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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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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終於喚回了孟南帆的清醒,昨夜的記憶悉數回籠。他對上薛樅的眼睛——有一瞬間,孟南帆是怯於與它對視的。

艱難地動了動嘴角,孟南帆的聲音裏揉進了難以掩飾的自責和歉疚:“小樅。”

頸邊被劃破的銳痛越來越劇烈,可他忽視了這種疼痛,只語無倫次地向對方解釋道:“昨天的事、昨天……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把你當做他。”

可是薛樅一言不發。

連孟南帆都知道這樣的說辭有多麽蒼白無力,卻一個字快過一個字地從嘴裏蹦出:“我和他根本沒有——”

“夠了。”薛樅打斷他,“我不想聽。”

鋒利的碎屑紮得更深,可是痛的反倒像是薛樅。他的手一直在抖,難堪與屈辱令他將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原來孟南帆依然把他當做傻子一樣戲耍,像逗弄一條餓極了的狗,一塊骨頭就足以讓它團團轉了。

若不是見過程煜與孟南帆的親昵舉動,見過孟南帆為程煜的數次妥協,現下這副誠懇的模樣幾乎都能輕易地取信於薛樅。

曾經,至少有過那麽些日子,薛樅為他捧出過全心全意的信任。卻是根本無足輕重,最終變成自作多情的一場笑話。

薛樅動了動嘴唇:“孟南帆,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小樅,我……”孟南帆心裏從未有過地慌亂,他毫無反抗地任由薛樅在他的頸邊留下傷口,只急著否認道,“我不是……”

可他根本不明白,薛樅同他所講的,從頭到尾,都是兩件事。

“孟南帆,你覺得我是哪種人?”薛樅的目光沈沈,語意卻盡是落魄,“還是說,在你眼裏,我算個什麽玩意兒?”

薛樅也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多矜貴,即使發生了昨夜的意外,也沒想過將責任歸咎於誰。說到底,也是他自己大意,喝了不該喝的酒,帶走了不該帶走的人。

“不是,我從來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孟南帆握住薛樅在他頸間的手,將它往裏推了一小截,那本來不算長的傷口被硬生生撕裂了許多,他忍痛道,“是我的錯,如果這樣能讓你解氣的話——”

薛樅卻被那驟然增多的出血量嚇到了似的,將手猛地抽了出來:“你為什麽……”

為什麽,要把謊話說得那麽逼真。

明明都是假的。

可連他都差一點都相信了,還以為會有什麽不一樣。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辦法一下子解釋清楚,”孟南帆替薛樅將衣服穿上,隨著動作,頸側的幾縷血絲蜿蜒著流向了前胸,孟南帆沒管,也不敢去看薛樅前胸後背印滿了的暧昧痕跡,有些手忙腳亂,襯衫上的扣子掉了幾顆,只能松松地披在薛樅肩上,“你願意聽我說嗎?”

薛樅微仰著頭,那玻璃碎片還拿在手上,不平的切面將他緊握的手心也割出了傷口,但他像是感覺不到痛,仍是沒有表情地看著孟南帆。

“我和程煜——我只是想幫幫他,”孟南帆自顧自地解釋起來,“沒有別的關系,我也沒有……喜歡他,從來沒有過。那瓶酒,應該是他自作主張,我真的……很抱歉。”

“昨天……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是我喪失了理智,沒能控制住自己……都是我的錯。"孟南帆絮絮叨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程煜他只是借住在我家,有時候早上會過來叫我起床。我喝得太多了些,早上沒能徹底清醒,還以為在家裏,才會——”

才會說出這麽誅心的話。

他當然知道薛樅會從何種角度去誤解——任何人都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可他偏偏不知道怎麽解釋才是對的,只能一股腦地將雜亂的信息統統傾倒給對方。

孟南帆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時刻。也從來沒有錯得這樣離譜又荒唐過。

可是薛樅只是冷冷地笑了一聲,似乎連聽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也沒有。

孟南帆所受的教育與他長久以來的修養,令他第一時間就感到了愧悔。

他從前沒用過這種助興的藥,不知道這樣的東西就能令他失去理智至此——這根本不像是他可能做得出來的事。孟南帆將欲望歸結於藥物,卻忘了去探尋欲望的來源。

可薛樅是男人,連對他說一句“負責”都仿佛是在羞辱他。孟南帆想要彌補這份虧欠,又只覺得無能為力,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你流血了……”孟南帆沒有理會自己的傷,卻註意到薛樅的手心,他怔怔道,“酒店的急救箱裏應該有止血貼。”

薛樅充耳不聞,只木然地又問了一遍:“為什麽?”

