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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師兄弟三年之後的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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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相忽然就同情起皇帝來——註定要夭折的一段情把這青年天子折磨得夠嗆。若是個女子或許還能設法弄進宮去成全一番,哪怕位分低點兒呢,總還能放在眼前。偏是個大男人,一張皮相看著再銷魂,底下也是個不好惹的硬紮角色。從戰報上來看,月黑風高兵荒馬亂之際、百丈開外能憑耳力一箭燒了範文煥一車糧草的,是好下嘴的麽?!況且還有個師兄弟的名分,若是關系坐實了,說出去也難聽死了,千秋萬古的難聽——佞幸!哪怕這位“故人”今後當真為皇帝南征北戰立下不世戰功,一入此流,史筆就斷他是個“玩意兒”。以色侍人、玩意兒、佞幸,屈死在這上頭的還少麽?死後不得安生的還少麽?

老流氓一顆黑心肝難得動一回惻隱,想曲裏拐彎地安慰安慰皇帝,誰知皇帝沒要他安慰,直接給他派活兒了。

“國事繁忙,朕後日一早啟程……有幾句話要同師弟說,卿去安排個時機。”

“卿”一雙瞇睎眼瞪得渾圓,當時就傻那兒了!

“陛……陛下……”

“卿”結巴了,他覺著事情太荒唐,忍不住想勸諫勸諫。

“怎麽?”皇帝虎著臉,就差沒說“事若不偕,提頭來見!”了。

呂相是破過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勢比人強,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這事得從長計議,別把皇帝惹急了。於是便窩窩囊囊地接下了這份“扯皮條”的活計。

應當說呂相還是相當有效率的,轉天早上就鉆了個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領到了皇帝跟前。想著功成身退,倒黴催的!又讓皇帝派了個看門的活兒。他垂頭喪氣地杵在離門口不遠不近的地方,防備有人聽到些不該聽的看到些不該看的。沒有別人,就呂相聽了兩耳朵不該聽的,邊聽還邊替皇帝著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個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裏說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麽一碰上故人就凈扯些沒用的?!

師兄問:怎麽不來留陽找我?

師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時候舍了些銀錢給一位朋友救急,盤纏不夠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見有招兵的,就……

就順勢入了伍,混碗飯吃。

後半句沒說。師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見時一般,幹凈澄澈不染纖塵,未曾被歲月風塵砥礪,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蝕。

師兄心裏一股莫名感傷。不單是為師弟那個依舊幹凈的笑,還為他懵懂的意態——他為他千裏赴邊,一路上情絲纏卷,明知道兩人之間頂多就是師兄弟的情分,還是不肯斷念。從留陽到青州、再到雍州,進了吳縣了,依照前幾日的速度,星夜馳往,淩晨時分便能到陽和大營。然而忽然惴惴,躊躇踟躕,不敢前往,於是在吳縣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樣沒有睡意,睜眼閉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濕的背脊。明白自己這病入了膏肓,無藥可醫的,除非用些別樣手段……

各種“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沒,師兄於是默默然、脈脈然。

師弟見師兄默默,不在狀態,就又沒話找話:師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見不論君臣,論師兄弟,師弟這句關心不乏真情,也頗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師兄的心。

師兄想:不見也就罷了,見了面說不到兩句就要走。旁的師兄弟見了面敘個溫寒,道聲辛苦,說暢快了順道討個好差事,面前這個算怎麽回事?撒個嬌都不會!

別扭得很了。

師兄別別扭扭問:等等!你要去哪!

師弟懵懵懂懂答:回營房看會兒書。楊大人拿了幾本兵法給我,讓我吃透了再給他說說想法。

師兄默默在心裏記了楊參將一筆小黑賬,繞到門邊,不動聲色地擋住出口,說,本想直接將你拔至禁軍的……

皇帝的意思是,當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陽找我就好了,我將你安排進禁軍裏,禁軍拱衛京師,畢竟比前線安全多了。現下入了伍,定了編,上前線是定了的。刀劍無眼,萬一又個閃失可怎麽好……

禁軍是什麽,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照皇帝這個口風,極有可能拔成殿前侍衛的一個小小頭目,經過三五年歷練,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衛統領,那可是日夜不離身畔的。

吃不著,落個飽看也好。

呂相在外頭聽得一陣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著吧,後邊事兒多著呢!

