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感覺自己快瘋了，說出來，他對不起長叔，不說，又對不起徐霜。

徐霜看出他內心矛盾，更加確定自己沒猜錯，以堅韌的目光註視著照一，耐心等待。

照一嘴唇哆嗦了會兒，終於痛苦地開口：“徐霜我……我不配。”

徐霜一言不發，靜靜地望著他。

在她這樣的目光裏，照一感覺自己正越縮越小，終將化為一縷輕煙，消散在空氣裏。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沒有心，這樣就不會覺得痛，而事實卻是，痛已席卷全身，他每一秒都在努力與之作抗爭。

徐霜眼裏的期待漸次黯去，她失望極了，試了幾次才擠出一絲慘淡的笑意，“好吧，那麽，再見了——從今天起，我會學著忘記你，也希望你能幸福……照一哥。”

照一木然聽著，渾然未覺自己還緊緊抓著徐霜的胳膊，直到她用力甩開他，轉身離去。照一明白，自己又一次狠狠傷了徐霜的心，從此以後，徐霜不會再等他，不會再給他機會。

直到上了飛機，徐霜才痛痛快快哭出來，坐她旁邊的女孩始終緊張地關註著她，給她遞紙巾，幫她要熱水，直到她情緒有所平覆才暗松了口氣。

徐霜擦幹眼淚，喝光了開水，向女孩道了謝，靠在椅子裏，閉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朦朧中，激揚的情緒松弛下來，盡管她不願再去回想和照一在機場外話別的情形，可是種種細節卻不受控制地在腦海裏一遍遍重現，除了在心頭再次挑起陣陣痛感外，又隱約覺得哪裏出了問題。

她睜開眼，發了會兒呆，漸漸明白困擾所在——

從前照一說，離開她是因為徐朗，可這一次，照一說：“我不配。”

為什麽他會覺得自己不配？他拿自己和什麽作比較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徐霜打開遮陽板，夕陽耀眼的光芒箭一般襲來，她頓住手，又一個疑問在心頭劃過：高三那年，照一究竟遭遇過什麽？

照一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右手拇指死死抵著嘴唇，他在努力忍住淚水，因為太用力，牙齒咯咯作響。

他後悔了。

他後悔對徐霜說那些話，那不是他的本意。看著徐霜黯然離去的身影，他想追上去，想把那些話統統推翻，想抱著她，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

淚水終於還是湧出來，流進嘴裏，一股鹹澀味。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在一棵香樟樹下站定，收拾情緒。

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帶著好奇扭頭看一眼，又匆匆離開。照一心神恍惚，毫無知覺，他只知道，自己急需一個出口，他和徐霜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抹去淚水，深呼吸，終於拿定主意，掏出手機，撥長叔的號碼——他再也撐不下去了，他必須和長叔好好談一談。

這次去南嶺，照一察覺到長叔身上起了不小的變化，他臉上的皺紋比從前更密了，白頭發也比上次來多了不少，在過了八年風平浪靜的生活後，長叔眼裏的銳利淡了，變得慈眉善目起來。還有他說的那些話，和過去也大有不同——

“人一老，心腸會變軟，稍微看見點作孽的事，心裏就特別難受……唉，想不通怎麽回事。年輕時哪管別人死活呀……”

“所以那天我救了人，心裏特別高興……你也是啊照一，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心地善良，能為別人著想，你現在做的事業就很好，也是在幫助別人……”

在長長的呼叫音中，照一仿佛看見自己正艱難行走在一條黑漆漆的路上，努力搜索著光明的方向。

“照一！”長叔接了，嗓門很大，“太巧了，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

照一一驚，自艾的情緒褪去大半，“出什麽事了長叔？”

“是這樣，我年底不就滿六十了嘛！幾個老家夥想湊份子給我好好辦一辦，我本來不想搞，一輩子也沒幹成啥事兒，瞎起什麽哄呢！到時候自家人關起門來吃一頓就算了，所以你前兩天在這裏我都沒跟你提。可老家夥們不依啊，今天追上門來了，非逼著定日子不可！我給他們吵得頭昏，想想大家說的也有道理，人一輩子就這一個六十，我也別謙虛啦！熱鬧一回算對得起自己——照一，我就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定哪天合適？我們反正天天有空，關鍵看你，終歸要湊你方便的時候……”

長叔興奮的語氣裏充滿對照一的依賴，還含著一絲對小輩的討好。

照一猛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忘了一件大事。長叔一直是拿他當兒子看待的，尤其在父親走了以後。

