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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死者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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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做了那個夢。

夜空是極深極深的墨藍,無邊無際地鋪展,黑暗帷幕一直垂落到不可知的盡頭。寒星點綴閃爍,如同冰屑般緩緩旋轉。下方是湧動著的藍紫色海水,波光粼粼。波浪和海風一直發出細小的顫聲,撞擊著,海面起著微瀾。

死寂般的沈默回蕩在一色天海裏。風與海濤的聲音之間,某些東西正在穿梭流動,然後逐漸凝固,擠壓著空氣,使之有種令人窒息的沈重和虛空感。

他能感覺到,透過雙眼望出去,眼前全是煙波飄渺的厚重暗藍,壓力越來越重,喘不過氣。

擾動的聲音。

一個銀色水泡浮起,接著是一串細小的水泡,化作海面的青白泡沫。然後,它們越來越多,密密地泛上來。

他緊緊盯著。

海把一個東西送上了水面。

它在無盡的深暗間顯出一種醒目的淺淡感,海水拍打著它,沈沈浮浮。白色的裙裾飄動舞蕩,長發猶如海藻擺動,皮膚顯得格外蒼白,樣子還像從前那麽美。而死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

“希倫。”他低聲說,心被苦澀的悲哀充滿。

然後他就醒來。旁邊躺著卡俄格爾珀,胸脯起伏,靜靜地沈睡者。外面是科爾格斯的山和海。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寂靜和黑暗中。窗口攏出一方深邃夜空,星辰璀璨。猶如畫般掛在無邊黑暗裏。淡銀色的光芒薄薄地照耀進屋內,幾乎只勉強看得清輪廓。

他微微轉過頭,然後看到了那個人,站在房間的幽黯處。

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時常把衣服或其他什麽東西誤認成人的形狀。

可是那團輪廓向他走近,一直到星光照著它蒼白無比的臉頰,凹凸出明顯的光影。一直從他的夢境走到現實中。

“佛裏克索斯。”她的聲音也輕得像夢囈。

“希倫。”他的心顫抖起來。“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沒事。這不是你的錯。”死者輕聲低語。“那時,我真不該回過頭去看,把自己嚇壞了。”

她的長發松松地披在肩後,還穿著那天的淡綠長裙,看起來就像從前那麽愛幹凈整潔時的樣子。可是也許是由於光線的關系,以及佛裏克索斯自己的想象。她看上去顯出一種怪誕的雪白僵硬,好像裸露的皮膚都敷著層大理石粉末。並且整個人潮濕而充滿水汽,就仿佛她濕淋淋地站在他面前。盡管他說不清哪裏引起了他這樣的錯覺。

有一陣凝固的沈默,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許是由於害怕或者其他什麽。像是意識到這點,她的臉和身體從星光中消失,退回幽暗處。這樣,幾乎看不見的她更像一個不真實的夢、一個鬼魂。只是幻覺中飄忽的聲音,無形的想象和心思,死亡的一小片陰影。而不是活生生、或者確切地說,一個具象化的、那麽充滿壓迫般沈甸甸地占據著他的視野和大腦的死亡恐懼。

“佛裏克索斯。”她的聲音從黑暗之處飄來,是縈繞著耳邊的死者低語。“很抱歉,我並不想嚇到你。”

“我沒有被嚇到,希倫。”他下意識地說,就像從前他那麽習慣安慰她。

“很抱歉,我親愛的哥哥。”希倫的聲音纖細輕微,帶著某種飄渺感。“我只是想見見你。我沒法保護你,很抱歉。”

“我很好,希倫。”他說。“遭殃的是你,我可憐的妹妹。”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寂靜猶如夜霧,彌漫四散。

“那時候,我沈入了海裏。”她最後終於開口,語氣無甚感情,似乎只是平板地讀著。“海面越來越遠,魚從我身邊擦過,水壓越來越重,把我壓到更深的地方去。後來,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非常冷,到現在我也沒暖和過來。”

“很抱歉,希倫。”

他們之間仿佛只剩下這句話不斷重覆。

“沒什麽。這不是你的錯,佛裏克索斯。況且我已經死了,再沒什麽能傷害我。”她輕聲說,“但是,佛裏克索斯,你要小心,不要卷入漩渦中。”

“希倫?發生了什麽?”

黑暗裏的陰影動了下,像是在考慮什麽。

“在我死的時候,以及之後,我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很難用語言說出來。”

“希倫?”

“置身事外。佛裏克索斯,不要卷入任何傳說中。”

周圍飄蕩著微薄霧氣,深夜的寒意逐漸升起,遠方傳來海的聲音。她站起身。

“再見,哥哥。”

“希倫?”

她的腳步像貓一樣悄無聲息,身影沒入意識黑暗的邊緣。他坐起來下床,回過頭看了床上一眼,妻子仍然毫無動靜,睡得仿佛死去。他追著她一直穿過漫長的過道,仿佛一切都沈睡了,沒有其他聲音和火光。

他跟隨著她一直走到海邊,月與星的微弱光芒下,希倫看起來只是一個飄渺的影子。她是赤腳的,鞋子似乎掉了,在沙灘上印出一個個腳印。她一直呆滯地、沒有猶豫和停頓地往前走。海浪湧上來,立刻打濕她的腳背,漸漸裙裾也飄蕩在海水間。

“希倫?”