若不是這場大捷,師弟還默默無聞地在軍旅裏呆著。不過,呆也呆不久。皇帝與蕭一山時不時有書信往來,遲早有天知道師弟進了亂世裏。按照師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條,遲早會變成各類傳言在軍旅裏流轉,遲早有天傳言長出腳來,爬進師兄耳朵裏。再不然憑借師弟手底下的硬紮手段,戰功遲早能有,師兄的案頭上跑不掉師弟的名字。什麽時候露了眼,什麽時候超拔上來,順理成章麽。千想萬想,沒想到師弟居然到了楊鎮手上。擱在別的將領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沒有多餘的話,碰上楊鎮就不行,這人太耿直,他認定的將帥“種子”,誰也別想從他手裏要出去!殿前侍衛,牛刀殺雞嘛,怎麽能給你這麽樣浪費!

皇帝知道楊參將的狗脾氣,也知道一時半會兒別想把人領走,但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躊躇良久,師兄說:我在留陽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樣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

師弟仍舊懵懂,不知道師兄為啥要在留陽等他,又不好問,只能老老實實應個“好”。

師兄又問:對了,你說你在青州把錢舍給了一位朋友?

對於這個向來孑然一身的師弟居然有了個“朋友”,且甫相交便慷慨解囊,師父準備的幾百兩銀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餘一點零碎銅板,弄得連上留陽的盤纏都沒有。師兄心裏還是膈應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細。

師弟倒也實誠,一五一十地說了前因後果。

原來師弟口中所謂的“朋友”,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罷了。

路人名叫張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歲失怙,靠母親一力支撐家計。張母是個看得遠、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卻舍得花錢供孩子上私塾。寒門小戶生活艱辛自是不必說,讀書的盤費太大,到了張晏然十六七的年歲,供不起了,托了一個遠房姑表親的門路,在浦沅縣衙裏掛了個“歲官”的零散邑役,領一份薄俸貼補家用。每年立春走鄉過村“說春”,勸課農桑,讓農人們早日松田犁地,莫待春日晚。立夏麥子灌漿了、稻米漸滿了,還是走村串戶“講夏”,提醒農家註意蟲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間地頭要管好。立秋日頭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鄉村裏來回轉悠,讓大家註意鳥雀天氣,大半年的辛苦,別功虧一簣。立冬涼氣聚集,提醒鄉裏鄉親收了的稻米要及時囤儲,最好種一季雜菜,給土地積攢積攢肥力,來年莊稼好養。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閑,整日與農家纏在一處,桑蠶稻麥、耕作種養都能說得出幾分道理。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讀書人,書讀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無一用偏偏自以為是。他和誰都能說到一處,誰都不厭他。他做歲官管著的那幾個小村落,人人都熟識他,孩兒們圍著他和他討糖吃,沒糖就要他摘幾片柳樹葉子編個小小竹雞,編好了湊在嘴邊“謔嘰謔嘰”一路吹去,調子圓滿,是亂世裏少有的太平景色。

何敬真走到這處小小村落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兒圍著一個一身青衫的男子纏鬧,要他編個什麽。男子對著七八個小雞仔似的鬧騰的小屁孩兒也不乏耐性,讓他們從小到大、由矮到高依次排好,同時雙手如飛,一會兒就編出一支支小小葉笛,一個個發下去,誰都有,皆大歡喜。孩子們散了,男子先迎上來開了口:“在下浦沅張晏然,閣下可是剛從遠路來?”兩邊就這麽聊上了,談得投機,又見天色將晚,一方便邀另方到家中留宿。都沒去想亂世當中對方是否心有不軌,是否心有所圖,這麽相邀是否合適。到了張家,張母也是盡心招待,吊在房檐上留著過年吃的臘肉割下一大塊,和著青蒜炒了,烙幾張蔥花餅,餅上再磕兩個雞蛋,打一壺地瓜酒,熬一鍋新米飯,煮幾個自家種的老玉米,這頓飯就很豐盛了。在路人家裏留了兩天,何敬真預備上路了,想著要如何給對方留點兒銀兩,又不傷彼此情分。思來想去,就是沒有好辦法。也是恰好,浦沅縣衙剛剛接到上頭來的科考意旨,說是不看門戶,單論本事的。張晏然那個遠房姑表親親自上門來遞消息。寒門總算有了出頭的機會了,母子二人自然歡欣。歡欣過後便是發愁,才學有抱負有,只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錢連浦沅都出不去,更別說山長水遠的留陽了。何敬真傾囊相助,張晏然也不推辭。大恩不言謝,那是因為碰碰嘴皮子就能說出的“謝”字太過容易,雪中送炭的恩情不是簡簡單單一個“謝”就能了結的。錢能用到點子上,成了器,將來有了能力,得了機緣,真金白銀真刀真槍的報償才實在。

第三日清晨,兩人別過,一個去了雍州,一個上了留陽。何敬真不曾想到自己幾百兩銀子贈出個“周初三傑”中的張晏然來。張晏然也不曾想到,自己幾頓粗茶淡飯招待的,是日後的兵馬大元帥何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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