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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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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澄將回程日期安排在了平安夜,卻沒有與薛樅同行,留下的說辭是“要耗時準備一份禮物”。

已經是冬天,紛揚的落雪將聖誕氣息妝點得更濃厚了幾分。薛樅被安排在宋澄的住處休息,看樣子是沒打算交還他自家的鑰匙。第二天一早薛樅就接到沈易的來電,言辭懇切,希望他能去醫院稍作探望。

沈氏的軼聞在相當長時間裏,占據了各類社交媒體的頭條。

見證一個國內排得上名頭的行業巨鱷,在幾個月內摧枯拉朽式地崩盤,無論從哪種角度,都足夠迎合大眾口味。

涉及企業,偷逃稅款之類的罪名並不少見。但除此之外,據傳給總裁戴了頂碩大綠帽的周玉琪假借慈善名目,隱於其後的利益鏈條卻直指人體器官的販賣,才令眾人驚覺,奸夫傳聞或許只是博人一樂的煙霧彈。而藏於桃色緋聞背後的實質,是血腥的人口販賣。一系列圖文並茂的爆料,至此才真正引起輿論嘩然,將公眾獵奇的八卦心思轉變為群情激奮的指責。新聞在選用圖片時,除開與受害者背景追溯與悲慘境遇相關的引用,刻意搭配上周玉琪數次出行時奢侈的行頭,還分別細心標註了價位,引發了更加激烈的討伐。

最高檢順水推舟決定將此案當做典型調查,有牽扯的官員隨之落馬了四個。從前被沈氏打點過的都急於撇清,統統閉門謝客,不願攪進渾水。暗地裏得到消息的,也諱莫如深,只隱約透露上頭明示了不準保——具體是上峰的哪位,猜測最多的,約莫是那個不能惹的黎家,於是紛紛噤聲。

新聞高潮出現在沈氏總裁及其親眷在燃燒的廢棄倉庫被人發現。這個消息剛被媒體透露時,三人尚昏迷未醒,捕風捉影的傳言比比皆是。占據首位的猜測是,沈易無法抵住重壓而選擇舉家引火***。

但很快,蹲守醫院的記者又聲稱被害人沈安腿上留有明顯的貫穿傷,於是有關自殺的謠言不攻自破,而後也有人揣測這是否是因為開庭在即,沈家為了此後能得到保外就醫的機會,而不惜找人自導自演的一場戲,側面印證了其犯下的罪行屬實。但三人傷勢嚴峻,這種說法似乎也不太站得住腳。

警方隨即發布通告,稱已經立案,並立即展開偵查。

但直到沈易和周玉琪相繼醒來,案件仍處於偵破過程中,犯案者仍然在逃。

對於縱火者身份的猜測也眾說紛紜。說法無外乎幾種,都脫不開尋仇,比如因沈氏股價下跌而受損嚴重的股民,或是因拐賣或走失而被剝取器官的兒童家屬。

民眾對分明是被害者的沈氏一門,少見地沒有施與同情,竟秉持了一種多行不義必自斃的觀望態度。不乏有人拍手稱快,為其惋惜的聲音卻只占少數。

薛樅作為近親屬和嫌疑人,掛斷沈易的電話後,很快接到了來自警方的傳訊。而推算時間,能夠為他當時不在場做出證明的,只有路衡謙。

日理萬機的路總這次來得很快,推開警局的門時都顯得步履匆匆,秘書和律師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腳步。

他的肩上還有未抖落的細雪,在溫暖的室內漸漸融化。嚴肅冷峻的目光在對上薛樅時陡然凝住:“你——”

他本想讓薛樅等律師來了再與警方交涉,避免踩進不必要的坑裏,但忽然記起薛樅本人就是幹這行的,於是沒能將話說完。

“先談正事吧。”薛樅冷靜地看著他,堵住了他即將脫口的所有字句,像是他們之間從沒發生過任何,除了能叫得出對方名字,毫無多餘的交情。

他微微側身,把路衡謙不知何時箍在他肩膀的手臂挪開,示意警官按流程進行。

二人分別作了筆錄,但薛樅離開得比路衡謙更快一些。他去了沈易所在的醫院。

人還沒醒。

病房空曠,護工在一旁小心打量薛樅的臉色,低聲詢問他需不需要將沈先生叫醒。

薛樅搖搖頭。

病床上的男人看上去衰老而病態,大部分皮膚都纏繞著繃帶,裸露的部分能看到枯樹皮一樣的皸裂,很難與從前養尊處優的形象聯系在一起,更無法與“父親”這個詞產生關聯。

然後薛樅聽到一聲微弱的痛呼,沈易緩緩張開眼睛,似要起身下床,卻發現自己難以動彈。

“你……來了。”聲音裏透露出枯朽的味道。

記憶裏意氣風發的沈易已經遺失在時間一角,他擡起眼睛,艱難地看向薛樅,像是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自己的大兒子,可很快又不敢看他一般,側過眼神示意護工將自己扶坐起來,“你的腿……能站起來了?”

