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談話開始，明誠就一直留意著這個問題，而照一卻遲遲沒有談到，此刻聽長叔提及，明誠不覺放下茶杯，盯著照一。

照一沈默了比較長的時間，然後才說：“沒有。”

長叔長嬸都吃了一驚，滿臉忐忑。明誠仔細端詳照一，清楚他心裏已有主見，而比起結果，明誠更關註兒子做決策的過程。

“既然你準備出國，那麽和徐霜的事，你是怎麽考慮的呢？”明誠主動問。

“我反覆想過，我和她……不太合適。”

照一神情淡然，毫無糾結之色，他太平靜了，連明誠都感覺詫異，但他沒有像長叔長嬸那樣如坐針氈。

“哦，為什麽這麽說？”

照一聲音很輕，語速也很慢，神色裏透出深思熟慮的意味。

“我和她本來就不該認識，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如果不是徐朗，我們根本不會有交集……我很感激她，也承認喜歡過她。但我現在冷靜了，我……不能和她在一起。”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閃爍，似乎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而他迅速垂眸，片刻後又恢覆原先的表情。

“我和徐朗的帳還在，將來總有一天要清算，徐霜夾在中間會很難做……既然這樣，不如乘現在斷開。”

明誠半信半疑，“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照一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不光因為這個……我覺得我對她的感情太過了，已經不是正常的喜愛……我不想太依賴一個人，如果將來她變了，或者我變了，彼此會很痛苦……再怎麽說，我們現在都太年輕，看問題不夠冷靜，也不可能全面……誰都不能保證將來會怎麽樣。”

這個理由說服了明誠，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擔心，想不到照一自己反省到了，他能夠如此成熟縝密地去考慮問題，讓明誠更加欣慰。

而明誠本就不太看好照一和徐霜之間的這段感情，既然他想主動了結，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長叔長嬸的心情卻與他截然不同，他們是看著照一和徐霜一步步走到一起的，對那份感情的真摯性毫不懷疑，沒想到照一忽然要放棄，兩人實在難以接受。

長叔說：“照一，你和徐霜談過嗎？她同意嗎？”

照一低頭不語。

明誠對長叔說：“這件事還是讓照一自己做決定吧，我相信他會處理好的。”

“但是徐霜……”

明誠蹙眉打斷他，“長叔，照一大了，我們不該再幹涉他的選擇，由他去吧。”

長叔聽出明誠語氣裏的不滿，只得把一串疑惑硬生生咽了回去。

照一起身去房間，拿出一個文件袋交給長叔，裏面有房屋資料、購房預付憑證、銀行卡等物。

“長叔，房子我付了定金，購買合同需要你們的個人資料和簽名，我不能代辦，具體手續，等你們到了南嶺，姚律師會幫你們辦妥……這張銀行卡是你的，買房的那筆錢已經轉到卡上，以後你和長嬸每月的生活費也會打在這張卡上。”

長叔錯愕，“照一你……原來這些天你一直在忙這事？”

照一點頭，“我的簽證和入學手續上周都拿到了，我很快會走，先過去讀預科班。”

長叔張口結舌，又一個措手不及。

明誠問兒子：“那你什麽時候走？”

“後天。”

“後天？！”長叔幾乎要跳起來，他還沒能把前面接收的信息完全消化吸收，“你的意思是，後天你就出國了？”

長叔一臉的震驚讓照一感到愧疚，他輕聲說：“是的，長叔……我怕你們攔著我，所以我悄悄把事情辦好了才告訴你們……對不起。”

長叔眼圈一紅，隨即仰頭沈默了會兒，忽然盯著照一問：“照一，出國你高興嗎？”

照一感受到他銳利的目光凝在自己臉上，便努力保持微笑說：“高興，長叔。爸爸說的對，如果我沒出事，現在正努力讀書呢！再過一年就能畢業了……可惜我花了三年才想明白，好在，我該走的路一直在那裏等著我……我真的很高興。”