為什麽要讓我……對你也失望。

薛樅本來只恨自己。他恨自己的殘疾、陰郁、孤僻,恨自己害死了唯一愛他的人。因而他的生存方式永遠是無休止的逃離與退縮——不願成為他人的負累,更不願成為他人的笑柄,便不肯輕易與人建立聯系。

他活得很艱難卻很認真,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我……”孟南帆心中一跳,他本能地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卻找不出正確的答案,狂跳的脈搏令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我喜歡你”。

可這念頭還沒成型便散去了。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這四個字不具備任何莊重的意味,反倒是顯得異常輕浮。

況且,他真的喜歡薛樅嗎?一個許多年沒見的……高中同學?

他怎麽會閃過這樣的念頭?

在孟南帆高中結識薛樅的時候,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同性產生興趣。再相遇時,略去前幾回短暫的交談,便只有這一個晚上的迷亂——孟南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欲重於愛的人。

他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身體而愛上他……他也根本沒有愛上薛樅的契機。

可總有些時候,孟南帆都要以為,自己是愛著薛樅的。但缺少酒精作祟的清醒時刻,他往往習慣於剖析自己的感情,卻忘記了許多東西本就是無法剖析的。

或許也是因此,孟南帆才會選擇日日夜夜地借酒消愁。

可惜現在,他無法欺騙別人,也無法欺騙自己。

他沒辦法對薛樅說出“我喜歡你”。

薛樅只割破了孟南帆頸側的皮膚,沒有傷及血管,可是孟南帆發出聲音時卻覺得連舌根的神經都被攪動了一樣,他的喉嚨也悶悶地痛著:“……對不起。”

最終說出口的,還是這三個字。

薛樅似乎想說什麽,可下一秒便捂著嘴咳嗽起來,大概是昨晚著了涼。

孟南帆心中更是難受。可他將心疼與愧疚混為一談,根本無法探知自己真正的心意。

忽然傳來門卡刷在房門識別時的“滴滴”聲,接著傳來鎖孔轉動的聲音,有人將門推開了。

路衡謙推開門,入目便是孟南帆渾身染血的模樣。他心神一緊,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開了孟南帆身側、似乎意圖繼續刺傷他的人,將他摜到了地上。

“住手!”孟南帆在聽到房門響動時才匆忙往身上套了件衣服,拂過傷口時沾滿了血跡,顯得他處處都淌著血似的,但他並沒有意識到,只急急地喝止,“放開,阿衡,你在幹什麽!”

路衡謙看也沒看地上的人,見孟南帆還想去扶他,便將人攔住,厲色道:“孟南帆,你怎麽回事!”

“小樅!”孟南帆沒理他,卻驚慌地看向地面,“你怎麽樣?”

路衡謙聽到這個名字,才回頭去看。他進來的時候只見到一個側臉,並沒有去註意孟南帆身邊的究竟是誰,得知是薛樅,眉頭蹙得更緊,想著孟南帆八成是和他混在一起,才會變了個人似的嗜酒又頹唐,沾染了樁樁惡習。

細想起來,從以前開始,沾上薛樅就遇不到半點好事。高中時候這人便總是對孟南帆惡言相向,還時不時惹上些尋釁的人在校外打架;再碰上時,又間接害得孟南帆摔下樓去,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垂落的發絲擋住了薛樅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露出蒼白的下巴,和殷紅得有些異樣的唇瓣。

孟南帆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斂了神色,更急迫地將路衡謙推開,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先別管行不行!”

