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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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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常陽公主的那天, 石路上積著雨水,一泓泓水跡如光滑的鏡面映出藍天。

通往啟星閣的石路兩旁栽滿了高大挺拔的梧桐樹,葉片被昨日的新雨洗的格外青翠。

他跟著宮人走在幽靜的小道上, 慢慢靠近了那座道路盡頭的啟星閣, 手中拿著姐姐為他準備的,要送給常陽長公主的禮物。

傳聞中先帝的元後只有這一位嫡長公主,她地位尊貴超過其他公主。

姐姐想討好常陽長公主,讓他跟這位公主做朋友。

閣樓前聚集著三五個少年,他們見到他, 語聲一停, 交換了個眼神。

宋越北僵硬的低下頭, 裝作沒有看到他們。

他抓緊了手中的禮物,蒙著頭往裏走。

有人從背後撞了他一下, 他被撞向另一個人,又被推開。

像是孩子手裏的球, 在不同的地方撞來撞去,最後跌進一灘水跡裏。

他望著包裹著禮物盒子的絹布上星星點點的泥水。

雨過天晴的午後,他卻仿佛一人置身寒雨中。

頭頂傳來一聲笑, 女孩子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他難堪的擡起頭,一雙眼濃黑泛著冷意。

朦朧的妃色輕紗團扇掩住小姑娘的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笑彎了的眼, 發間的鳳簪折射出晃目的光暈。

她身後站了個俊俏的侍人, 手中拿著把稍大些的扇子,盡心盡責地為她扇扇子。

她高高的坐在閣樓上,垂首看下來,就像在看臺上供人取樂的戲子。

在她眼中,他定然是個極好的醜角。

閣樓上又探出一個頭, “這是誰家的人讓你們這樣鬧?”

“回稟長公主,三公主,這小子姓宋,是宋妃的弟弟。”

三公主恍然一笑,“原是宋妃。難怪了。不過這人能討皇姐一笑,也是他的福氣。”

宋越北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拿著團扇的小姑娘就是常陽長公主。

他漠然的收回目光,松開那個沾了泥水的禮物盒子。

他撐著地,慢慢站起身。

“餵,姓宋的小子,公主瞧你這副樣子高興。你還不快在泥裏打個滾給公主看看?”

“哈哈哈,讓我們瞧得高興了。爺爺給你賞錢。”

少年們見幾位公主並未阻止,反倒在樓上頗有興味的觀看,一時都圍了上來對他推推搡搡。

他沈默的站在人群中,被眾人圍觀。

一人見他不為所動,便伸出腳踢了兩下那個沾著泥水的盒子,“喲,這是什麽呀?”

“下三濫的窮酸貨,送的肯定也是些垃圾。”

那個他精心包裹拎了一路的盒子在他面前被踩碎,露出碎裂的瓷偶。

頭頂又傳來一聲笑聲,公子哥們便好似得了公主的讚許,一個個動作愈發用力。

瓷偶和木盒被踩碎,絲絹在泥水踐踏中變了顏色。

他漠然的看著這一切。

直到傳令的侍官前來,讓眾人去另一處宮殿,圍著他的人一哄而散。

他被留在了原地,侍人上下將他看了一遍,阻止了他的腳步。

“這位公子,你這般儀容不整,可不能上殿啊。”

他今日入宮,換的是一件用宮中姐姐送出來的錦緞裁出來的新袍子。

只是此時這件新袍子已經沾上了星星點點的泥水。

他的目光錯過侍官的肩頭,看到一頂小轎被擡到了啟星閣門前。

一襲朱紅宮裝的小姑娘站在啟星閣門口,她看著門外濕漉漉的石路皺了皺眉。

距離轎子只有三四步,可她連這三四步都不想走。

她側過頭牽著身邊侍人的袖子晃了晃,“阿辛,你抱我過去。地上好臟。”

侍人年紀很輕,眉眼還有稚氣,唇紅齒白,十分俊俏。

他與公主對視一眼,無奈的笑了笑,躬下身抱住了公主。

公主習以為常的攬住那侍人的脖子,讓他抱著走過四步,送進了軟轎。

她的繡鞋,鞋底幹凈得一塵不染。

他垂下頭看著泥水中七零八碎的瓷偶,握緊了垂在身邊的手。

玉鴉看著宋越北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所有溫度都褪去了。

她像是回到了越朱江上的那個月夜,他滿身的晦暗之氣,提起過往便像是被抹去了色彩,豎起了一身的刺。

可他的刺並不危險,反而顯得脆弱。

只要輕輕碰一下,他一定就會碎成粉。

他竭力保持平靜,只是眼中的波動仍出賣了心緒。

“天家的公主,的確是高貴,也是真的高傲。從始至終,我在高高在上的公主眼中都只是個戲臺上醜態百出的小醜罷了。”

