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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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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鴉放下手裏的軟布, “好了,現在應該能說了吧。你到底為什麽會來鸻察?那些人又為什麽一定要抓住你不可?蛇潭裏的那些人是你的什麽人?”

如果這一次他再沈默不說話,或者一副癡呆相的打岔。

她一定會掐死他。

宋越北凝視著她的面容, “為了一個人。”

數日前有人給他送來消息, 說她在濁荒。

因為他一直在四處搜尋她的消息,所以這一次他也沒有懷疑。

在得到消息之後,他馬不停蹄的帶了一些人趕了過來。

到達濁荒之後,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路,而且無人可用, 無兵可調。

名為濁荒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山, 這裏位於大梁和西綿的交界地帶, 此處聯通春桑,自古以來就是三不管的地方。

但數十年前春桑處的也契族勾結西綿, 他們為西綿引路,跟隨西綿的大軍進攻大梁。

當年名將吳興雖已年老, 但仍然有一戰之力,他率軍擊敗了西綿的大軍,由此將大梁的國境線向前推進, 將春桑完全納入了大梁的版圖。

為了防止世代居住在春桑的那些部族再作亂,吳興在春桑修建了雄關和新城,同時將當地人內遷往中原腹地, 賜給他們梁人的服飾和姓氏。

由此之後, 有了春桑這個雄關據守於此,西綿與大梁相安無事。

濁荒名為三不管的地帶,但位置太過於敏感。

如果他將大梁的軍隊調撥進入濁荒,大肆搜尋玉鴉,且不說這些荒山密林要多少人, 費多大的力氣才能一寸寸的搜完。

只要大梁的軍隊踏入濁荒,基本上就等同於向西綿宣布開戰。

他不能如同以往那般隨性所欲的在大梁境內亦或者南朝國土,隨意調兵去搜尋她的蹤跡。

但傳聞中她的確又在此地,他不甘心退卻,就帶了數十人,雇了幾個向導進入了濁荒。

這個決定很荒唐,這些年他做過太多荒唐事。

只要有她的消息,他總是會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像是聞見肉骨頭味道的狗。

無數次希望落空的失望之後,他越發的痛苦,卻仍然改不掉這個壞毛病。

像是一個一無所有從沒有贏過的賭徒。

萬一呢?

萬一這一次是真的呢?

萬一她真的就在濁荒呢?

因為他時不時的離開丹陽城,拋下政務,任明泉已經習慣在任何時候自動補上他的位置,接替他去主持大局。

他清楚濁荒的危險,連綿的大山中能活下來的人都是比猛獸更加恐怖的存在。

但他仍然是來了,他太想見她一面。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幾個向導帶他們過河的時候,河中的蛇就如同瘋了一般攻擊著他帶來的那幾十個人。

他稀裏糊塗的逃上岸,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些蛇為什麽對他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

那一刻他本以為自己會同樣葬身於蛇腹。

從那條河爬上來之後發生的一切此時想來仍然像是一場夢。

一場離奇的,可怕的噩夢。

他出生在丹陽,雖然一生中也曾遭遇坎坷,也曾殺過很多的人。

他見過刑場上人頭落地,見過人飲下毒酒吐出鮮血,也見過吊死的人吐出的舌頭。

卻從沒有見過那麽可怕的場景,渾濁的河水中布滿各色各樣的蛇。

它們興奮的纏在一起在血水中扭動,露出尖銳的毒牙。

比人手臂還要粗的蟒蛇纏繞住一個人,慢慢收緊,將一整個人囫圇吞下,蛇身上能看出人的輪廓。

當一張蛇嘴完全張開的時候,他才清醒的意識到蛇是沒有骨頭的。

那樣的場景讓他現在想來仍然覺得齒冷,胃中分明什麽都沒有,但還是覺得惡心與反胃。

只差一點,他就要葬身在那條河中。

玉鴉掐了一下宋越北的臉,“你又在發什麽呆?我問你,他們為什麽會一定要抓住你?你們之間有什麽關系?你找的人是誰?”

宋越北迷茫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一定要抓住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他們只是我從邊境找的向導。

死在蛇嘴裏的那些人都是我帶來的護衛,我來濁荒是為了見一個人。”

這話的確是真的,他不知道那些人明明拿了他的錢為什麽還要害他。

也不知道如果玉鴉沒有出現,他沒有被她所救而是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他會遇到什麽。

“那就奇怪了。真是奇怪。你們之間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宋越北嘆了口氣,“我也很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玉鴉不依不饒的問道:“你想要找的人是誰?跟你又是什麽關系?”