照一迎視長叔的雙眸坦然平和，如寂靜的深水，不起一絲波瀾。長叔努力搜索，想要從中找到一些偽裝的蛛絲馬跡，然而卻是徒勞。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看不透這個親自帶大的男孩了。

雖然仍有疑惑，長叔卻只能投降，狠狠點頭說：“你高興就好！長叔……永遠支持你！”

照一笑意加深，“謝謝長叔！”

明誠問：“你一個人過去，那邊有人接應嗎？”

“嗯，學校和住宿都解決了，房東會派車到機場來接，你們不用擔心。”

明誠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吃飯，既然大局已定，每個人都必須在短時間內調整心情，接受新的生活，還有即將到來的離別。

長叔心裏雖然難過，但還想盡最後一份力，吃飯時熱切地對照一說：“後天你是上午的航班，而且還是從上海飛，咱們可得一大早就出發！”

照一看了他一眼，語帶歉意說：“長叔，我想，讓爸爸送我。”

明誠和長叔同時一怔，明誠先反應過來，掩飾著喜悅點頭，長叔隨即也醒悟，掩飾著尷尬笑道：“是該爸爸送，是該爸爸送。”

明誠臨走，照一送他到路口，斟酌著說：“還有十多天就高考了，考完之前，不要讓徐霜知道我走了，我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她發揮。”

明誠點頭，“我明白——還有什麽事需要爸爸幫忙嗎？”

“暫時沒有……等後天見了面再說吧。”

明誠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後天一早我就過來。”

明誠走後，照一用整個下午的時間拉著長叔長嬸清理宅子裏的物品，細細交待哪些是他要的，哪些可以任由他們處置。

當初為隱蔽起見，宅子的租賃合同是長叔出面辦的，中間續過一次約，眼下離租期屆滿還有半年。

“長叔，你們想在這裏住滿半年嗎？反正錢都交了。”照一問。

長叔擺手，“你都不在這兒了，我們還留著幹嘛？等清理幹凈這些東西，我跟長嬸就回南嶺了。”

照一自然求之不得，這棟宅子裏充斥著他頹廢時期的種種喜怒哀樂，而他並不想長久保留。

長叔一直想找機會問問他和徐霜的事，但照一特別忙碌，看上去充實而愉悅，仿佛已全身心沈浸在對新生活的期待中。長叔又想到明誠臨走前的告誡，只得放棄最後解開疑團的機會。

長嬸看出他郁郁寡歡，也知道他在想什麽，便勸道：“照一能想開是好事，難道你希望他一輩子都靠咱們呀？”

“唉，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太突然了，好像一下子就把咱倆給…….有點寒心。”

長嬸嗔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向家待咱們不薄，照一就更不用說了！把咱剩下那半輩子的事都考慮到了，你還想怎麽著？”

長叔半晌無言，搖搖頭，嘆口氣，“老了！完全弄不明白年輕人在想什麽……老婆，以後就咱倆過嘍！”

* *

出發那天，明誠親自開車送照一去機場。

路上，父子倆只聊與學業有關的話題，明誠有過兩年海外游學的經歷，頗有些心得可以分享給兒子，就在這樣輕松溫馨的氛圍中，不知不覺就到了上海。

因為路途順利，比預計時間提前了四十分鐘到機場。照一的行李大部分都提前寄走了，隨身只一個雙肩背包加一只輕便的小行李箱。

他向父親提議，“爸爸，時間還早，我們找地方坐會兒吧。”

明誠也不舍得立刻和兒子分開，欣然同意，兩人便在機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裏閑坐。

上海沒有直飛德累斯頓的航班，照一需要先飛至法蘭克福，再轉機前往德累斯頓，路途遙遠，一共要飛十多個小時，長途跋涉是件很辛苦的事。

明誠雖對照一只身前往異國他鄉也心懷惴惴，但想到照一是男孩，而且終歸要獨立，這一天晚來了三年，終究還是來了。身為父親，明誠相信，唯有尊重與支持才是兒子此刻最需要的。

