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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光之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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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光之門扉

他在勒忒泉邊洗了手,又清洗線團,把它們梳理整齊。

接著他把它們放在白巖上晾幹。這裏是日落之地,蒙昧和光明在此交織。太陽神放牧牛群的厄律忒亞島就在不遠處。它被稱為紅之島嶼,因為傍晚時分赫利俄斯駕駛著金馬車歸來,全島都籠罩著那種接近寒冷、卻比血更鮮紅的夕光。

他就看那光照耀成捆的線,把它染成最明艷深邃的紅,濃得流淌下來,用它遲緩而垂死的溫度幹燥。

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大地極西之所,世界盡頭,環繞著大地流淌的俄開阿諾斯長河阻攔了前進的步伐。長河的對岸即神之寵兒所在的福人島伊利西亞,亦即死者之島。此岸,冥界之門在此打開,厄瑞波斯昏聵的霧氣不時漂上來,深處憩息著眾多猶如蝙蝠般的死者,不時被新來者和某些響動驚醒而游蕩。

黃昏已經過去,夜幕降臨,星辰開始閃爍。他就動手把那些線搬下來,抱著它們緩步慢行,一直走到霧蒙蒙的夢原上。那是一片荒蕪貧瘠的碎石平地,諸夢幻們常在此掠過他們迅捷如風的長翼步伐。

他坐下來,開始編織,仿照夢網的模樣,穿插進潔白羽毛和鋒利獸牙。

其間他一直在愉快哼歌,無名的小調。

夜晚的女皇戴著星之冠冕,踏上戰車開始巡視天空。白晝的明亮被黑暗所吞噬,或者說,夜女神正從夜空投射下她的黑暗之光。

海風遠遠地拂來,暗藍波濤不斷湧起水花,呈現出星星點點的白沫。鼓著風,夜色中腓尼基人的船正在往遠處徐徐駛去,消逝在視野盡頭。

死神失蹤了。

亡靈引導使赫爾墨斯如是說。

我知道了。宙斯平淡地說。

赫爾墨斯報告這件事是近乎私人性質的,因為宙斯最近剛給死神下達了一個命令,而那並非公務。因此很少有神立刻知曉這件事,理所當然地,平時就頗少出現在公眾場合的修普諾斯和摩摩斯這時自然不會恰巧在,更別說一直在塞浦路斯的阿帕特和菲羅忒斯。

眾神是永生且幸福的,他們的腳不踏在泥地上,他們的嘴唇不沾腐朽之物,他們的身體和頭腦也不被災難侵害覆蓋,使之敗壞。他們永遠青春美麗而強大,與會死的凡人不同。而凡人這個詞本身即為必死之人、屬於死亡的。

凡人的痛苦不能激動他們。

雅典娜駕臨命運女神的殿堂。

神殿中,莫伊萊們正在忙碌編織。命運之線猶如蛛網,縱橫交錯,種種怪誕莫名、難以解讀的圖案。編織的聲音在空氣中穿梭呼嘯,隱約閃現飄零著種種圖像和人形,混合的萬千語言震動著耳膜。有些線是半透明的,虛幻地延生著,從虛空中來,往虛空而去。

雅典娜站定在中央,開口說。

命運女神們,我為雅典的忒修斯而來。向我展現他的未來,免得我下錯誤的決定。

絲線在她周圍急速旋轉環繞,飛揚著片段和信息。古怪地,她似乎聽見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嗤笑聲,那是矛盾與嘲笑的象征。

她轉過註意力,專註精神解讀著。那些形象轉瞬即逝,而命運不會再向她展示第二次。中間,她有過幾次微微的停頓和驚訝,繼而揚起眉。

不久,她聽見搖鈴聲,輕靈卻威嚴,震響在奧林帕斯的每一絲空氣中。那是正義女神忒彌斯正在四處奔走召集諸神會議。忒彌斯的昭告等同宙斯的意志,不可違背。因此她匆匆中斷了這次對命運女神的來訪,走出神殿,不遠處,眾神正如匯聚的群鳥般紛紛來到。

從鈴聲判斷,這並不是什麽緊急或重大事件,只是一年一次的例會罷了。所以雅典娜也並不很趕急,而為剛才所看到的命運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她在走出神殿時,終於還是慢了腳步,回過頭看了它一眼。