她回過頭來看他。星空之下,他們隔著蒼白砂礫的海灘相互對望,佛裏克索斯朝她走去。她擡起手,指著天空。

“那只金羊。”她低聲說,聲音指向遠方。“在那裏。”

他回頭望去。夜晚的科爾格斯王國是寧靜的,籠在夜女神的黑色衣裙中。然而有一處散發著火光,鮮紅的,映亮了一小塊黑暗,就仿佛森林正在灼熱猛烈地燃燒著。

那是阿瑞斯的聖林。為了感謝國王埃厄特斯的收留,佛裏克索斯把金羊獻給了他。國王就宰殺金羊祭神,又把金羊毛放在阿瑞斯的聖林。預言說,金羊毛的命運與國王的王位相連。

“星星。”希倫說,她的臉在夜晚清薄的光芒下更顯得蒼白得可怕。“還記得我們從前聽說過的麽,祭司說,它們運轉的軌跡決定和昭示著一切的命運。”

“可是只有先知才會解讀。”

“它們都不動了。”希倫傷感地說,“佛裏克索斯,現在它們都不會動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那是什麽?”佛裏克索斯問。

然而希倫只是望著他不說話。海風突然猛烈起來,冷冷地拍打著臉頰,氣流呼嘯而過,她的長發和衣裙在風中舞動。海水一波波地往上湧,沒過他們的膝蓋,還在往上升,他意識到漲潮了。他忽然有種詭異的錯覺,離開的希倫要回到海底去,回到她的葬身之所繼續沈眠。這使他猛然想到一個問題。

“希倫,你回哪裏去?”他追問,“你的屍體在哪裏?”

希倫搖搖頭。一片巨大的陰影慢慢覆蓋過來,他擡起頭,發現遠海上駛來一條巨船,黑沈沈地,悄無聲息。

“希倫,我們走吧。”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接著,某種陰影出現在船頭,那是個全身裹在黑衣裏的人形,仿佛死神。

不知為何,他覺得那聲音有莫名的熟悉。

希倫望了他一眼。

“不要卷入傳說中。”她重覆說,伸出手攀住纜繩,慢慢地往上升。影影綽綽地,佛裏克索斯看到船內仿佛有眾多陰影活動著。

“希倫?!”

海水一直不停地上漲,他只好往回走。再回過頭時,船駛走了,徐徐往遠方航行而去,直至消失在天海盡頭。

他坐在海灘邊,衣服和皮膚逐漸幹了,結起細小的鹽結晶,又幹又澀。寒冷的海風不停地灌入他薄薄的衣服中。身體的溫度仿佛正在不停流失,一直到失去所有熱量。希倫葬身海底的時候,就是這麽冷麽?

漸漸地,太陽從海上升起,天亮了。

“美狄亞。”

早起剛開了赫卡忒神殿的門,女神官和祭司美狄亞就被卡俄格爾珀領來的佛裏克索斯的樣子嚇了一跳。他頭發蓬亂,衣服鄒巴巴的,像是被海水浸沒又吹幹。

“姐姐,出了什麽事?”美狄亞驚訝地問。

“我一早起來就發現佛裏克索斯不見了。後來士兵告訴我他在海邊。”卡俄格爾珀回答,“就是現在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看見希倫了。”佛裏克索斯說。“我又做了那個夢。”

“我很抱歉。”美狄亞誠心地說,“希倫的屍體我們至今還在尋找中,沒有得到合適的安葬她無法安息,她有告訴你她在哪嗎?”

佛裏克索斯搖搖頭。

“不。不是這樣。美狄亞,你聽我說。我醒來後就看到希倫了,真的。”

“她不僅僅出現在你的夢裏?”

“是的,我醒來後就看到她站在我面前。”佛裏克索斯捂著頭,看起來很煩惱。“她對我說了一些話。一些奇怪的話。她沒要求我安葬她,也不告訴我她在哪裏。她一直走,走到海裏,我跟在她後面,看到沙灘被她踩出腳印……”

“什麽?!”

“是的,美狄亞。我現在想起來了。實實在在地,她那時候就像一具屍體,而不是一個鬼魂。她登上了一艘船,塔納托斯帶走了她,不過也可能不是塔納托斯,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熟悉。”

美狄亞皺起纖秀的眉。

“她說了些什麽。”

“她說的話很奇怪。叫我不要卷入傳說中,好像還提到了金羊毛,說天上的星辰不會動了。”

美狄亞越發地皺眉,神色沈思。

“我不能確定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她緩慢地說,“我得問問女神,似乎是一些嚴重的事。”

“美狄亞……”猶豫再三,佛裏克索斯說。“希倫還好麽?”

美狄亞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佛裏克索斯,你也明白。”美狄亞說,“死者最重視的就是自己的安寧,為此他們會不停地纏著自己的親友。如果他們連這個都舍棄,那麽必定有更強的情感和動力驅使著他們。而一般情況下,只有一種可能。”

“土地和海接收了她的血,就被玷汙荒蕪,發出她的聲音。”

“她變成了一個厄裏尼厄斯。佛裏克索斯,她唯一想要的,只有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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