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嵐挑了個明誠肯定不在的時間重返丁香苑公寓。

她沒有把房子翻得亂七八糟，盡量維持原來的整潔，只把屬於自己的物品挑出來，打包好了準備帶走。

該做的事都做完，她站在客廳中央，再次打量這棟承載了她無數記憶的房子。

她清楚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情形，依稀還能從心底搜索到那股酸楚與委屈交織的情緒；以及後來的第二次，第三次……她和明誠的感情在這裏悄悄形成並積澱，由淺轉深。

她曾信誓旦旦，永遠不會離開明誠——不會主動離開他，可三年後的今天，她卻做出了與誓言截然相反的選擇。

她苦笑了下，人的承諾是多麽不可靠。

想到就要離開明誠，心頭還是泛起難受的漣漪，卻並無反悔之意，畢竟，這是她深思熟慮，經過利弊權衡後作出的決定。

但依然還是唏噓，為不得不面對的分離，她清楚自己還愛著明誠，但她已不滿足於只有愛的生活，且這份愛正在成為她前行的阻礙。

她忽然想到“背叛”這個詞——她這麽做，對明誠而言是否意味著一種背叛？

她搖搖頭，不願深想，把房子鑰匙放在餐桌上，拎起行李箱，快步走了出去。

周嵐沒有搬回家住，免去了向母親解釋的口舌，她讓助理幫自己在公司附近找了間短租房，拎包即可入住——她不敢租長，明誠隨時可能有決定出來。

不管是該做的還是不該做的，反正她統統都做了。徐霜也已經返校，並鄭重答應她會好好讀書，不再和向照一見面，一切等高考結束後再說。

此刻，周嵐坐在還屬於自己的辦公室裏，慢吞吞整理著客戶資料，心情是平靜的。

兩周過去了，明誠始終沒給她打過電話，周嵐也就當沒事發生，領著員工該忙什麽忙什麽。當然私底下，她每天都在為自己獨自創業作著籌劃，可以從哪裏籌到貸款，從哪裏找單子，又找誰做加工等等，她慶幸這幾年自己凡事親力親為，羅織了足夠的人脈和資源，今時不比往日，她不再是初入行的菜鳥，只要夠努力，她不信自己做不出來。

辦公室門是關著的，門外似乎起了一絲波瀾，好像有人不顧阻攔硬闖進來，周嵐正奇怪，門已被不客氣地推開，她擡眸，看見向照一緊繃繃的臉。

助理跟在照一身後，神色緊張，手足無措，“周總，我請這位先生等等來著，可他不聽……”

周嵐說：“沒事了，你出去吧。”

辦公室裏就一套沙發，周嵐招呼照一坐，她起身去把門關上，然後重新坐回辦公椅裏，以一種審視的姿態面對照一。

“向公子有何貴幹？”

其實不用猜都知道，照一所為何來。

他也幹脆，開門見山說：“我要見徐霜。”

周嵐雙手一攤，“那你去見好了，跑我這兒來幹什麽？她又不在我公司。”

她無賴的樣子令照一氣悶，努力克制著才沒發作，“她不是你，做事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沒你許可，她不敢出來見我。所以……”

他艱難停頓，帶點屈辱地問：“能不能請你，讓我和她見一面？”

周嵐故作驚詫，“你在求我？”

“……是。”

“對不起，我不同意。”

照一勃然變色，“為什麽？”

周嵐彈彈手指甲，“我找不到讓你們見面的理由。”

照一按捺住惱怒，沈聲說：“我告訴過你，我喜歡她，她也是。”

“向照一，你今年幾歲？”

“你問這幹什麽？”

“先回答我。”

照一別轉臉，不情不願地答：“20。”

周嵐點頭，“這麽說，你是成年人了。可霜霜還不是，她才 17——你說你喜歡她，還非要見她不可，我就納悶了，你到底想怎麽樣，引誘未成年少女？”