命運女神莫伊萊們並不在這裏,真正在這裏。她們的本體在幽深陰暗的塔爾塔羅斯。在這裏的只是一種投影、幻象,或者分身。她們永遠沈默、忙碌,身影偶爾在茫茫命運中顯現。眾神就在此看他們所寵愛的那些凡人和城邦的命運,甚或極偶然的時候,要求更改。

但他們其實很少來,出於某些原因。

一年一度的奧林帕斯例會,自然很隆重。來的神靈比平時多得多,從各地趕來,榮光煥發,仿佛能來到參加本身就是榮耀,而它確實也是。然而也有些完全夠得上資格的卻沒有來,比如長河俄開阿諾斯,因為這位老資格的提坦一向如此。然而無論如何,眾神仍然沒有比此時來得更多更齊的時候,連一向從不離開冥界的冥王哈迪斯也坐在宙斯的左首邊。氣質沈穩、神態安靜,只是註視著這熱鬧。

自然是討論這一年發生了些什麽,報告著近況。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人類,因為諸神受著他們供奉。然而先提起的卻並不是好事,因為人類惹怒眾神的時刻時常發生。比如埃利斯的國王竟以為自己與宙斯平等,模仿著宙斯的閃電和雷鳴。也有些是暗暗的褻瀆,比如波俄提亞的王後為驅逐國王前妻的兒女,給農民煮熟的種子,自然顆粒無收。而當國王差人去德爾菲問詢神諭時,她竟買通了德爾菲的女祭司,叫她們說,要把國王的子女拿來獻祭。這樣自然就又牽扯到神靈如德爾菲之主阿波羅,他便回話。然後說城邦和地區。阿提卡、色雷斯、色薩利、阿卡迪亞、克裏特,雅典、斯巴達、邁錫尼、阿爾戈斯、底比斯、科林斯。接著說人類中出色的英雄,雅典娜說忒修斯,宙斯便說赫拉克勒斯。也有些話題比較尷尬,比如赫拉用瘟疫滅了愛葵娜島的全民,便快速略過。

然後是盛宴。會議總是不重要的,眾神們喜歡享樂與幸福遠多於工作,不是麽。所以這才是諸神所期待的例會的保留娛樂,這才是真正的重點。一時之間,奧林帕斯繁華非凡。

雲霧飄拂繚繞在森林、草地、華野、宮殿之間,從天穹照射下來的光芒使其變成了一種明亮而朦朧的金霧,風的羽翼穿梭流動,如同夢境般奇幻瑰麗。諸神三三兩兩地散布著,歌宴和舞蹈,笑語嫣然。

宙斯仍然只是坐在他的金座上,看著他們。雅典娜站在他的右首。

“你不去跟他們一起麽。雅典娜?”

“不。”她說,沈靜的灰藍眼睛註視前方,赫拉似乎和美惠女神談著什麽。“沒什麽有趣的。”

宙斯輕笑一聲。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意識到,他們永遠在樂此不疲地重覆著同樣的事。”

聽聞此言,雅典娜轉過頭望了宙斯一眼。

有一陣寂靜。宙斯的蒼鷹蹲在金座邊,抖抖翅膀開始梳理羽毛。

“有重覆就總有例外。”雅典娜回答,“比如我從來沒見過阿瑞斯會去找哈迪斯。”

宙斯微笑了,略顯誇張地扶住額頭。

“阿瑞斯這孩子,一點都不像我,或者赫拉。無論是個性、處事、能力,感覺完全沒有繼承到什麽優秀的資質和天分。”

宙斯和赫拉的兒女似乎都並不出色,青春女神赫蓓只擔任了個斟酒的工作;阿瑞斯幾乎沒有謀事能力,頭腦停留在白銀時代的孩子氣、性格停留在青銅時代的殘暴嗜血;也許火神赫淮斯托斯最受眾神交口稱讚,但宙斯絕不會認為這種靠為諸神作各種工匠活、性格隨和得來的好口碑值得驕傲。

“那邊那位少年,我覺得我可以找他談談。”宙斯用一種輕快的口氣說。

“您隨意,我去找阿波羅聊會兒。”雅典娜轉身離開。

“餵。哈迪斯,最近塔納托斯跑哪裏去了,好久沒看見他了。”

哈迪斯正在和他頭戴花環的珀爾塞福涅談著,阿瑞斯渾然無視氣氛,直接跑過來問話。

“抱歉,塔納托斯並沒有向我匯報行蹤的習慣。”

“你不是他上司麽,怎麽會不知道他在哪?”

