。神王就憤怒，令死神前去緝拿西西弗斯。然而西西弗斯，這個名字即意味著‘極聰明者’，反而囚禁了死神十年，直到阿瑞斯前去救出塔納托斯。而那之間，大地上再沒有死亡。

然而，神話中發生的事，似乎從來沒有受到這個‘大地上十年沒有死亡’的影響。我們從來不曾看見有哪個故事說，因為西西弗斯和死神的原因，該死的人沒有死去。所有其他故事中，該發生的仍然發生，世界一如既往地前進。死神不在的這個事實，被無聲息地吞噬掉。

但在那無數眾生來往的漠然時代陰影中，我看到了那個故事——

他伸手給她吻，柔軟嘴唇碰在皮膚上，雪一樣冰冷的觸感。人們註視著他們，作為祭司她給他戴上花冠，有飄渺的香料芬芳在空氣中湧動，逐漸沈下來，變成濃郁神秘的氣息。

神是怎樣的呢？人們遠遠地看著，一個模糊纖細的影子，已經是近在咫尺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都遠在蒼穹，要人類奉獻和祭祀。

而他們是為著什麽信奉他，僅僅是那位女神的要求麽。這連博學的祭司都未必清楚，他們只是相信，盲目如犧牲。

最聰明的祭司也只能說，因為神是有智慧的，而人類只能盡可能熱愛智慧。

然而他們還是照做了，畫他的影像。年幼的，從母親懷中伸出手；帶著冠冕手持權杖的威嚴。但是他們無法想象他的大能。諸神各有自己的武器和能力，顯他們的榮光。他卻只是一個供朝拜的偶像，好像幽暗處行過的影。

直到那一日。

神棄絕了他們。

大地荒蕪焦渴，幹燥的炎風呼嘯。城池也傾圮，裂出大口，衰敗如荒野，由繁華到廢墟。

“科林斯。”有人輕聲說。

天已合攏，他們聽不見眾神的聲音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得不到回應。生命好像被遺忘一樣任意而行，然後它們就變成某種過度的繁殖和萎靡。死亡已然避開他們，沒有誰是會死的。然而痛苦的黑影卻覆滿了各處，它們張著迅疾的陰影羽翼飛翔。

傳說說，神已經絕棄他們。所有神都是如此，任憑著他們以痛苦的姿態永恒地在這片土地上徘徊。黃金時代的人類變成了大地上的神靈；白銀時代的人類成為了地下的妖魔；青銅時代的人前往哈迪斯的府居；人類被一代代毀滅，而這一代的末日，神連死亡也收走；因為神已厭倦人類，就不再毀滅又去重新創造一代。而是叫他們永遠在失去一切的地上痛苦。

那個人說，躺在亞麻腐朽的床上，望著窗外黯淡渾濁的天光。條條肋骨凹陷，如同走動的骷髏，看著面前的人，就好像眼見生命的苦難變成實體。

你們靠死物為身，身上所著的、嘴唇所觸碰的，難道你們以為自己能避開麽。而如今如你們所願，你們又得到什麽呢。在最初的祭祀中。普羅米修斯分配了白骨和牛肉。那時起，神只享馨香之氣，人卻要靠吃食五谷和禽獸的肉為生。生命要靠吞噬其他生命才能存在下去。如今，所有生命皆得不死如神，所向往的，所羨慕的。

她就微笑，看那個人渾濁貪婪的目光不斷游移在他們身上。鮮艷的、充滿生命華光的肉體。沒有像這些人那樣，被時間和缺乏焦灼的大風吹得幹枯，一點點地喪失生命的力度，即非生亦非死。

我能告訴你一件事麽。她說。我們要從毀滅中顯被造物的榮光。起碼，我們不相信神會絕棄我們，因為那群自以為是而高高在上的，既沒有資格創造、也沒有資格絕棄。萬事隨他們的心而行。我們已經被毀滅過一次，不可能再次離開又進入死亡的領地。

那城傾覆，榮光的冠冕被丟棄打爛。陸地深陷沈入，被海水覆蓋，猶如不曾存在。誰能說，這裏曾有繁華，有生的一切，滿有恩寵與神同坐。又轉瞬被拋擲如隨地的土塊，神厭倦之心升得甚快。

我們竟何要崇拜諸神呢，為著有求於他們麽，為著他們終將我們毀滅麽，隨著自己的心意和喜怒判定我們麽。諸神有何值得我們的崇拜和信仰，因為握有能使我們痛苦和快樂的權柄麽。我卻要拒絕這操控，今後，我們必不奉那曾以我們為子的神了，因他們自己動手毀滅了那信。 我要信的，是那值得我愛的。

你以威力怖我，又以強權勝我；被強壓的必有反彈。你的醜陋，起嫉妒和暴怒心，全然與弱小和有缺陷的人類一樣，勝過的唯有力量。

倘若我們是空有軀殼的木偶罷了。憑你喜悅愛護或發烈怒，都無知無覺，即不能將愛傳達給我們，也不能傷我們。我們卻以智慧和心魂得與你同視，就有愛或不愛，信或不信，要看見你們不配要求的盲從。

倘若沒有你們，我們更可堅定自己的心，隨意志前進。

我的神要能奪走我的心，以榮光耀我，智慧不可言說。要沒有這世界的痛苦和汙穢，拒絕這一切，愛的恨的，義與不義。要能成放在心裏的全知，教我探尋奧秘，又有永遠倚仗，指出前進的路不偏移，又留我餘地。

如今，舉目四極。天穹合攏，幹涸土地不再有滋潤的濃霧和雨水，眾神沒有聽聞禱告，又掩面不作觀看。以人類的痛苦做籌碼，要換取哀求和服從，又或棄置遺忘。

我要求完全公正的律法，寰宇從不偏移的軌道。

它們必存在，這世界的創造必非玩笑。

故在這毀滅之日，我必不去求那些任意而行的，而要去尋找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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