和普天下的父母一樣，這麽多年，長叔對照一有求必應，而自己遇上困難卻很少打擾照一，怕給他添麻煩。

做壽是喜事，長叔沒有子嗣，對他來說，照一能否出席就成了頭等大事。

照一迅速調整心情，在腦子裏把工作計劃過了一遍，然後回答長叔：“我過兩天要去波士頓，公司有個項目急著趕出來，什麽時候能回來還不清楚，不過十月之前必須得完工，要不就定在十月份吧，哪天都行。長叔，你選好日子告訴我一聲，有什麽要我準備的也盡管開口，別跟我客氣。”

長叔喜不自勝，“行行，那就十月份！沒什麽要準備的，你人來就好——哎，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說的？”

“我，我的藍牙耳機找不到了。”照一胡亂扯了個謊，“可能是忘在房間了，你有空幫我找找吧……找不到也沒關系，我重新去買……”

“好好！我等下就去找——照一啊，工作要緊，身體也要註意，我聽你嗓子怎麽啞了，是感冒了嗎……”

和長叔結束通話後，照一也不管幹不幹凈，直接在馬路旁的花壇沿上坐下，握著手機，呆呆地望著不遠處車來車往的情形。

回想剛才電話裏長叔愉悅而洪亮的聲音，他內心的歉疚感尤甚，長叔一定以為那件事早就過去了。

長叔和徐霜，他註定要對不起一個，而這次，天平已明顯發生傾斜。

即便今天沒能向長叔開口，照一明白，念頭既起，這一天終究還是會到來。也許，在他和徐霜重逢的那一刻，便已註定這樣的走向。

如今，他還能為長叔做的事，就是再忍耐一陣，讓長叔高高興興過完六十歲大壽，再和長叔攤牌，然後，他會陪長叔一起，承受這一輪前途未知的人生風暴。

他還不想回家，繼續在花壇邊坐著，緩緩平覆情緒。中間又接了一次長叔的電話，告訴他耳機沒找到，又和照一閑扯了會兒，才依依不舍掛了電話。

照一感覺自己的世界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還停留在正常生活裏，另一半卻已被顛覆，亂作一團，需要時間重新梳理。

而他此刻最渴望的，是能和徐霜說說話，她離別時的眼神令照一心碎，痛意再次卷過心頭，照一咬牙，不再多想，開始撥徐霜的手機號。

他的一腔熱切撲了空，徐霜關機了。

照一悵然地收起手機，他忘了徐霜在飛機上，要等兩小時後才能聯系得上。

失落令亂哄哄的腦子冷靜下來。也許，過早把徐霜卷進來不是好事。

那天去見唐海，照一從他強硬的態度中意識到他依然很恨自己，所以，如果要和徐霜在一起，他就不能存任何僥幸心理，他和長叔唯一的出路是主動找警方坦白，既能爭取寬大處理，也可以讓唐海手裏的把柄失效。

也因此，照一必須確保，在他和長叔去自首前，唐海不會出來攪局。

如果他現在把真相告訴徐霜，徐霜十有八九會去找唐海質問，而此時惹怒唐海絕非明智之舉。即便照一能勸服徐霜忍住，但只要唐海知道他倆在一起了，必定會瘋狂報覆。

唐海手上掌握著熱門的自媒體平臺，利用那段錄音炒個爆款出來輕而易舉，到那時，非但照一和長叔會陷入被動，所有和照一關系密切的人都會被牽連，首當其沖就是徐霜。

徐霜作為事件親歷者，卻知情不報，很可能會背上包庇的罪名，牢獄之災雖可免，但履歷上沾了汙點，作為大學講師的前途肯定會受到影響。這還只是法律層面的顧慮。

輿論方面，為了博流量不顧當事人隱私的媒體數不勝數，一旦事件曝光，照一不難想象後果——他和徐霜等人的個人信息被暴露是必定的，而徐霜還有可能被冠以“斯德哥爾摩癥”受害者的頭銜，被大眾和媒體津津樂道。再加上唐海的推波助瀾，照一很難想象徐霜還將承受怎樣的打擊。

過去，照一不止一次推演過秘密洩露後可能引發的種種後果：長叔平靜的晚年生活，徐霜的前程，自己的公司和同事，甚至包括周嵐和天悅的生活，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也因此，他每每想要抗爭，卻終究望而卻步。

他當然會選擇低調處理，但也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事件一旦公之於眾，最終可能會導向一個超出他掌控的局面。

但這次他不會再退縮，因為他終於明白，只要是做錯了事，無論早晚，也不管以何種方式，終究要付出代價。而越是逃避，代價將會越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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