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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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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薛樅照例去醫院檢查,卻在途中被人截住。

那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薛樅。”

他似乎很急,薛樅能聽見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

薛樅回過頭去,那人也同時開口:“跟我去見一個人。”

見到來人,薛樅有些嫌惡地皺了皺眉,又轉回身去,目不斜視地打算離開。

可他的輪椅被人按住,那人一貫冰冷的聲線裏盡是焦灼,竟然說道:“對不起。”

“之前的事情,是我唐突了。”路衡謙的聲音失了往日的冷靜,頭一次沒有將鋒利的言辭對準薛樅,反而帶著一絲歉疚。

高大的身影將陽光遮擋了一些。薛樅被籠在他的影子裏,避無可避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路衡謙表情嚴肅,氣勢比少年時候更加凜然,連嘴角的弧度都似乎是銳利的,難以令人親近,也說不出任何溫柔的話來。可他今天一反常態地服了軟。

“事急從權,只能先打擾你一下,”路衡謙失卻了公事公辦的口吻,語調都急促了不少,可他說是去見一個人,卻連那人的蹤跡都找不到,“南帆他……你和他聯系過嗎?”

薛樅了然。

路衡謙或許對他有著一絲歉意,可這一分一毫,都是被激發於對孟南帆的擔心:“所以,你才道歉嗎?”

他根本不需要路衡謙的道歉,也沒有去見孟南帆的意圖。這兩件事本不必要混為一談。

路衡謙才意識到自己這番話,目的性太強了一些。但他並沒有旁的辦法,束手無策之際才來尋到薛樅。

孟南帆以往雖然也常常一兩個月的外出,卻與這次並不相同。

“我對你有過一些誤會,是我太武斷了。但南帆他……”路衡謙見薛樅沒有配合的意思,才將話說得更清楚,“上次之後,就沒人聯系得上他,大家都很擔心。”

“是嗎,”薛樅沒有如路衡謙想的那樣,露出關切的神色,他無動於衷,“又關我什麽事?”

那目光鋒利,直視著路衡謙眸中的焦慮,要將它攪碎一樣,卻又澄澈得像是將人照得無處遁形的鏡面。

路衡謙被這目光一刺,自知理虧,因薛樅冷淡態度激起的不滿,又悄然褪去了一些。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勸說道:“你不是他的朋友嗎?而且他對你——”

“朋友?”薛樅像是覺得可笑,挑了挑眉,“我好像高攀不起。”

路衡謙一楞。

他從沒細究過孟南帆與薛樅的關系,見他們總是攪在一起,便理所當然地認定二人關系匪淺。即使出了上次的事,他也以為多半是源於誤會。可薛樅竟仍然與高中時候一樣,根本不把孟南帆放在心上。

但路衡謙本就不適合充當說客,話到這裏,也不欲與薛樅爭論,只道:“就算這樣。你聯系他試試,好嗎?”

“不。”薛樅拒絕得毫不猶豫,又伸手將他隔開,“你也可以走了,不要擋到光。”

路衡謙難得地收斂了脾氣,但他見薛樅的做派,又覺得自己壓根兒沒有誤解過什麽。眼前的人,果然自私且冷漠,不具備絲毫同理心。

那日孟南帆受傷被送去醫院後,路衡謙因為下午還有會議的緣故,先行離開了。孟南帆的傷口其實不深,卻也住了幾天院,謝絕了所有探望,到出院那天,人卻不見了蹤影。

他之後與路衡謙聯系過一次,語義含混,大致是說自己要出去一段時間,不用找他。過了不久,又打電話過去,反覆叮囑他別去打攪薛樅,之後便關掉了手機。那通來電,成為他失去蹤跡前的最後一次通話。

直到近兩個月徹底的杳無音信,才讓周圍的人覺出不對。平日裏與孟南帆關系不錯的朋友都向路衡謙打聽,孟南帆的媽媽也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報警。

路衡謙後來去過他家中一次,見滿屋都是淩亂的畫具,地上堆了幾幅胡亂攤開、沒有完成的油畫,就這樣被遺忘在了客廳。

至於程煜——路衡謙早就讓秘書聯系了他的父母,將人領走了。

他倒沒覺得孟南帆是出了什麽意外,思來想去,記起孟南帆含糊的語氣,也只推測出癥結在薛樅這裏。

“我可能做了沒有辦法彌補的錯事,”那時的孟南帆相當消沈,說話也顛三倒四,“但我也已經快分不清臆想和現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要離開一陣子,”從前總是恬然又輕快的笑意消失殆盡,孟南帆深吸了一口氣才讓自己的語氣沈靜下來,“先讓我整理清楚。”