那地面上滿是潑灑出來的酒液,被地毯吸收了一些,浸出暗沈的色澤,像極了血。而零散灑在地上的,還有紅酒瓶碎裂時帶出的無數碎屑,反射著晶瑩的光,像是一顆顆被填埋的眼淚。

薛樅被路衡謙拽到地面時,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不可避免地跪在了那些支棱出來的碎屑上,有碎片紮進了皮膚裏,滲出血來,和地毯上的暗色痕跡混在一起,看不分明。

他忍著疼,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不想更丟臉了。

薛樅的思維已近遲滯。他沒有想過在這樣的狀況下會被人撞見,那個人還是……路衡謙。

他以為那恍如隔世的一次告別,足以讓他收拾好所有心緒,此後即使遇上,即使被惡言相向,即使形同陌路,都可以平靜地面對——他試圖將路衡謙當做億萬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個。

可偏偏……偏偏是這樣的時候。無數種設想裏,獨獨沒有這樣的畫面。薛樅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出他該是怎樣衣著整齊地站在一旁,用不屑的眼神,俯視著又一次狼狽不堪的自己。

薛樅那晚借著酒意、對孟南帆也沒能真正開口的話,其實並沒有說完。

每當面對這兩個人的時候,巨大的落差與不願承認的欽羨,令他不僅被迫喪失了所有苦苦構築的自信,甚至,都沒有辦法擡得起頭。

這世上有人生來就被命運垂青與偏愛,沒有公平可言。

而此時此刻,四周凝結的空氣都似乎壓在了胸口,讓薛樅無法擡頭的同時,也快要無法喘過氣來。

路衡謙順著好友的目光,終於看清了薛樅此刻的境況。

薛樅是隨意把襯衫披在身上的。那件襯衫昨夜沾了水,揉成了一團,又扯得皺巴巴的,扣子都沒能剩下幾顆,被路衡謙一拉就滑落了不少,露出大片的暧昧痕跡,有些甚至延伸到了後頸,半遮半掩地,在白皙的脊背上顯得尤為刺目。那仿佛書寫著愛欲與淩虐的顏色,幾乎令人無法輕易地移開目光。

路衡謙終於意識到自己撞破的是什麽,他像是被灼傷了一樣,將視線錯開:“你……”

可他最終沒能說完這句話。

他怎麽也沒想過,孟南帆和薛樅會是這種關系。即使只晃過一眼,也能看出性事的激烈程度,他沒想過孟南帆竟然做得這麽瘋。

路衡謙剛進門的時候,見孟南帆神色恍惚又渾身是傷,還以為他不清醒時被人帶著磕了藥,又被哪個不要命的家夥傷了,卻沒想到,是這樣的事情。

他沒法對好友的情趣多做置喙,一時也免不了有幾分尷尬,向薛樅伸出手去,想要扶他。

薛樅雖不清楚他究竟想了些什麽,但也大致能猜到,左右不過是往自己頭上多添幾個惡名罷了。

他沒有什麽想辯解的心思。

雖然許多人都說路衡謙與薛樅相似,可薛樅卻向來沒有辦法如他一般,理直氣壯地指責他人。對於路衡謙先入為主的偏見,薛樅已經熟悉到近乎麻木了。

要怪也只能怪薛樅曾經試圖從孟南帆那裏獲得些什麽。

或許是安全感吧。

可這種奢侈的東西誰都沒有,誰都想要,又有哪一個人理應責無旁貸地為另一個人傾力付出呢?

是孟南帆曾經做得太好,也是薛樅要求得太多了。

總有人會先沒耐心,轉頭離開,剩下的人若偏要心存妄想、多做糾纏,終於落到副難堪境地,也算是恬不知足的報應。

這世界上的哪種感情,他薛樅都強求不得,可至少不願被人洞悉這副落魄的皮囊。

他艱難地苦笑了一下,強迫著自己擡起頭。

“路衡謙,你是不是,永遠只會用眼睛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帶著絲喑啞,“現在這樣,符合你的預想嗎?”

路衡謙伸出去的手沒有被握住,他看到薛樅散亂劉海下投來的目光,帶著路衡謙從未見過的脆弱,再凝神細看時,又是毫無波瀾的模樣。那目光很快與他錯開了,薛樅的眼睫又垂下來,長而密的睫毛鴉羽一般遮住了那唯一可以傳遞情緒的通道,再無人能夠窺視分毫。

孟南帆也早就囫圇地將自己穿戴整齊,下了床,想要將薛樅抱起來。

因為心思都不太集中,他們誰也沒有註意到,半掩的房門外,還有另一個人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剛才路衡謙進門時有些急,文件袋落在了門口,讓本來應該自動閉合的房門沒能合攏。沈安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眼便看見跪坐在地、搖搖欲墜的薛樅,與很顯然是罪魁禍首的路衡謙。他伸手抓起辦公桌旁的高腳椅,想也沒想地往路衡謙身上砸去。