薛樅站得很直,也很穩,他第一次從高處俯視老態畢現的沈易,就好像從前的境遇在此刻對調,曾經可以輕易將他舉過頭頂的高大男人,現在也只是一個起身都困難、病懨懨的老人。

連乞求兒子在這裏多陪陪他都得不到回應。

從踏進病房,到沈易百感交集地與他對視,薛樅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相顧無言。唯獨血緣上可以稱作父子的二人,身邊環繞的只有生疏。

沈易在護工的攙扶下半坐起身,終於忍不住再次打量薛樅的面容,鋒銳而冷厲,與他母親如出一轍的精致容貌,連嘴唇抿起的弧度,都留存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你長大了……”沈易喃喃道,說不出欣慰還是懷念,“長大了。”

他的手顫顫擡起,覆上薛樅的手背,像是想要將它握在手裏,以示親近。

可薛樅在他剛與自己皮膚相觸的一瞬間,就立刻往後退了一步,甩開他的姿勢仿佛甩掉一只蟑螂。

沈易的手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僵在空中。

薛樅側過身去,忍不住扶著墻幹嘔了一下。一剎那的觸感,像是蜘蛛順著指尖爬上來,從喉嚨鉆進胃裏,純粹生理的反應。

充足的暖氣,長廊照得人頭腦發空的白燈,加劇了這種令人反胃的沖動。

“還是恨我嗎,”沈易收回手,蒼老黯淡的眼睛裏有著渾濁的落寞,他用衰老而虛弱的嗓音問道:“喬——”

“你在叫誰。”薛樅冰冷的聲音打斷他。

“薛……樅。”沒有哪兩個字會讓沈易出口得這麽艱難,每一個音節都在提醒他犯下的錯事,和不敢回想的故人。愈近暮年,心腸愈軟,在商場上殺伐果斷、對情人游刃有餘的沈易,終於只剩下行將就木的衰朽肉體和延遲的悔悟。

這份悔悟使他無法面對舊人,怯於回顧往昔。而薛樅是往事留下的那份證據,他既悔且懼。

揭過那一篇過往,他偷得的休憩與溫情,便著落在嶄新的家庭,和不谙世事的幼子身上。

“不論對我怎麽看,弟弟是無辜的……你去看看他吧。”沈易讓護工離開房間,對薛樅說道,“他……還沒醒過來,我以後也照顧不了他了。”

薛樅很想笑,想問他沈安這麽大的人了還需要誰來照顧。也想問沈易,當年自己最無援而絕望的時候,他有沒有一瞬間產生過同樣的擔憂。

有沒有想過還未成年的兒子,失去了母親和姐姐,殘缺了雙腿,該怎麽一個人活下去。

沈喬是沒能等來誰真正幫他一把的。

除了給醫院付賬時,沈易露面和消失都同樣迅速,像見不得光的老鼠。

他沒註意到自己果然笑出了聲,而沈易略帶疑惑地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為何發笑。

在父親的眼裏,孩子永遠是孩子,所以二十多歲的沈安依舊需要人照顧。而沈易卻不會自然而然地將之類比到薛樅身上,只要沒人挑明了告訴沈易,他就對這樣的差別對待渾然不覺。

因為堅強的人永遠能自己扛過去,所以理所應當自己頂著;而口口聲聲稱為不懂事的那一個,會被數不清的關心包圍,被無微不至地照顧,連抱怨都是親昵的。

薛樅不明白,為什麽早就不在乎的東西呈現在眼前,依然讓人覺得指尖發冷。

他知道自己不屑,可是心口仍然很空。

怎麽還在計較這些。

反正廢物都是這麽養成的。

“他昏迷的時候,也在叫哥哥,”沈易的精神不是太好,說話時氣息微弱,但說起沈安,也打開了話匣子,“我以前讓他多來找你——他很喜歡你這個大哥。”

沈易渾濁的眼裏露出一點笑模樣,不用任何偽裝,多年的陪伴和養育,他對沈安是心疼到骨子裏的。

親疏分明。

“那他真犯賤。”薛樅道,“你也是。”

沈易的笑意凝住,他好像想要喝止薛樅不禮貌的說法,但又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資格。

他深深抽了口氣,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

門外的護工聽見聲音很快開門進來,又按鈴呼叫醫生,病房裏一時間湧進許多穿白大褂的人來。

薛樅順勢要走,沈易大口喘著氣,仍顫巍巍地指著薛樅的方向:“讓他……嗬……讓他等等。”

一眾目光灼灼看著,薛樅又停下了腳步。

被醫生護士包圍在中間的沈易,憔悴衰弱,呼吸時而粗重,顯示器上的數據不斷波動著。

薛樅靜靜看著病床上似乎時刻要奔赴死亡的老人,他感覺到茫然,無法理解的陌生感,他又註視著走廊綿延的蒼白,沒有盡頭,忽然不知道今夕何夕。

給他造成巨大傷害的人,已經孱弱到無力承受他的報覆了。薛樅沈沈壓在心底的東西,仿佛也因為這個人的衰弱病狀,而變得一擊即碎。巨大的空落感包裹了他,像是四處都無路可去,哪裏都是懸空,壓抑得令人說不出話。

他在等什麽,一個道歉嗎?想要誰後悔嗎?