照一漲紅了臉，倏然調頭瞪著她，“周嵐，你別欺人太甚！就算霜霜還沒成年，你也不是她的監護人！”

“你說得沒錯，就法律上講，我的確不是她的監護人，所以你來找我幹嘛？去找她的監護人啊——去找她爺爺，看他會不會答應你？”

照一被噎得無話可講，臉上一道紅一道白，周嵐覺得他這副樣子遠比咄咄逼人可愛，心裏頓時舒服了些。

她放緩了語氣說：“霜霜還小，而且學習任務很重，不管你對她情有多深，這段時間我決不允許你來騷擾她。”

照一悶聲說：“我不會幹擾她學習，只想見她一面，知道她好好的……”

“她很好，不勞你操心……至於以後，等她成年，能夠分得清好壞，也能對自己負責了，如果她還堅持要和你在一起，我絕不攔著。怎麽樣，話講得夠清楚了吧？”

照一咬牙，“你不過仗著她聽你的話，你根本一點道理都不講！”

周嵐冷冷一笑，“你不也一直仗著你爸對你有虧欠心理，對他愛答不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嗎？這人呢，指責別人前得先想想自己做得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怎麽樣都不會同意了？”

“沒錯！”

照一霍然站起，甩手走人。或許情緒太激動，在門口還被地毯絆了一下，周嵐看在眼裏倒是一驚，正想起身去扶他，照一及時扶住了門框，用力拉開門，沒有停留就走了出去。

他走起路來確實熟練多了，但和正常人相比還是有差異，尤其走快了，一股不自然的拖沓感非常明顯。

周嵐心裏湧起淡淡的憐惜，瞬間又被煩躁打亂。她感到氣悶，為什麽世界這麽小，要把他們四個人牢牢捆綁在一起？

兩天後，周嵐終於接到明誠電話，“什麽時候有時間，出來見個面吧。”

聽到他一如往昔的閑適語氣，周嵐便清楚他已做出決定，內心頓起波瀾，嘴上卻故作輕松地開玩笑，“公事還是私事？公事的話，我認為在公司談更合適。至於私事……我想咱們之前已經都談清楚了。”

明誠輕輕嘆了口氣，“周嵐，你真夠絕情的。”

周嵐眼圈忽然紅了，幸好明誠不在跟前，她保持笑意說：“那你希望我怎麽樣？反反覆覆，繼續和你糾纏，你覺得有意思嗎？”

明誠沒有接茬，沈默了會兒說：“就不去公司了，我們在外面找地方談吧……還有件事，我能不能麻煩你，把徐霜也帶出來？”

周嵐一怔，隨即恍然，“哦，原來是向公子找爸爸哭訴去了！”

明誠不理她的嘲諷，解釋說：“我會找個喝茶的地方，我們四個一起坐下來，我們聊我們的，他們聊他們的，你在旁邊看著，應該沒什麽不放心的吧？”

“有這必要嗎？”周嵐語氣強硬，“霜霜高三了，學習緊張著呢！她需要的是專心，至於向照一，那天他來找我，我已經跟他講得很明白……”

“周嵐！”明誠忽然擡高嗓門打斷她，“我同意分手，至於這次見面，就當是我答應你的條件，還不行麽？”

* *

見面地點最終還是周嵐選的，在一家傍山腰的茶苑裏，不吃飯，只喝茶，以便保持距離感。

這地方原來是個書苑，明代某位狀元曾在此苦讀過，因而沾了點文氣。進門就是個大院落，兩邊各種了幾株老榆樹，枝葉茂盛，足以乘涼。院子裏稀稀落落點綴著幾處桌椅，非周末，這裏倒也熱鬧，來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茶客。有幾對正為了什麽論題激揚交談，形成的喧鬧給其他私語營造了一片天然屏障。

