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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將帥種子成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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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鬧心無比的年還沒過完,他們這兩千多新兵蛋子就被楊鎮拉出去了。先去距雍州兩百餘裏的容城,在那兒配合守將汪立信從左翼合圍,打退了後梁盧俊部的突襲。之後又轉戰石嶺關、睢陽、永陵、靈丘、大澤、郝水川、飛狐口。說白了,楊鎮統的這隊五千來人的新老丘八雜合就是救急用的,哪兒急往哪兒調,哪兒近往哪兒調,打完了一場正休整呢,近處有戰事了又得聽候差遣即刻趕往施援手。一年到頭三百來天,倒有三百天不在自家窩裏呆著。等真正能踏踏實實歇一場,都快到第三年的八月半了。中秋近在眼前,兵士們都思鄉,再走也沒勁了,剛好那段時日也還算太平,就停在青州與苗疆交界的拒馬河邊。拒馬河下行二十裏便是沱江,逢到初一十五,從拒馬河左岸望去,都能看見苗民們成群結隊地“趕墟”,背簍裏裝著小的,手上牽著大的,或是一家數口、或是要好的熟識,幾人結伴,有說有笑,那種松快愜意,讓亂世裏頭撤下來的兵們看得好生羨慕。

若是軍中無事,常能見到何敬真坐在拒馬河邊望著逝水,雙眼一片空茫,身影也是寂寥而冷落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一種深沈,讓人不敢近前擾他。他現在是一人之下幾千人之上的副將了。楊鎮苦心栽培的將帥種子,兩年多來歷經大大小小幾十場戰役,敢打敢拼敢闖,不畏難不惜死,每戰必趨前,他打頭沖鋒了,對戰時膽敢後退的慫包也毫不手軟——後隊督前隊,一旦有人敢陣前脫逃,當即斬殺於陣前。另一頭,對拼死追隨的也決不拋下。飛狐口那場惡戰,他們這隊人的主要任務就是佯敗誘敵,退進飛狐口以後再協同主力一同合攏圍殲敵軍,誰想臨時生變,主力那頭掉了鏈子,他們這幾百誘餌反而被圍了起來。到底經過兩年歷練,見過沙場的酷厲,平時練兵也下了苦功夫,幾百號人大部分都脫身出去了。只有那麽兩個掉了隊,被圍得死死的,眼見著脫身無望,只待引頸就戮了,他卻單槍匹馬殺回去,進到圍中,一個兵死透了,另一個估計也傷重瀕死,他把還喘氣的那個扯上馬,砍倒兩個使絆馬索絆他的敵軍,搶過那條索把那傷兵綁在自己身前,一手定著人一手抄一把卷了刃的長刀,以一敵百,一路劈過去,背上中了三刀兩箭,左手中了一刀,傷可及骨,左手差點就廢了。楊鎮給他嚇夠嗆,火速調一隊人馬從兩翼插/進去,引開潮水似的纏上去的敵軍,好容易把他撈出來,還沒來得及開罵,又讓他背上那幾處血流汩汩的箭傷驚啞火了。軍醫剪開戰甲,猙獰的傷口看得人直反胃,包紮完連著三天三夜高熱不退,幾乎就這麽“交代”了。

楊鎮見他傷得不詳,在戰報折子上寫得實在了點兒,皇帝十多天後收到折子,只看了頭一行“身被數創,命垂危”,臉就青了,喚左右的時候用的是“嘯”音,都不似人能發出的響動,倒像是失了伴的孤獸“嘯”出的絕響,聽得人毛骨悚然。呂相還以為有人“刺王殺駕”呢,火急火燎地闖進去,見皇帝面無人色地站著,手裏一本紅皮的戰報折子扯得稀爛,當即明白了八/九分,小心翼翼勸皇帝保重聖躬,又說飛狐口到留陽十好幾天的路程,十幾天前的情況不等於十幾天後的情況,若是真有什麽,黃花菜早涼了,著急也沒用。皇帝聽不進去,竟要親赴飛狐口,老流氓一臉的菜色——都說了後邊還有數不完的故事了吧?有什麽辦法呢?只能是勸,除了勸還是勸。他也不說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類的屁話了,他說陛下,您手足不盛,子息亦不算豐茂,太子今年只有五歲,您若是有什麽閃失……瞧瞧前朝舊例吧。

前朝舊例指的是皇帝老子周榮篡國這件事。興瑞六年,前朝皇帝玩完了,留下個七歲大的獨苗,乳牙都沒換齊全呢,頂什麽事,還不是任權臣悍將揉搓?到了最後窩窩囊囊地弄個“禪讓”,他家的江山就成了周家的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難不成還想蹈舊例?

皇帝的傷心和掙紮是顯而易見的。天底下還有什麽比坐等“生死”消息更加焚心的?

呂相是個明白人,建議皇帝用八百裏加急直接向飛狐口前線要消息。皇帝納了諫,連夜將人派往飛狐口,八百裏加急,只為探問一個人的死活。

兩天後消息回來了,說是人還活著,剛出“鬼門關”,血流多了比較虛,虧得底子不錯,慢慢調養一陣就好了。這才把兩顆懸著的心歸回原位。

何敬真緩過來以後,楊鎮也不忘秋後算賬。他問他,你明知道進去就是個死,還進去幹什麽?!搶出來那個傷得那麽重,回來也不中用了,還要搭上你一條命!你會算賬不會?!