路衡謙一只手往前伸著想要扶人,另一只手被孟南帆拽住,以防他再次傷害薛樅,見那砸過來的椅子,只來得及側身一避,手臂仍是被落勢迅猛的木質椅子砸出了一道淤痕。又因為躲閃的時候重心一偏,半蹲的身體往前傾斜,只能伸出另一只手撐在地上。可那地毯上到處都是沒有清理的玻璃碎屑,他雖沒有真的摔下去,掌心裏也被紮出了不少傷口,嵌進了些碎玻璃。

“活該,”沈安見狀,又舉起一個花瓶,繼續往路衡謙身上招呼,無師自通地罵起了臟話,“我操你媽的路衡謙!”

路衡謙皺眉。

他要將沈安撂倒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看到地上的薛樅,又冷靜下來。他自知理虧,便忍住了動手的沖動,只一味避讓。

“你他媽幹了什麽,”沈安離得越近便看得越是清楚,薛樅的慘狀令他徹底被激怒了,也不顧自己是不是能夠打得過對面的兩人,手和嘴一刻也不肯停,邊砸邊破口大罵:“你丫是不是找死?你敢傷他?!”

路衡謙見他沒有停止的跡象,才將他制住,又不留神被沈安踹了一腳。

沈安亂打亂砸了一通,才意識到當務之急不是處理這兩個人,又快步跑到薛樅面前,把礙事的孟南帆也推開,蹲下身,將薛樅抱了起來,瞧見那些暧昧痕跡,更是目眥欲裂,惡狠狠地對孟南帆吼道:“你們對我哥做什麽了?”

孟南帆心中愧疚,沒有應聲。

路衡謙與沈安見過幾次,還以為他同薛樅的關系惡劣,見他這副著急上火的模樣,估摸著兄弟感情也不是他所想的那麽差,便只站在一邊,對沈安道:“你先帶他去醫院。”

薛樅頭一次任沈安抱著,沒有掙紮,可那渾身的痕跡隨著肌膚裸露部分的擴大,根本遮掩不住。

——難道這一次,又是哥哥自願的嗎?

沈安在心裏酸溜溜地想著,卻沒敢說出口,只是將薛樅抱得更緊。見薛樅眼角還有些微紅,睫毛上都掛著未幹的淚珠,心疼得更加厲害。

“哥,”他騰不出手去替薛樅擦掉淚水,便背過身去,很小心地吻在他的睫毛上,小聲地說道,“不管怎麽樣,我也要保護你。”

薛樅沒有聽見,他一直沈默著。

他的思維都似乎從整個環境裏抽離了,過了很久,才像是被窗邊透出的陽光晃了眼睛,對沈安說道:“把窗簾拉上。”

卻是孟南帆聽到他的話,去合上了窗簾。光線暗淡下來,湧動在室內的微風也止住了。

有一瞬間,房間內像是只剩下凝結成冰的安靜。

路衡謙見沈安什麽也沒意識到地,就想將薛樅帶去外面,才攔住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了,披到薛樅的身上。

天氣還不算涼,只有路衡謙穿了兩件套的西裝,能勻一件給薛樅。

沈安見了,卻像是被蜜蜂紮到了一樣,想將路衡謙的外套扯開丟到地上,又終於想到薛樅衣不蔽體、滿是痕跡的狀況沒法出門,才脫下自己的衣服,給薛樅穿上,又罵罵咧咧地把路衡謙的衣服扔了。

薛樅沈默著任他們動作,似乎一切的聲音都遠遠離去了。他看著面前開合的唇、激烈的吵嚷,卻仿佛在觀看一場默劇。

什麽都不重要,他只想離開這裏。

像是才發現自己被誰抱在懷裏,薛樅輕聲說了句什麽,又忍不住咳嗽起來,那喘息扯得他渾身都疼,連帶著腿上的傷口與未被清理的後穴,讓他很難受地閉了閉眼。

“放我下來。”

沈安沒能聽清,很快又聽到薛樅的聲音:“我說,放我下來。”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將薛樅放在了沙發上,警告地瞪了瞪孟南帆和路衡謙,又繞著房間找了一圈,才在浴室找到薛樅的輪椅,將它推了過來,把薛樅小心地放在了上面。

