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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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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在拒馬河邊安營紮寨,全營上下都覺出何副將周身的氣場微妙起來。兵們遠觀他坐在河邊看山看水看雲起日落,都不敢上前。如果說兩年前還有人隔三差五地對他動點無傷大雅的小手腳,兩年多後誰敢在言談裏把葷話稍稍往他身上引,那就得自求多福了——幾千號人收拾一個嘴巴不幹凈的,花樣多得很,一會兒就把人修理成副“狗皮襪子”,分不出正反。誰要敢在操練時求何副將“賜教”,摔摔打打時得格外小心了,不是說吃何副將拳頭的事兒,說的是當心一不小心碰著何副將身上哪片皮肉,對不住,幾千號人齊刷刷的擠兌,腸子都能給他擠出來!

在兵們的眼中,何副將就是這麽個人——他或許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能打的,他也有缺點、有苦痛、有毛病,行到絕處一樣仿徨無措,但卻是最能體察人心、最把手底下的兵當人、最擅從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兩年多來他和他們一同出生入死,沖鋒總在最前,後撤時留到最後;請功時把別人推上前面,敗退時把責任一肩擔下。一場仗打下來,兵士不論死活都能得他一份照應;死了的馬革裹屍,運回來好好埋了,實在沒條件也要一把火燒了,絕不曝屍荒野,任野狗山雕撕扯啄食;安排好死者,待死者的家口也不薄,從屯田中的收息中撥出一份來,按月派人送去,替死者盡撫贍之責;活著的他得空就去看看,說不出什麽漂亮話,就是經常到竈房、庫房裏關照,一營兵的“身上衣裳口中食”都叫他掛心;傷得重了,殘了,再不能沙場征戰的,他都替他們想好出路,不至於離開軍旅便四處流落。他就是這幾千條人的主心骨,是幾千顆心中的一則傳奇。

傳奇與人間煙火還有一段距離,凡夫俗子們於是只能遠觀。他們見他在河邊坐的時辰長了,又憂心他身上剛好沒多久的幾處大傷,怕水汽上侵,將來天陰下雨要遭罪,就把狗皮膏藥踢出去,讓他把人勸回來。

狗皮膏藥現在不叫陳大牛了,有了個正經八百的名號,叫陳德元。隨著何敬真往上升,手底下統的人多了,他也得了個不大不小的百戶做做。既然做了官,大名不能再這麽隨意,於是死纏爛打,纏著何敬真給取了個大號,大牛改做了小名。狗皮膏藥得了何副將贈名,也不曉得夾緊他那張油嘴,一禿嚕就出去了,說就說了吧,還添油加醋,這下滿世界都知道是怎麽檔子事兒了,然後,毫不意外地,狗皮膏藥成了狗皮襪子。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連著半個月,每天挨一通“澆灌”,喝死算數,喝不死不許撒嘴!

灌酒的這些人裏頭不乏報私仇的,有眼熱他隨意進出何副將營帳的,有嫉妒他得了何副將贈名的,也有後悔當初沒像狗皮膏藥一樣死纏到底的。眼熱嫉妒後悔總得有個出口不是?其他的手法用不了,喝死也是個不錯的損招。狗皮膏藥發揮出他的黏稠性與柔韌性,逆來順受,誰灌都喝,喝得倆眼發直,吐得山崩地裂,挺屍挺得滿像回事。半個月過後,全營上下默認了他的“好運道”,有啥事不好直說的,也戳他去同何副將說。只是此人騷情慣了,不懂得收斂,一營的兵們每每見他大大咧咧地在何副將面前胡編閑扯,人五人六地左右追隨,屁顛屁顛地替何副將洗刷被褥,幾千顆心都不由得黑暗一會兒、血腥一會兒。

這回也一樣,幾千條人沒一個敢上前去做的事,狗皮膏藥派正經用場了。他邊蹭過去邊想詞兒,到了何敬真面前,一張嘴,所有編排好的詞兒全結伴飛了,幹巴巴一句:哥,回吧。想想又補上一句:眼瞅著就是八月半了,河水涼,久坐不好。

何敬真擡起頭來看他一眼,沒有多餘的話,直接從石頭上躍下,朝營帳那頭走。走到入口一掀簾子,一陣極幽微的味道鉆入他鼻孔——那是一種蠱香,它與他體內的寄宿者遙相呼應,一身的血瞬間滾沸,燙得他腦中一片空白,好在語辭搶在了頭腦前邊,他回身對跟上來的狗皮膏藥說,別進來,我想睡會兒。

狗皮膏藥雖則是令行禁止,說不讓進就不進去,卻忍不住犯點兒嘀咕,想著天要黑了,一會兒還得進去掌燈,也不走遠,就在營帳周圍轉悠。

那時天色藍中泛灰,暮色近了,簾子一放下來營帳當中一片漆黑。何敬真站在入口,不進不退,說不清是為了方便隨時奪路而逃,還是為了別的什麽。兩年多了,情蠱斷斷續續發作了十幾回,輾轉大半個漢土,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解藥”也不見有什麽成效。也是的,巫神用心頭血肉養出來的蠱蟲要是那麽簡單就能解,還叫什麽“蠱王”。七百多個日夜,他和那巫神天各一方,在摧心裂肺的發作中幹熬。那種疼癢,那種全身血湧筋爆的重旱,度秒如年。南墻撞得這麽狠還不肯回頭。那巫神會怎麽想?當初放手是想試試看這只“風箏”還會不會自發回到他手上。結果呢,兩年多了,看他有飛回來的意思沒有?