不會算賬的這個不爭不辯,靜待會算賬的那個把賬算明白。人家算起來一堆一堆的,他只說一句:袍澤如手足,楊大人您能看著敵軍把您手足圍起來亂刀砍死,良心安安穩穩一點不動麽?

“楊大人”被噎個正著還不甘心,換另一面來和他算賬:好,袍澤如手足這點你說的對,咱們換另一面來看,其他的兵士就不是手足?你陷進包圍裏,我不得不派出人手去撈你,這些被派出去的人就不危險?若是為了撈你們倆,我得折損十幾二十號兵士,你的良心又到哪去了?!

人家還是四兩撥千斤:楊大人,手足之情論心不論跡,我的心與袍澤共生死,我的力氣就只有那麽些,盡心盡力了,問心無愧。

“楊大人”這回被噎了個倒仰,氣得拂袖而去。回到主帳,剛好皇帝的封賞旨意到了,一同到的還有一封給楊參將的私信。信上委婉地向楊參將要人,筆意相當曲折遮掩。都說了楊參將是個粗人,向來直來直往,曲裏拐彎的東西從來不會,“聖意”體察不了,加上剛被那個“不會算賬”的噎了一場,回起信來就有些沒心沒肺。他說陛下您就放二百五十個心吧!真正的將帥種子都是天上派下來的,天爺都和他們穿同一條褲坐同一條船,命裏帶著天煞孤星,一條命又賤又硬,且死不了呢!您就等著看他們給您大殺四方吧!

可以想見皇帝見信後又給楊參將記了多少筆小黑賬。當然啦,在給楊參將記小黑賬的同時,何敬真那邊也不忘記幾筆人情賬——師弟這兩年多來沒少給師兄惹事。要說,戰場這個東西相當奇特,斯文俊秀幹凈澄澈的一個人,在裏頭滾幾趟,出來就野了,特別是升了副將之後,簡直野出了“風格”。上來就派出心腹到軍中查那些心肥手黑,膽敢克扣糧餉的蛀蟲,不查則已,一查就查出十好幾條,報給主將楊鎮說是要殺幹凈,殺了雞好讓猴們長記性。楊參將感覺棘手,因這十好幾條人基本都是世家大族的二代三代,與朝堂勾連緊密,這麽一氣殺完怕是不妥。剛想給他掰扯掰扯朝堂與世家大族之間的覆雜聯系,人家上來就是一句:若是大人怕受牽連,責任我一人擔著,折子上往我身上一推就完了。

嘿!這成什麽話?!敢情老子還怕受連累?!這兩年多來老子給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你自己說!

人家見他上火,又換了另副腔調,說兵士在外征戰不易,寒來暑往,風裏雨裏,刀山箭海,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為的是什麽?不就是幾頓飽飯,幾兩薄餉拿回去養活一家老小麽?就這這些蛀蟲還敢克扣,若是不除,日後誰還為國朝戮力?大人!軍心不可動啊!

好麽,人家用了責任,用了人之常情,用了軍心不可動,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大人”還有話可駁麽,要殺就殺吧,隨他去就是!

膽子包天,先斬後奏,奏報折子是師弟親筆,師兄見字如面,對著字發了好一會兒呆,末後大筆一揮,頂著山大的壓力把事情強鎮下去。

誰知過不多久,師弟幹了件更絕的。他們那隊兵的屯田在雍州東南西鄉,讓豪強們圈去多年了,能管的不敢管,敢管的懶得管,就這麽占著。師弟把隊伍拉到青州附近援師的第三天,就帶上幾百人手圍了當地最大的一戶豪強,圍的是密不透風,不把吃下去的吐出來不算完!豪強們強慣了,家裏也養了不少私兵打手,向來只有我打人沒有人打我的,不想這回遭遇一群窮橫窮橫的丘八,打又打不過,攔又攔不住。搶了地、打了人,好彩沒讓丘八們擂死,能依麽?當即哭著找親爹幹爹,朝堂上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也是個時機吧,師兄索性把這樁事做大,發揮起來,從上到下由南至北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清理。即便是這五年多來師兄培植起了自己的勢力,坐穩了龍椅,羽翼也漸漸豐滿,對付這麽浩大的麻煩還是有些吃力的。

連這都擺平了,記筆人情賬不算過分吧!

師兄在給師弟的私信上歪歪扭扭地訴說自家的不易,師弟看了也不說旁的,單說“鞍前馬後,任憑驅馳”。

也不知師兄見了是個什麽想頭。總之賬記下了,人先慣著吧!

掌軍的夠強夠橫,領兵沖殺毫不畏死,不爭功不諉過,還憐惜手下,跟著他有肉吃、有酒喝、有餉領,還有什麽不服帖。這一年多來,只要是征兵,只要打出一個“何”字,兵源大把大把的。

對此,楊參將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自己沒看走眼,將帥種子生根發芽,抽條拔個,長高長大,遲早能頂天立地。憂的是這位是個“事兒爹”!惹事的能力忒也強大,經常這麽惹,往後誰能罩得住他?!朝堂上那班吃人不吐骨頭的,心眼也就針鼻子那麽大,早晚還不尋個時機撕了他!忍心看著這麽一棵絕好的將帥苗子被朝堂上的各種惡毒心思折騰死麽?當然不忍心!於是楊參將老媽子似的苦口婆心,得空就叨咕叨、叨咕叨,“事兒爹”油鹽不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該幹啥還幹啥。把楊參將愁的,白頭發都出來了!

這回特特把隊伍拉到這鳥不拉屎的西南邊陲,其實大部分是為了躲事兒,哪想得到人家是故地重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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