可是該挽回的人,又在哪裏呢。

這令人厭惡的一家三口齊齊整整躺在病房裏,連要死不活的樣子,都像在嘲笑他的形單影只。

據說倉庫的貨架倒塌時,沈易及時清醒,將沈安和周玉琪撲倒在身下,用後背護住了妻、子。

三人皆大面積燒傷,沈安至今未醒,而沈易雖然醒來,卻其實是傷勢最為嚴重的。

沈易這回盡到了作為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原來他也可以改變,只是對象不同罷了。

時隔多年,薛樅又一次急切地想要找到宋澄,想聽到他的聲音,想他能站在自己身邊。就像一個遲來的條件反射,每當面對這令他格格不入的一家人,薛樅永遠只想躲在同一個人身後。

當他拿出手機,卻聽到沈易已經喘勻了氣,他被醫生攙扶著坐在輪椅上,推到薛樅的方向:“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薛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覺得來醫院一趟的本意是見證沈易家破人亡的慘狀,可現在又覺得不值得他多費一句口舌。

“新聞你應該看了,沈氏的情況……”沈易又咳嗽了幾聲,“咳咳……你周阿姨以前環境不好,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才跟著做了那些勾當,而且我——”

他像是極難啟齒,畢竟要揭自己的短,但還是接下去說道:“我一直想卡著她的支出,沒想到她為了錢能走這條路……也怪我。”

“慈善是假的,幫你洗錢是真的。”薛樅卻道,“她只是趁機又撈了一筆。你何必把自己摘這麽幹凈。”

“你……咳……你在胡說些什麽?!”沈易劇烈地喘息了片刻,“媒體放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證據。都是假的。”

他沒有參與過周玉琪與她那幫三教九流的朋友販賣器官的行徑,但放任周玉琪做大慈善的名頭,也確實走了私賬。

這是很多企業私底下心照不宣的手段,只要沒擺在臺面上,搭點人脈,也不會有人執意戳破。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薛樅道。

他本來打定主意不再和沈易多說,可又忍不住撕破他虛偽的面具。

沈易布滿燒傷痕跡的手指死死掐住輪椅扶手,牢牢盯著他,看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擡頭吼道:“……是你?”

“可惜,”薛樅連垂眸都不屑,“被人搶先一步,沒能留給我來收拾。”

“孽子!”沈易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枉我打算把沈氏留給你,咳咳……想以後你幫著弟弟一起……咳……管理公司。”

“誰稀罕,”薛樅看著他憤怒,心中越涼,卻不知為何,沒有產生任何報覆的快意,無法言說的空洞幾乎堵住了他的呼吸,“樁樁件件,都是你們自己犯下的。”

“是誰?”沈對自己的定罪不感興趣,只想抓出幕後黑手,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他厲聲問道,“誰幹的?”

“我怎麽知道,”薛樅動了動嘴角,“要是我找到人,會感謝他的。”

沈氏遭遇的境況幾可稱得上是圍剿,舉步維艱。

沈易被薛樅的話一激,又因為隱隱對他有疑,才立刻聯想到是他,但仔細想想,又清楚憑借薛樅如今的財力和勢力,根本無法做到這一步,於是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想明白薛樅也許只是和他鬧脾氣,方才拋之腦後的一點愧悔就又重新冒頭。

“我……不該懷疑你,是爸爸的錯。”沈易道,“這段時間,我難免有點草木皆兵了。但你再怎麽無法原諒我……咳咳……也不該這麽說話。我是你父親。”

“我爸早死了,”薛樅回得很快,“怎麽?你是個死人嗎?”

沈易還待說些什麽,薛樅的手機卻適時響了起來。

號碼不認識,但薛樅迅速接了:“你好。”

“小樅,我是……”對方頓了一下,才極輕緩地說道,“我是孟南帆。”

“嗯。”薛樅回答。

竟然沒有掛斷。

“我有很重要的事,”孟南帆的聲音溫和動聽,還帶著一絲擔心被拒絕的惶惑,幾乎可以想象出電話那端的人有多麽小心翼翼,“可以,當面說嗎?”

“如果不行的話——”

“可以,”薛樅答應得果斷,“地址。”

這通來電將他從令人窒息的環境裏解救了出去:“我現在過來。”

孟南帆沒料到薛樅不僅沒有拒絕,還答應得這麽痛快,他報了地址後似乎還想解釋幾句。但沒來得及闡述理由,電話被掛斷了。

薛樅沒再看沈易一眼,也沒有再聽他喋喋不休。

出門時似乎聽到輪椅翻倒在地的響動,守在門口的護工看向薛樅,似乎是想問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但薛樅仿佛什麽動靜也沒聽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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