孟南帆想要幫忙,沈安卻嚴防死守一樣將他擋著。孟南帆現在還不知道如何面對薛樅,便只敢在旁邊看著,在沈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才去幫著扶一下。

薛樅的手還有些抖,控制輪椅的時候都差點弄錯了方向,見沈安還有跟上來的意思,無力地低聲道:“別跟上來。”

可語氣都變得軟綿綿的了。

這副模樣,比他兇狠地命令沈安,更令沈安無法拂逆。

沈安眼睜睜見他走了,便替他叫了救護車到酒店,打算悄悄跟在後頭。見薛樅進了電梯,也不敢明目張膽跟著,便從樓梯下去,又趁著這段時間,去旁邊的商場買了件衣服湊合穿上,才去前臺結了賬,讓酒店把所有物品的損毀都記在自己卡上。

他不敢跟薛樅跟得太緊,只好找些事情打發時間,見大堂側面有臺ATM機,便幹脆去取了些現金。

房間裏便只剩下了兩個人。

“你也去醫院吧。”路衡謙見孟南帆失魂落魄,連自己的傷都忘了,才提醒道。

孟南帆看著地毯上不知是血跡還是紅酒的汙漬,半晌都回不過神來,過了很久,才悶悶地回了一句:“你先別管我。”

路衡謙知道自己誤解了許多,但現在畢竟不是問清楚一切的時機。他雖然因為誤傷薛樅而有些歉意,但想來薛樅現在也有他弟弟照料,即便要登門道歉,也不必急於一時。

而孟南帆看上去傷得頗重,若不及時治療,也不知會有什麽後果。

“……你怎麽來了?”孟南帆沈悶了許久,又忽然問道。

“阿姨托我找你。”

昨夜路衡謙送走了程煜,便如約返回酒吧接他,卻沒見到人,聽酒保說是和朋友離開了。路衡謙知道孟南帆朋友很多,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哪知今天早上,孟南帆的媽媽去了他的住處,同樣沒能找到人,只碰見那個借住的大學生。可那孩子回她話的時候都支支吾吾地,讓她有些擔心,便拜托了路衡謙找人。

路衡謙這才一大早地去調了監控,又找酒店的熟人行了個方便,才從前臺拿到門卡,撞見了這事。監控錄像裏陪著孟南帆的人坐著輪椅,路衡謙那時也沒能聯想到薛樅身上去,哪知孟南帆還真又與他攪合到了一起。

而事實上,沈安這邊能順利找到薛樅,也是趕了巧。他這段時日都被周玉琪看管著,好不容易得出空來,去薛樅那邊守著,可等到天都黑了也沒見著人影,不得已只能先回家報道。但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去了薛樅家樓下,也沒等到他出來。手機打不通,工作的地方也不在,沈安找了許多地方,才掉轉頭回到薛樅的街區,同樣調了監控,快退著看了很久,才找到薛樅出門的時段,知道他是他去了酒吧。

沈安在酒吧門口碰見了剛剛出門的路衡謙。因為薛樅的緣故,沈安對路衡謙也並不陌生,他記得之前哥哥和孟南帆從樓梯上摔下來,就是被這個人帶走了。見路衡謙神色匆匆急著找人,便鬼使神差地尾隨了過去,前後腳地趕到了酒店。

“南帆,”路衡謙見孟南帆仍然神思不屬,不再與他多說,直接安排道,“先去醫院。”

孟南帆身上的血跡顏色隨著時間而漸漸變暗。路衡謙和他一起長大,從沒見過孟南帆吃這種虧,再是想忍耐,也生出了幾分不滿。

孟南帆聽到“醫院”,才有了些反應,起了身,喃喃道,“不行……”他對路衡謙道,“我還是要去看看他。他也去醫院了嗎?”

路衡謙“嗯”了一聲,聽他好歹要去醫院,緊蹙的眉頭才松開一些。

哪知才離開不久的沈安又折返回來,揣著手靠在門邊,對正欲出門的二人道:“還不走呢?房都退了。”

“過會兒收垃圾的就進來了,”也不等對方回話,他“嘖”了一聲,“怎麽,是等著人順便把你們倆也一塊兒收走?”