照一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這時候他才打開，從裏面取出一個包裹嚴實的物件，很鄭重地交給父親。

明誠接在手上掂了掂，沒多少分量，“這是什麽？”

照一緩緩說：“我給徐霜留了點東西……等高考結束，她會來找我，如果找不到，應該會去找爸爸，麻煩你到時候轉交給她。”

明誠嘴上答應著，細細觀察照一神色，畢竟是父子，盡管照一努力掩飾，有些情緒還是被明誠抓在了眼裏。

等照一交待完，明誠才輕聲問：“照一，你難過嗎？”

照一表情僵了一下，沒再遮掩，輕輕點了點頭，“……我和徐霜的事，只能拜托爸爸和她講清楚了，請你，一定，好好和她講，不要……不要嚇到她。”

明誠心裏忽然起了一陣憐憫，覺得這孩子對自己太苛刻了，忍不住想勸，“如果是因為徐朗，也許，我們可以找找別的辦法……”

照一卻堅定地搖頭，“不用了，爸爸。那麽多難過的事我都經歷了……都會過去的，時間早晚而已。”

明誠無言以對。

“還有最後一件事。”照一又說。

明誠擡眸望著他。

“關於你和周嵐。”

父子倆視線相遇，明誠有些難堪，但照一很平靜，“媽媽的事，我還是很難原諒你。”

明誠尷尬地將目光移開，然而照一並非要譴責他。

“但媽媽已經走了，今後，你想和誰在一起是你的自由，我無權幹涉，也不希望爸爸為了我放棄想要的生活……時間過去夠久了，我們每個人，都該重新開始了。”

明誠聽得頗受震動，再次把目光投向兒子。

不知從何時開始，照一臉上的憤激已被平和取代，他不再是那個戴著灰色眼鏡看世界的男孩了，明誠內心油然而生寬慰，還有一絲驕傲，兒子終於成長為有擔當的男人了。

又坐了會兒，照一朝窗外掃了眼，看看時間，擡頭對父親說：“爸爸，我該進去了。”

“好。”

兩人同時站起身，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來。

* *

三天後，照一獨坐在法蘭克福的候機廳內，隨身所帶依舊僅一只背包和小行李箱，手上捏著登機牌，上面顯示了他即將前往的城市：美國波士頓。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要去德國上學，但其實波士頓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

之所以這樣麻煩地繞一個圈，是因為照一不想讓任何人了解他的行蹤，他要和過去切斷所有聯系，包括父親和長叔長嬸，也包括——徐霜。在今後數年內，他要過和從前毫無關聯的生活，唯有這樣徹底的隔絕，才能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身邊的旅客來來往往，一張張充滿異國情調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而照一只是木然坐著，感受不到一絲興奮。

他的思緒被拉回三個月前，那時他躊躇滿志，打算再拼搏一次高考，懷著能和徐霜考到一起的期待，並暗暗發誓，今生今世，永不與她分離。

按照事先約定，照一不寄宿，每天在高覆班聽完課，領了作業就能回家了。除了完成學校指定的學業，他還額外給自己增量——長嬸幫他把高三的覆習資料全收著呢，這會兒又派上了大用。

為趕上進度，照一每天差不多要花十四個小時在學習上，一天都不敢懈怠。 但他依然覺得快樂，即使這樣辛苦也淹沒不了他的快樂，直到他接了個電話——

離寒假還有幾天，時近黃昏，照一正沈浸在數列的覆雜世界裏，手機在抽屜裏響了。

這個時候，只有徐霜會給他打電話，照一不用算也知道，這會兒是學校吃晚飯的時間。他趕緊取出手機查看，果然是學校宿舍區的公用電話號碼。

照一懷著愉悅的心情點了接聽鍵，“霜霜？”

然而，他沒有等來預料中徐霜甜美的嗓音，電話那頭確實有人，因為照一能聽見明顯的呼吸聲。

他納悶，“怎麽不說話？”

隔了三四秒鐘，耳邊傳來一個陌生男孩的聲音：“你是……向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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