他沒有留給路衡謙回話的餘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聯想到孟南帆之前的心理狀態,甚至出現過的另一個“人格”,路衡謙猜測他的精神出現了紊亂和異常,便只想盡快將人找到,再找合適的醫生進行治療,以免拖延久了,造成更加難以估量的後果。

可路衡謙應付不來薛樅。

他想要強硬地將人帶走,又擔心孟南帆知道後更加不快。

有零星的雨滴落在肩頭。

沈甸甸的淺灰色煙雲飄在天空,天色也暗沈下來,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

路衡謙站在薛樅身邊,比他高出許多,低頭便能看到雨水順著薛樅漸濕的黑發滑到額頭,再滲進他的眼睛。薛樅擡手揉了一下,眼眶因為異物的侵入而泛紅。

薛樅的體質看上去就是極弱的,路衡謙伸手替他擋雨,卻耐不住雨勢漸大,只好脫了外套,替他擋在頭上。

“你怎麽還沒走?”薛樅偏頭避開,眼眶卻像是更紅了一樣。

路衡謙本想將他推到不遠處的商場屋檐下躲躲雨,又見薛樅渾身都淌著水,臉色越顯蒼白,兩頰也透出受了寒的淡粉色,便打算將他帶到自己在附近的一處公寓。

“先去我那裏,”沒有給薛樅再次反對的機會,他直接推動了輪椅,“等雨停了送你回去。”

行動受制於人,是薛樅最無力最挫敗的時候。掙脫的後果,只能是更加狼狽地摔到沾滿泥水的地面。

他咬牙沒有說話。

四周都是倉皇避雨的人群,像一群無處逃竄的蟲子,而他是其中最無能為力的。

薛樅微微閉上眼睛。

路衡謙的公寓是頂樓的一個大平層,客廳與臥室都安裝了落地窗,將視野拉得更加開闊。

他將薛樅帶到客廳,見他的輪椅也濕透了,便把人扶到沙發上,替他拿了一條幹凈的毛巾,又把輪椅推到旁邊晾幹。

薛樅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的風景,有些不適地瞇起眼睛。

路衡謙將他安頓好之後,給孟南帆發了一條短信,說是薛樅在他這裏,其間還一連接了許多電話。他怕吵到薛樅,便順手關了門,去到另一個房間,連跟薛樅再交代幾句的時間都沒有。

他其實很忙,為了孟南帆的事情才丟下一堆工作奔波,甚至不願假手於人。

隨著閱歷的增長,路衡謙待人接物都比少時更沈穩一些,連面目都隨著逐漸成熟而顯得更加俊朗,是可以被托付和依靠的人。只有面對摯友的困境,才會偶爾地失去冷靜與自制。

沒有比他更可靠的朋友了,可是當他的眼睛看不見你的時候,便沒有比他更無情的人。

薛樅始終是沒能在路衡謙心裏留下一絲痕跡的。

甚至連寄生於孟南帆身體裏的那段歲月,隨著新生“人格”的消失,在路衡謙心裏也漸漸淡去了。

路衡謙可以為了孟南帆而對薛樅不問緣由地動怒,也可以因為他而低下身段地道歉。

或許十個薛樅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抵不上孟南帆的一個傷口或是一個微笑。

無論如何,薛樅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巨大的落地窗似乎要將雨中的整座城市都納入視野,鋪陳於眼底。令人無法忽視的高度,終於帶給了薛樅膽怯的不真實感。

街道上匆匆而過的陌生面孔,都霧化成了漆黑的剪影。

薛樅嘗試著閉上雙眼,可眩暈感仍然擺脫不去——他能夠欺騙自己的眼睛,卻無法騙過本能。

額頭上開始滲出細小的汗珠,薛樅強自冷靜下來。他逼迫著自己向窗戶的位置望去,卻找不到可以遮擋它的簾幕。

路衡謙的這處頂層公寓勝在采光,包裹著客廳的三面墻壁都被完全透明的落地窗取代。只一眼,就讓薛樅的呼吸再次一滯。

襯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帶了重影。

他的手心也滲出汗水,心臟的鼓動越發劇烈。

薛樅有一個無人知曉的軟肋。

他沒有為此尋求過醫生的幫助,也就不知該將這種恐懼歸結為簡單的恐高,亦或是所謂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那些久遠的、並未曾親眼見過的畫面,卻在回憶裏一次次上色清晰,在想象中構建得更加令人絕望。