宋越北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他再一次陷入了沈默。

陰差陽錯,他見到了自己想見的人。

這一次的消息是真的,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玉鴉見他沈默,頓時來了興趣,“什麽人要你從丹陽城不遠萬裏跑來濁荒,這地方很亂的,你不知道你這種小白臉來這種地方很容易被當成冤大頭宰掉嗎?

要不是我救了你,他們把你殺了扔在林子裏,過上一千年都不一定能有人找到你的屍骨。”

宋越北輕輕的笑了一下,“謝謝您救了我。我知道的。我知道這裏很危險,我只是太想見那個人了。”

玉鴉心念電轉,她自覺猜出了真相,“你老婆是不是被人販子給拐了?還是鸻察有人下了她的單子,有人點名要她做自己的奴隸是不是。

還是她失蹤了你想來鸻察下單子,想讓人幫你找到她?”

這人一看就是丹陽城中養尊處優的少爺,恐怕一生也沒見過什麽風雨危險,一直生活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

這種人怎麽可能會和十萬八千裏之外的濁荒扯上關系,更何況是濁荒中的人。

這裏有些什麽人啊,不是寨子裏不見外人的那些莽子。

就是在各國之間逃竄的窮兇極惡的犯人,全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蛆蟲。

比起繁華富貴的丹陽城,這不見天日的密林就是絕佳的藏汙納垢之所。

這種小少爺是不可能會和這些窮兇極惡的蛆蟲扯上關系的,他來鸻察一定是有所求。

明知道這地方魚龍混雜仍然不顧危險一定要來見的人。

總不會是爹媽,除了爹媽之外,那就只剩下妻子戀人之類的。

她見宋越北不語,好像一時也從那張腫脹的臉上看出了些悲傷,便更加覺得自己沒猜錯。

她拍了拍宋越北的肩膀,“這樣的事情我看的多了。你也不要急,既然來了鸻察,你就是昭主的客人。你想找什麽人只要跟昭主說,價錢給夠。昭主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不過出了這種事,你老婆肯定比原來多多少少要變一些。你看開點就是了。人能活下來都夠不容易的了。你就不要太苛求其他。”

昭主那種死要錢的家夥,就算自己親手賣出去給一個人的奴隸。

如果轉頭有人出更高的價錢要買,她是一定能幹得出找人再去搶第二次這種事的。

宋越北僵硬的坐著不語,他並不知道玉鴉自己腦補了些什麽劇情,因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用什麽表情來應對玉鴉。

萬幸的是不管什麽表情在這張腫脹的臉上呈現出的效果都是一樣的。

他第一次從心底裏感到高興,為了自己被打成了這副鬼樣而感到高興。

玉鴉沒能套出自己預想中很值錢的大秘密,便把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我很少救人的,不過這一次我可是救了你一命。我也不太清楚這種活動的價碼,唉,我不給人做保鏢的。所以你覺得你的命值多少錢?”

救人跟殺人差別不大吧?

反正都是一條命,拿了命就不能做白工。

宋越北一怔,他見玉鴉的眼神充滿威脅,遲疑著開口,“應該還算值錢。小姐想要多少錢?”

玉鴉搖了搖頭,“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再問我,你開價啊。我不能說價格的。我說價格那不就成了敲詐勒索了嗎?

我又不是為了抓你來當人質的,而且我也不幹這種綁票的活。只是你被我救了,所以想給我一些回報而已。”

她補了一句,“你看著給就行了。”

這話說的很假惺惺,她眼裏的威脅太明顯了。

宋越北眸光溫柔,多出幾分笑意,“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豈是區區金銀能償還的,我想以此身相許,姑娘意下如何?”

玉鴉嚇了一跳,“不是吧。我要你以身相許做什麽?你不是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了嗎?”