“他有這個自由。”

阿瑞斯皺著眉,像是對這樣的結果相當不滿,而接下來也不知道問什麽好。

“我的回答只能到此,所以能麻煩你離開了麽。”

看著阿瑞斯有些垂頭喪氣地走開的背影,珀爾塞福涅不禁笑出來。

“他的樣子真有趣,我倒不知道阿瑞斯對塔納托斯這麽關心。”

“我並不覺得他真之塔納托斯的朋友,只是心血來潮而已。”哈迪斯說,“從來就是他偶爾想起時才會想到去找塔納托斯陪他玩,如此而已。正如你所知,諸神們基本很少與阿瑞斯有交往,更別說長期的,除了阿芙洛狄忒。”

“我想也是。”珀爾塞福涅點點頭。“不過,哈迪斯,你真不知道塔納托斯在哪裏?還是純粹逗阿瑞斯玩的?”

哈迪斯深碧幽寂的眼睛靜靜註視阿瑞斯,現在他似乎在騷擾睡神修普諾斯,塔納托斯的雙生兄長。

“我不知道。”

隔了很久,哈迪斯才回答。

“我從未在奧林帕斯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見過你。”宙斯說。

那個少年躺在一張吊床上。白色的網兩端緊緊縛在大樹上,網上掛著羽毛和獸牙。大樹枝葉茂盛,灑下來的光芒都是柔和的淡綠色。一頭金發的少年正悠閑自在地瞇著眼,像只貓一樣,享受陽光和暖風。

聽到話語,他望向宙斯。那是一張美的臉龐,眼睛如同星空般深藍深邃,微妙地泛著點點金光。

“你好。”他懶洋洋地說。

“在這裏過得愉快麽?”

“這裏總是如此,不是麽?”少年說,吊床閑適地搖擺著,金色發絲漏下來垂蕩,那是真正金紡絲一樣耀眼沈重的色澤和質感。

“是的,這裏永遠如此。”宙斯愉悅地說。“並不僅僅只是今天,隨時都是。”

“我知道。”少年說,閉著雙眼。“永遠幸福而青春的諸神,大地的後裔。”

“你的名字是什麽?”萬神之王微笑著問。

“厄洛斯。”

“非常不錯的名字。與愛神厄洛斯同名。”

少年大笑起來,樹葉間落下的淡綠光芒似乎更濃烈了,輝煌地閃爍著。他坐起身,望向宙斯,金發披散在肩上。

“是啊。”他說,“叫這個名字的並不多。”

“很榮幸。”宙斯說,“請隨意,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話。”

少年微微歪過頭,一副好奇的模樣。

“確實只是隨便玩玩。”他點著頭說。“我喜歡到處漂泊旅行。奧林帕斯的風景很不錯。”

“那麽希望你玩得愉快。”宙斯向他致意,隨後快步走開。不遠處赫拉正緩步行來。

厄洛斯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切。

“宙斯,你剛才在跟誰說話?”赫拉開口說。她的金棕長發籠起挽成高髻,佩著冠冕,一襲白裙,腰間卡著金紋環,看起來端莊美麗。

“厄洛斯。”宙斯回答。“是的,就是那個厄洛斯。”

赫拉看了一眼,又隨即轉回目光。

“他來幹什麽?”

“誰知道。也許只是心血來潮而已。”宙斯淡淡地說。

柔和朦朧的凝綠搖曳著,金色微粒流動在空氣中,倏忽而去的風裏挾著鮮花的香味。他慵懶地放松著四肢,躺在樹下清涼的陰影中。原野上開滿花,種種明艷色彩,在晝光下閃爍著。

似乎原先在想著什麽呢。頭腦中有著模糊的囈語。可是忘記了。

他睜開眼,光芒的碎片落入眼中,在眼底折射、繼而閃耀著。那是一種燃燒的金芒,極其純凈輝煌。

隨後他轉過目光,望向花野,有人影正在緩緩而來。

像被吸引一樣,他站了起來,朝那個身影走去。

走得近了,輪廓便逐漸清晰。一頭閃耀的金發,清秀白皙的臉龐,略顯沈靜的微笑,懷裏抱著一大束鮮紅如血的罌粟花,在雪白衣料的襯托下奪目而明艷。

“嗨。”他說,依舊保持著那種寧靜溫柔,不知為何透露出一絲憂郁感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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