孟南帆將臉色明顯變了的路衡謙拉住,搖了搖頭,制止道:“本來就是我的錯。”

沈安也不進來,只挑釁地看了看他們,又甩出一疊剛取的錢來,毫無預兆地直接往兩人的方向潑去,囂張道:“我哥就是嫖了你一次而已。”

他每個字都咬得很重:“記清楚了。”

那些紙幣洋洋灑灑地打著旋,大多都飄到了地面,倒是沒有真落到孟南帆的臉上。

沈安丟完錢後並不戀棧,掉頭就走。

孟南帆見路衡謙挑了眉毛,很是動怒的樣子,便拽住他,低聲道:“是我的錯……這是小樅的弟弟。算了吧。”

路衡謙被他的窩囊勁兒氣到,但見他幾番執著地認錯,也只好再次忍了下來。

孟南帆從小被人捧慣了,別說被人指著鼻子罵,連重話都沒怎麽聽過。這樣頭一遭被侮辱唾罵,心裏卻並不覺得如何,仍是愧疚多過惱怒。

連這芝麻點兒大的事都讓路衡謙替他不忿。

那……經歷了這一切的薛樅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此時已近晌午,烈日下的街道帶著種熱火朝天的喧鬧。

薛樅逃離般離開了酒店,找到一處行人較少的角落,卻仍覺得被困在在電梯裏一樣。鏡面在四周投射出無數個影子,令他頭暈眼花,甚至有一種失重般的反胃感。

溫度似乎越來越高了,有潮濕的風吹來。薛樅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眼前一黑,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薛樅的昏迷持續時間並不長,被擔架擡上救護車之後不久就恢覆了意識。

“我……怎麽了?”

手背上紮了針,指尖冰涼,還有些發麻。隨著他試圖起身的動作,輸液管搖晃了一下。

“別動,”身後有聲音響起,歪斜的藥水瓶也被人扶正,“會扯到血管。”

薛樅以為是哪個醫護人員,卻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因為姿勢的緣故,他沒有辦法回頭去看。

那人又道,“你在街上暈倒了,圍觀的人替你叫了救護車。”

薛樅暈暈乎乎地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是在病房裏。輸液的針管都取下了,身上的傷口似乎也被包紮過。只是因昏迷而短暫壓抑住的疼痛似乎有卷土重來的跡象,他半撐著身體,卻沒能坐起來。

“慢一點。”後背忽然被誰用掌心托住,薛樅脫離了混沌的思維辨認出了這個聲音。

“黎問?”薛樅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黎問“嗯”了一聲以示招呼:“你怎麽又受傷了?”

“你怎麽在這裏?”薛樅卻反問道。忽而,他又想到什麽似的,欲蓋彌彰地將本就裹得嚴實的被子往身上拉得更緊了一點。

“黎申又不知道亂跑去了哪裏,我替大哥出來找他,碰見許多人圍攏在一起,”還好黎問並沒有註意到這個動作,答道,“走近了才發現是你。你怎麽會一個人暈倒在外面?”

還沒等薛樅回話,又補充道:“黎申是我的侄子,你見過的。”

薛樅本就不知道怎麽回他,見他也只是隨口一問,就沒有編出話來敷衍,恰逢值班護士進來查房,對話便暫時中止。

那護士翻了翻他床頭的病例,先是看了一眼薛樅,又意味深長地看向黎問。

“家屬……”她斟酌了一下稱呼,“先生麻煩您先回避一下。”

護士待黎問走了,才給薛樅塞了根體溫計,又掀起衣服,檢查他的傷口,對薛樅道:“還有什麽不舒服嗎?”

薛樅有點難為情地撇過頭去,回道:“腿還有些疼。”

“幾個月前才做過手術,還沒養好就又是磕又是碰的,當然會痛,”護士邊說,邊拿出體溫計,見燒已經退了,才又道,“還好沒有大礙,不過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

薛樅點點頭。

護士也忙,說完這幾句便打算離開,可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低聲道:“如果需要的話,醫院這邊可以給你提供更詳細的病例報告。”

薛樅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報警。那些無從遮掩的痕跡,想必也被她盡收眼底了。

“……不用了,”薛樅眼裏浮現出難堪的神色,也不再擡頭去看那護士,“謝謝。”