明誠和周嵐坐在院子左手的榆樹下，徐霜和照一則在右手靠墻的桌子邊，彼此看得見，但離得夠遠，不能聽見對方在說什麽。

周嵐著盛裝，妝容精致而神情冷淡，缺乏說話的欲望，畢竟這種奇特的會面方式並非出自她本意。

明誠則與她相反，穿的還是最平常不過的襯衫、西褲，渾身上下散發出悠閑的意味，眼神溫和，臉上掛著淺笑，一副沈穩篤定的模樣。

周嵐只瞥了他一眼，就猜到他心裏必定有了應對各種局面的把握。

各種局面——包括她給他制造的難題。

想到這裏周嵐便有些氣悶，他們在一起這麽長時間，無論自己多強硬，到頭來依然是明誠在把控全局。

她點的茶來了，一壺凍頂烏龍，兩只玻璃小杯剛洗過，杯身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水漬。這裏的服務生遠沒有商業中心的周到，把茶撂下就扭頭走了。

明誠傾身，將兩只杯子先用茶水燙一下，水倒幹凈了，再往裏徐徐斟茶。他做得專註認真，仿佛今天不為別的，純粹就是來喝茶。

周嵐朝對面望過去，徐霜也幹坐著，由照一負責斟茶，神態、動作，甚至包括倒茶的速度都和明誠一樣，沈穩有度，從容不迫。周嵐瞧得發怔，若在平時，她早指點明誠看了。

明誠把一杯澄澈的茶水遞給她，“你嘗嘗。”

周嵐接過，飲一口，沒品出特別的滋味，便把杯子擱下。

明誠喝了口，也放下，有些遺憾，“在玻璃壺裏悶老了。應該用紫砂壺泡，透氣。”

見周嵐不接茬，目光盯著對面，明誠便也望過去，照一和徐霜也在喝茶，同時舉著杯子，眼睛都看著對方，彼此笑吟吟的。

明誠不免一聲輕嘆，“至少他們兩個看上去挺高興的。”

周嵐冷哼，“你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和你，還有他倆，根本就是兩個錯誤，都不該在一起……現在想起來，真是荒謬！”

明誠說：“事情或許會做錯，但感情沒有對錯，喜歡就是喜歡，愛了就是愛了。”

“還是談點實際的吧。”

明誠把茶杯擱在掌心，微笑問：“先談公事還是私事？”

“隨你。”

明誠擡眸看她，“你是非分手不可了？”

周嵐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我反覆考慮過，和你在一起，我必須放棄很多想法……我們做事的方式差別太大，繼續勉強下去，遲早還是會鬧翻。”

明誠沒有反駁，註視她片刻，才問：“你就沒有試著換種思路？”

“怎麽換？除非我放棄。可我不想放棄……至少現在還不想。”周嵐頓一下，情緒柔軟了些，“也許等到三十多或者四十歲，該做的事我都做過一遍，沒什麽遺憾了，到那時我可能會想有個家，有個……孩子……”

“到那時，我都六十了。”明誠嘴角帶笑，卻是自嘲，“想愛都愛不起來了。”

周嵐反駁，“董事長都 70 了，對方總還是那麽有愛，我看得出來。”

明誠幹咳一聲，放低嗓音，“我不是說精神上，是指，那方面……如果你想要孩子的話……”

周嵐懂了，臉色微紅，白他一眼，嘟噥：“生不出就不生……也不是非要不可。”

明誠輕輕嘆息，“周嵐，你還愛我嗎？”

周嵐想了想，點頭。

“那麽，我們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嗎？”

周嵐仰頭，“沒有嗎？”

明誠望著她，“你覺得，我沒給你自由？”

“對。你說過讓我自主經營力成，但實際上你從沒真正放過手，你在乎的還是艾斯，力成只是你用來權衡局面的工具……而我卻把你一開始的許諾當了真。”

明誠默默聽著，他承認周嵐說得沒錯，只是沒想到她反應會這麽激烈，他一直以為兩人的立場始終是一致的。

周嵐眼神裏透出成熟的氣息，“你需要的，其實是一個既有激情，同時又聽話的女人……很可惜，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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