宋越北鄭重道:“我沒有娶妻,從沒有沒有明媒正娶的娶妻。這些年都是孤身一人。”

玉鴉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你多大年紀了還沒娶妻?我看你年紀不小了吧。”

雖然他的臉被打的不能看了,但從他的身量骨架來看分明是個已經完全張開的成年男性,聽他的聲音也不像是少年。

梁人娶妻都早,一般十五六歲家中就會定下親事,到二十歲左右便能當爹了,努努力三十多歲當爺爺也是有的。

她走南闖北還見了不少世家公子,十三四歲就跟家裏的丫鬟滾到了一起,使丫鬟懷孕的。

這樣的事情在大梁的富貴人家可謂是在正常不過了。

宋越北點頭說道:“年紀的確是不小了,我已經三十出頭。”

玉鴉驚奇道:“這麽大年紀還不娶妻,你父母親友不催你嗎?你在等什麽呢?”

宋越北滿心苦澀,“從前我年少時,不知情愛,也不覺得我會愛上一個女子。直到嘗到的情愛的滋味,才發現早已經錯過。”

“哦,愛上一個姑娘,然後錯過了。嘖嘖嘖嘖,你這不是來找人的嗎?對著我以身相許怕是不太好吧?”

玉鴉面露嫌棄,眼裏都是毫不客氣的嘲弄,“況且,你年紀這麽大了,就不要一天天的盡想美事了。你這身老骨頭我可沒興趣。多給點金銀做酬謝。我就謝謝你了。”

宋越北渾身一僵,他從沒有被人當面說老過。

他不得不承認拋開他引以為傲的權勢和身份……

或許他真的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不,即便是四年前,他還不到三十歲,同樣擁有著權勢和宰相的身份,還有一張完好的臉。

玉鴉仍然將刀捅進了他的身體,全無留戀的離開了。

大概從始至終,宋越北這個人對她來說都無足輕重,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吧。

玉鴉眼見著他眼中泛起水意,她有些驚慌,“誒,你不是吧。你年紀大這是事實啊。總不至於讓人說一句就哭。”

宋越北眨了一下眼,“我哭了嗎?”

出口的聲音帶著一點鼻音,他只是感覺雙眼發酸。

玉鴉想起這個人抱著她的腳淚流滿面的場景,她頭皮發麻忍不住站起身,逃跑一般離開了這間屋子。

她怕自己再說兩句,這個人又會被她惹哭,用那種她好像做了什麽很不是人的事情一般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感覺心虛。

她已經心虛過一次了。

實在不想再面對他的眼淚。

這到底是什麽家庭養出來的孩子?

怎麽遇到點事就哭,跟玉雕的人似的,這也太脆弱了。

接下來的幾天玉鴉都沒有再去見他,只有阮禦每天都會來陪著宋越北,給他餵藥餵飯餵水,幫他下床,攙扶著他在屋子裏走一走,跟他說幾句話。

盡管阮禦很看不上這個北朝的人,宋越北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他。

但在這樣的密林中,阮禦覺得某種程度上,其實他們是同病相憐的一種人。

他能看得出這個人跟他同樣出身良好,偶爾他引用典故諷刺他的時候,對方同樣能用很文雅隱晦的典故將他刺回去。

這樣屬於文化人之間的交鋒是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的了。

昭主知道他出身良好,富有學識。

但這些他從前引以為傲的優點在昭主的眼中只是可以讓他更值錢的標簽而已。

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正常人了,一個正常的,同樣來自於文明世界的人。

那些蛆蟲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將他撕碎,另一些則惡心又下流,他有時甚至悲傷的感覺自己像是勾欄裏的伎人。

只有在這間小小的樹屋,雖然對方跟他互相鄙夷,但他能找回片刻的自己。

他能確信自己在對方眼中並非一塊待價而沽的貨物,也非勾欄中的伎人。

短短數日,他幾乎要將宋越北當作自己的朋友了。

他對宋越北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在第五日,宋越北終於能獨立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走完兩圈。

盡管他仍然腳下發飄,好像踩在雲端。

宋越北看向門外,躍躍欲試道:“我可以出門嗎?”

他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被困得夠久了。

阮禦眸光一閃,他想起玉鴉和昭主的那個賭約。

他現在仍是昭主的人,其實做昭主的人和做那位女鴉的人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分別。

同樣不自由,同樣是給人為奴為仆,又有什麽區別呢?

昭主讓他看住這個人,但她同樣也賭了這個人一定會跑。

即使這個人跑了,也沒有人會怪罪他吧?

那位女鴉這些天都沒有來見他,未必對他有多上心。

他看著宋越北已經消去一些青紫的面容,壓低聲音問道,“或許,你想離開這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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