護士沒再多勸,只是出門的時候,皺著眉,用不太讚同的目光再次打量了黎問幾眼。

黎問今天大概有什麽別的安排,將頭發染成了灰藍色,趁得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深邃。他上身仍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手腕上搭了件黑色外套,倚墻靠著,愈發顯得膚白腿長,整個人都帶著冷質的距離感。

“可以進去了。”護士語氣有些生硬。

她也想不通這等相貌的人,何必去幹強迫的事。

也幸虧黎問對此類視線並不敏感,他見護士開了門,對她點了點頭,便徑直走到薛樅身邊。護士註意到,他的手上似乎提了兩包東西。

薛樅見人走近,聯想到方才護士的神情,也不能判斷黎問究竟知不知道他因何受傷。

黎問從袋子裏拿出一套衣服,遞給薛樅。薛樅沒接,黎問就放在床頭:“你的衣服臟了。”

之前披在身上權當遮擋的上衣本就不是薛樅的。他昏迷之後,也不知道自己整個人都滑到了地面,渾身都沾了灰。黎問見他穿著病號服,擔心出院的時候不方便,才替他買了衣服。

薛樅心裏頗多掙紮,一時也沒有話說。黎問又從另一個口袋裏端出保溫盒,掀開來,是一碗白粥,飄出些散發熱度的白霧。

顯然這回黎問是吃了飯過來的,又吸取了上次的經驗,這碗粥是單獨準備給薛樅的。

“吃點吧。”黎問見薛樅不動,還以為他仍然沒有力氣,就拿起勺子餵他。

直到微燙的銀勺遞到了唇邊,薛樅才條件反射地往後退去。黎問以為是粥太燙,正準備替他吹一吹,薛樅見狀,才張嘴將那軟白的糯米吞進了口中。

黎問看他舌尖一觸即離,唇邊都沾了一點粘稠的汁水,替他用紙擦了。

被人這樣仔細照顧,薛樅心裏總覺得怪異,只好接了勺子:“我自己吃吧。”

黎問頷首,在旁邊坐著,靜靜等他將粥喝完,又將紙巾遞給他,才叫了他的名字:“薛樅。”

薛樅擡頭看他,黎問又開口:“你需要幫忙嗎?”

“不用。”薛樅搖頭。

黎問不置可否,只道:“你有我的聯系方式。”

提到聯系方式,薛樅才想到,他與黎問的幾次聯絡,交談的界面裏都只有“轉賬”和“接收”,這次亦然,黎問應當是又替他墊付了。

“謝謝。”薛樅猶豫了一下,才對黎問說道,“我又欠你人情了。”

黎問只是替他將碗筷都收好。垂頭收拾的時候,薛樅看見他雙眼皮的褶痕裏有一顆淺淡的痣,若不是垂下眼瞼,也看不出來,倒是顯出幾分俏皮來。

黎問見薛樅看他,輕輕笑了一下:“怎麽了?”

這一笑,微彎的瞳眸也映著病房的白熾光,有幾分像是夏日裏粼洵的湖面,將那些冷調的疏離氣質都中和掉了。

黎問還以為薛樅是在看他的頭發,撚了一小撮在手裏,解釋道:“臨時染的,今天有一個活動。”

薛樅想象不出來是哪種活動,只問道:“你很忙嗎?”

“有一點,”黎問被提醒了,才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而且我還沒找到黎申。”

“那你回去吧。”薛樅心裏一直是忐忑的。即使黎問看上去並不好奇他莫名暈厥的事,薛樅也有些無法面對。他總是在最為狼狽淒慘的時候遇到路衡謙,又總是在病痛纏身的時候遇到黎問。

老實說,這樣的時刻,他其實誰也不願看見。

“嗯,”黎問看他恢覆了精神,也不遲疑,道,“我先走了。”

薛樅在醫院又待了一周才出院,其間向律所請了病假,與之前沒休的年假合在一起,可以有很長時間不用去工作。說來也奇怪,宋澄竟然銷聲匿跡了似的,沒再煩他。

甚至連薛樅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的孟南帆,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晚的情形薛樅已經不願意回想了,或者說是不敢。

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薛樅再痛,也能逼迫自己面對現實,反而比一般人清醒得更快。他不報希望的時候,便不會沈溺於不切實際的幻想裏。

薛樅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覆健自己的雙腿,也沒有餘力再分神去進行別的交際。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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