只要想到姐姐是怎樣艱難地穿過火海,抱著他走向十樓的窗臺,縱身躍下,直至屍身破碎,往後每一扇高樓的窗戶,就都能成為他無法逃離的詛咒。

可是他已經雙腿殘疾,又哪裏肯暴露出更多缺陷,讓自己成為他人眼中更加不堪的廢人。

薛樅家中的每個房間,都安裝了隔絕光線的厚重窗簾,其實沈安也曾見過,卻以為他只是嫌陽光刺眼。

從前還在學校的時候,薛樅的座位永遠是靠墻而非靠窗的;求職時,也特意考察了公司的選址,最後挑了間辦公地點在一樓的律所。

他習慣性地在進入房間時就關上窗簾,已經許久沒有暴露在這樣的環境中了。

可這弱點連薛樅身邊的人都沒有發現過,路衡謙就更沒可能知之一二。

事情卻也湊巧,薛樅的輪椅被路衡謙推到一旁晾幹,使得薛樅被困在了原地,連將窗簾拉攏都做不到。況且房間隔音,即使薛樅出聲叫人,他也沒法聽見。

此季已是秋末,罕見的雨水連綿,沒有消停的意思。

路衡謙心知薛樅並不樂意見他,就將客廳的暖氣打開,估摸著薛樅也可以休息片刻。又去隔壁書房多呆了一陣子,處理了一些公司的事務。

他沒有等到孟南帆的回音,卻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接通後,對方沒有說話,線路那端只傳來一陣淩亂的喘息聲,聽不真切。

路衡謙沒有貿然開口。

“路、衡謙,”對面傳來的是氣若游絲的聲音,“客廳……窗戶。”

傳到路衡謙耳中的幾乎都是氣音了,他起初還沒能辨別是誰,到後半句,才反應過來應是薛樅。

薛樅就在隔壁,卻需要借助電話來聯絡路衡謙,狀態更是顯而易見地虛弱異常。

路衡謙沒有照顧過殘疾的人,又因為薛樅一貫逞強且不服輸,很少將他與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聯系在一起。

可此刻手機那端的薛樅,卻竟然像是在……害怕?

“我馬上過來。”路衡謙心中不免產生了幾分自責,也沒有閑暇去思考薛樅為何會知道他的手機號碼,迅速起身向客廳走去,“你稍等。”

這份自責在見到摔落在地毯上、蜷縮成一團的背影時達到了頂峰。

他雖對薛樅沒有太多好感,可將他帶回這裏,也是出於怕他淋雨著涼的考慮,本意絕不是將人逼迫到這樣的地步。

路衡謙加快腳步,蹲下身,托起薛樅的背和肩膀,將他扶了起來:“你還好嗎?”

薛樅隨著他的動作擡起頭,面色慘白,一如從前總是束縛在他腿上的石膏,似乎用手輕輕敲一敲,就會片片剝落了。他微微閉著眼睛,密而黑的睫羽簌簌抖著,許久,才從嘴裏囁嚅著說出幾個字來:“窗簾、關……關上。”

路衡謙雖然不明白他在這樣的狀態下執著於窗簾是為了什麽,還是照做了。

落地窗用的是可以智能調節光線的玻璃,能用手機控制,因而路衡謙不用將薛樅放開——從剛才起,薛樅的手指就無意識地抓住了面前的一角衣袖。

隨著玻璃顏色的變深,房間的光線也暗淡下來。

可這始終無法緩解薛樅的難受。

“發生了什麽?”路衡謙問道。

被冷汗沾濕的頭發貼在薛樅的耳際與兩頰,他試圖用手撥開,可手臂堪堪擡到一半,又顫抖著落下。

路衡謙便伸手替他捋開,才發現連他的臉頰都冰得驚人。

薛樅一開始還咬牙堅持著,到後來幾乎已被恐懼攫取了意識。他以為憑借意志力可以抵抗的、來自自身的懦弱與無力,卻原來是逃不開的囚籠。

“讓我離開。”薛樅的聲線仍有些抖,可比之剛才,已經好了許多,“下樓。”

路衡謙難得有些猶豫:“你現在的情況……再休息一下吧。”

薛樅露出的神情是路衡謙從未見過的無助,扶在臂彎的背脊竟然是單薄而瘦弱的,像隨時會散去的一陣風。路衡謙對上薛樅迷茫而幽深的目光,忽然覺得他像是迷途的孩子——許多年來,竟還未長大一樣。

這與路衡謙對他的認知相悖。

他眼中的薛樅,早早便喪失了少年人特有的沖動天真或是愚蠢,有的只是超出同齡人的冷漠與事不關己的自私。

可薛樅究竟是真的一貫強硬,還是僅僅不肯示弱呢?