她不是第一次聽他提起過去。

但卻是第一次聽他說他曾經的窘迫。

原本從梨襄和屈理的口中,常陽公主一心癡戀於他。

他年少時又常跟屈理他們混在一起,還常常坐船出去游玩,為了一個賭約渡江。

縱然他說過他曾住在南城,但應當也沒有吃過什麽苦。

她原以為他應當是養尊處優的長大,生來就是這般誰都要敬他怕他,連公主都會愛他。

他理所應當的高高在上,無論在什麽樣的境地裏都漫不經心,萬事在握。

此時站在她面前親口揭開過往,身上所有的威勢都被剝去。

他站在那裏,便仍是當年那個自卑又孤獨的少年。

她有些不忍。

辛正隨著宋越北的話恍惚著想起了那一日。

那天是有一場宮宴,由頭是什麽他已記不清了。

但時隔多年卻仍能記起公主偏頭一笑時唇邊的梨渦,她那天很高興,看了宋越北很久。

連著好幾天都在對他說宋越北,後來她口中宋越北三個字出現的越來越多。

談起宋越北時,她整個人都神采飛揚。

“阿辛,宋越北今天又被他們捉弄了。他看起來好慘,但好好笑。”

“阿辛,今天這場宴會沒有宋越北,這些公子哥惺惺作態的樣子。真沒意思。”

“阿辛,你看宋越北又出醜了!”

“阿辛,阿辛,你快過來,我給你講我今天又遇到宋越北……”

辛正想到一幕幕公主過往的神態,他心口泛出窒悶的痛。

他反駁宋越北,“公主出身高貴,高傲些是理所應當。她從見你第一面起,就對你頗多關註。這是你的福氣。

況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定然是會錯意了。公主等了你數年,即便你拒婚,你被貶到昌南道。她仍在丹陽城一心等著你。”

“我當年為何會拒婚又為什麽會被貶昌南,”宋越北詫異道:“你跟在公主身邊竟不清楚嗎?”

辛正嘔出一口血,“你會拒婚,自然是因為你狂傲!你不識好歹!”

宋越北搖了搖頭,他目光中透出些許同情,“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

那一年先帝一力革新擴軍,同時又要廢掉無過的元後,想扶他的姐姐登上後位。

他與秦王是先帝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入仕為官,用一支筆與群臣相鬥,替先帝掃除前路的障礙。

皇後是李太後親自為先帝挑的的妻子,廢後在即,太後與新帝之間的關系急速降溫。

記得是一日諫議大夫李曲直言冒犯先帝。

先帝大怒,他罷了李曲的官。

李曲是太後的親外甥,諫議大夫的官印從李府送出,到了宋越北的手中。

此舉似乎已表明上意,預示著李家的大廈將傾。

就在這個關頭,宮中次日傳出消息,公主有意於宋越北,使他為駙馬。

宋越北本以為這又是無稽之談。

恰逢此時,當時還是靈王世子的袁子朔邀他入府一敘。

他拿了拜帖上門。

二人宴席至半途,他察覺到袁子朔似乎心神不寧,“今日袁兄邀我前來是有什麽事嗎?”

袁子朔放下手中的杯盞,“其實今日想見你的,是另有其人。”

他起身,房內的側門推開,一個人緩步從門後走了進來。

少女年紀與他相仿,面容並不陌生,朱紅的宮裝逶迤而來,一如既往的高貴端莊。

她耳朵上的兩枚白玉墜子微微搖晃,他看著那兩枚墜子變了臉色。

袁子朔從門後退了下去,他貼心的為二人合上了門。

常陽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歪頭撥弄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墜子,“宋妃說這墜子是你母親的遺物,以後要傳給兒媳婦的傳家寶。本宮覺得倒是一般。”

宋越北口舌發澀,“此物算不上貴重,公主也不喜。請將它還給臣吧。”

常陽精致美麗的眉眼間帶著一股仿佛與生俱來的驕傲,她居高臨下欣賞著他的失態,輕輕的笑了一聲。

是他最熟悉的那種笑聲。

不管他這些年改變了多少,他用琴技書文聞名丹陽,出了多少風頭。

他多麽努力的讓那些曾經對他嗤之以鼻的貴公子們成了他的擁簇和朋友。

在公主的眼中,他仍是當初那個醜態百出的醜角。

“這可不行,”她輕輕的笑著,指尖一下下的撥弄著那枚白玉墜子,“這是你姐姐送給本宮的,本宮已經向哥哥求了你做駙馬。宋越北,你姐姐很高興呢。”

荒謬的傳聞在此時成了真,宋越北只覺得仿佛一瞬間置身寒冬,心臟收緊。

按例,公主的駙馬一生不得重用,只領駙馬的閑職,雖榮卻無權。

若他應下這門親事,不可能再領諫議大夫的職,甚至這輩子的仕途都會就此為止。

常陽看著他褪去所有血色的臉,面上笑意愈重,“讓你做本宮的駙馬。宋越北,你難道還敢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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