不是沒想過追到漢土去把人擄回來。七百多個日夜中間,這類念頭在心念中暗湧,匯成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一旦沒頂,接踵而來的各種思念渴念妄念出柙肆虐,看什麽都能想起那個人。喝一杯茶,看一封書,見某個景,一眼之間,慢慢的,從肢體末端開始疼,疼痛並不劇烈,是偶然想起失掉某樣曾經握在手心裏、或是放在心頭間的物事的一種鈍痛,扼都扼不住。疼得夜半無眠,翻身坐起,燈火朦朧中忽見那人蜷在床頭,幽幽望過來,追過去又是一場空幻。

若不是後顧有憂,那巫神不會等到今時今日。這後顧之憂更像是一種附在身上的癬疥,除之不盡,反覆侵擾。說到底,還是為了權勢。神山上的權勢自初始便分作兩條線,一條是巫神手中的的“神權”,另一條是大巫們手中的“世權”,這兩種權勢有類於漢土中的“皇權”與“相權”,此消彼長,相互抑制。神山上千二百年來神權空懸,於是世權壯大,大到巫神歸位後照舊暗自勾連,織就一張幾近完滿的鋪天大網,掣肘、牽制,乃至變生肘腋,一場變亂就這麽在巫神眼皮子底下潛伏、蓄積、爆發,到底是百足之蟲,死猶未疆,哪怕拔掉九成九的暗樁,只要還剩些微種子,這些野心都能蟄伏待時,一遇風雲便生發。既然小範圍的殺滅與大張旗鼓的殲擊,都無法讓這些嘗慣了權勢甜頭的“有心人”們收心,那就得用些超脫常理的手段了。與常理相悖逆的手段布局起來要的是耐心,耗是時間,得等。一等就是兩年多。兩年多後,神權登頂,世權消弭,天時地利俱全,在邊境挑點事,把他們一營人馬引過來再容易不過。到了這個份上,無聲無息地潛入某個營帳又算得了什麽。

巫神靜靜地躺在那張窄小的胡床上,把自己埋進那股青麥的苦香味中,呼吸深而緩,像是走了一段很長很遠的路,久久才得這麽一次休憩,疲憊已極卻又斷不了惦記,心急如焚卻又止步不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等那人過來的,臨到頭了,還是守不住。他的埋伏圈從胡床上縮小到了營帳口,獵物還在那兒徘徊猶疑,他就已經出手劫了他的道了。

何敬真感到一雙手掬起他的臉。是“掬”,不是捧。掬是帶著脅迫與小心的,既有幽怨也有某種闊別已久的溫情。像是在丈量,丈量他從他手上飛離之後這麽些時日以來,他的饑飽寒溫。那雙手從他眉弓開始摸索,摸到他陡峭起來的輪廓,便停下沈吟,反覆摩挲。摸到後頸,順著往下游走,一觸到背上那片猙獰可怖的大疤痕,那雙手就是一個趔趄,急促往下、再往下,越往下越能感到那雙手的痛切。切膚之痛,纖毫畢現。不用言語,什麽言語能將痛惜疼憐表得這樣徹底?

情蠱之烈,哪裏當得起這樣細致的撫觸。那雙手走到哪,哪就燒起一團熾火。熱。刺骨的熱。剜心的熱。

何敬真沒想到兩年後的一場“滂沱雨”,竟會比兩年間任何一場重旱都更要命!

那巫神說不定就是上門索命的,為七百多個日夜的鈍刀割肉、皮骨空存討一個公道。他把他從營帳入口拽進來,力道之大,讓他有種一腳踏空墜進深淵的錯覺。踉蹌著跌進一副早就鑄好的血肉牢籠裏,看樣子,他是存心要悶死他——鋪天蓋地的囚困,整個人被捺入腔膛,口鼻一同捂死,憑他如何掙撲抓撓也絕不開恩讓他緩過一口氣。非得如此,不然,心頭肉剖出去久了,驟然填進來,那種由空至滿的充實沒有一點過渡,那巫神要瘋的。他怕自己會因為這次意外得手而失掉理智、分寸,還有本就欠缺的耐性。他得悶他一會兒,悶掉七百多個日夜來時時暗湧的陰森念頭,比如,捏碎這人的手骨,挑斷腳筋,灌一碗秘藥,讓他從此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一個手腳殘損、耳聾眼瞎的廢人,還敢想著跑?還不認命?還不得乖乖呆在他身邊,憑他擺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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