路衡謙尚不確定是什麽將薛樅瞬息之間變成這副模樣,卻也明白今日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補充道,“我陪著你。”又看了一眼窗外,陡然明白過來,“你怕高嗎?”

薛樅卻錯開了他的目光,也就錯過了路衡謙眼中極少浮現的關切。

或許唯有沈默是薛樅最安全的表達途徑,也是他無處可傳遞的呼救。

可他早已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不用,”薛樅勉強回道,“輪椅……推過來吧。”

路衡謙抱起他,將人安置在輪椅上,薛樅才覺得精神上放松一些。可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手指仍死死地、徒勞地勾住了路衡謙的衣角。直到推動輪椅準備離開時,才恍然般將手收了回來。

“我送你。”

路衡謙見他執意要走,並不放心,便陪在一旁。

電梯緩緩下降,薛樅的身體逐漸恢覆了一些力氣,卻聽路衡謙又道:“南帆的事,你如果願意——”

薛樅沒等他說完,只小幅度地勾起了唇角,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冷哼。

“我真是,”他的聲音仍舊虛軟,“我真他媽的,怕了你們了。”

這樣的語氣,若是昨日聽在路衡謙的耳中,都要覺得是在挑釁。可見過剛才那一幕,竟從這嘲笑般的喟嘆裏聽出一絲無奈——像是某種渺小卻無力的掙紮。

說不清緣由地,他心中陡然一酸,也不知是否同情心作祟。

“你不願意,就算了吧,”路衡謙回道,“當我沒來過。”

薛樅也不再多言。

出門之後,薛樅拒絕了路衡謙開車送他。路衡謙便替薛樅撐了傘,陪他去附近方便打車的位置。

一路無話。

街上的行人並沒有因為降雨而減少,但撐開的傘面將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擠得更窄。薛樅往旁邊隨意看了看,不期然地,撞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個渾身都被大雨澆透了的孩子,在人群裏橫沖直撞地,也不知道想跑去哪裏。薛樅記得黎問提起過他的名字,有些不確定地開口道:“黎、申?”

聽見薛樅叫他,黎申停下腳步,站在了薛樅身前,恰恰是薛樅與路衡謙中間的位置。黎申上下打量了薛樅一眼,目光陰沈沈的,有些不似個八九歲的孩童。

薛樅有一瞬間覺得這樣的對視很熟悉,卻記不太清,當務之急是替黎問將他攔住:“你家人在找你。”

黎申沒有回話。

薛樅一直看著他,見他攥在手裏的東西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下意識地推了身旁的路衡謙一把。

可這刀根本不是沖著路衡謙去的,見薛樅伸手出來,便順著力道紮進他的手臂。薛樅的身體本就還虛軟著,另一只手想去奪刀,卻冷不防被黎申推了一把,輪椅歪斜,那刀刃在皮膚上狠狠拖出一道口子。薛樅吃痛,也斜斜地栽倒下去,頭狠狠磕在了水泥地上。

小孩的力道本不至於將薛樅傷成這樣,可薛樅連番受了刺激,又不想真的傷到黎申,才讓自己吃了苦頭。幸而那刀只是剪紙用的美工刀,並不算特別鋒利。

這一切的發生也不過電光石火之間。

路衡謙在薛樅叫住黎申、打算與他交談的時候背過了身去,直到薛樅伸手推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待路衡謙回過頭來,薛樅已經滑落到了地面,手臂軟軟地垂著,輪椅邊積了一小攤血跡。

“薛樅!”

路衡謙沒有對這小孩產生過防備,此刻反應過來,劈手就將他仍在亂揮的刀奪了過去。他制住黎申的時候沒有刻意控制力道,那細弱的胳膊在他手裏輕易地就折了一只。

“啊——”黎申哭嚎起來,“好痛!好痛啊!你放開我!”

路衡謙將他的一只手臂都弄得骨折了,卻沒有半分憐惜他是孩童的意思,將黎申沒握刀的胳膊也反手抓住,以免他再生事端,另一只手則去將薛樅扶起來。

薛樅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最後的意識,看到的是路衡謙似驚愕又似震怒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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