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采桑終於艱難地找到徐曠的時候，身上已經掛了大大小小不少傷口，而徐曠看上去更慘。

他背對著斷崖，艱難地試圖擋下密集的羽箭，但仍有一兩漏網，撞擊在他的鎧甲上，或者從甲片中的縫隙□□他的身體。

原本以他的功夫，不至於漏過如此之多，但之前肩膀中了一箭，這讓他的動作無法足夠靈活。

徐曠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附帶的，那些人更想殺死葉采桑。但是從羽箭的數量來看，追著他的人也不少。

他知道他得跑得盡量遠。他離葉采桑越遠，他身後綴著的這些人也就更難追回葉采桑的蹤跡。他活得越久，她活下來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很聰明，既然手裏有那瓶藥，一定能擺脫的。

所以當他發現前面是斷崖的時候轉過身來，選擇了硬抗。

如果他跳下去也許他能好運地活下來，但是追擊他的人必然會有一部分人回頭去找葉采桑。

然而他沒想到，葉采桑會來找他。

“你……往這邊幹什麽！？”徐曠有些氣急。

葉采桑轉身一式帝驂龍翔，對方的攻勢緩了些許，她縱身一躍到了徐曠身邊，笑道，“反正我也跑不脫的，還不如來找你。”

徐曠滿心無奈，“你……”

卻不想葉采桑低聲道，“笨蛋，有兩顆藥。”

徐曠嘆道，“我知道……”但是我願意把所有的機會都給你。

葉采桑楞了楞，抿了抿嘴唇，低聲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不會留你一個！”

“嗤。”徐曠輕笑一聲，“這話最該我與你說！”

葉采桑低聲“切”了一聲，朗聲道，“你們既不許我們同生，總得允我們共死吧！”說完，便一個縱身向山崖下躍去。

徐曠緊跟著一個縱身，一把攬住了葉采桑，用自己的後背為葉采桑擋下仍在疾飛的流矢。

葉采桑把一粒藥塞進徐曠口中，笑道，“咱們在賭命。”

徐曠搖頭，“我願意陪你賭。”說著，一個翻身，自己墊在了葉采桑身下。

葉采桑還未及反應，二人便狠狠撞在了地上。

山崖上一片靜謐。

片刻後，崖邊出現了一個人，黑紗蒙面，頭戴鬥笠，手持千機匣。

他蹲在崖邊俯瞰，卻被重重疊的的林木擋住了目光，只能隱約看見七秀女子的裙角。

於是他沈吟了一會，一躍而出，背後展開一對黑翼，靈巧地劃過天空，準確地落在了那兩人身邊。

身著粉紅色衣裙的七秀弟子安靜地趴在鎧甲破碎的天策軍爺的懷中，面色安詳，甚至有些喜悅。

那天策正雙手攬著她，卻是眉頭緊蹙，掩不住的擔憂。

他們的鮮血交融在一起，緩緩滲入地下。

他沈默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

這兩人已沒了聲息，絕不可能還活著了。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下面應該毀屍滅跡。

但是他忽然什麽都不想做。

“我說過了，你不懂人心。”忽然，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他笑了，“怎麽了，乖徒弟？”

哨子沒理會他，徑直從林中走出，手中卻提了一桿長槍。

那是徐曠的。

“你想去給天策報訊？”他抱臂看著哨子，“你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和我對著幹？好歹說我也是你師父吧？”

哨子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是我害死了他，我不能讓他背負罵名。”

“罵名？”他有些茫然。

“臨陣脫逃，對一個天策來說……大概是最嚴重的罵名了？”哨子轉身，挑眉看著他。

“我以為你至少會感謝我手下留情。”他聳了聳肩，不再理會哨子，自顧自地一躍而上，消失在了懸崖上。

懸崖頂的密林一陣顫動，隨後回歸靜謐。

他們沒留下一枝羽箭，只有樹上雜亂的箭孔。

哨子面色蒼白地按上胸口。

“師傅……我還真是謝謝你的‘手下留情’啊……”他低聲喃喃著，似乎快要哭出來。

哨子偏頭，看見安靜擁在一起的徐曠和葉采桑，微微嘆氣。

“師父……我說過，你才是我唯一的師父。可我到頭來什麽也做不到。”哨子露出一個淺笑，“我還想等你們成婚呢，到時候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徐曠一聲師爹，他的臉色肯定很有意思。現在他早沒一年前好調戲啦，想讓他變臉可難了呢。”哨子仰起頭，看著南疆上空明媚的陽光，輕輕搖頭，“可惜，這輩子再也看不見啦。”

他縱身一躍，消失在了林中。

不知道哨子是怎麽說的，反正徐曠最後報的是戰死。

仿佛是朱劍秋往黑色的名冊上添這個名字的時候有很多很多記憶都活了。

他是徐雁孤和李素的孩子。

那是一對頗有將才的夫婦，卻抵不過一次光明寺之變。

徐曠是他們唯一的血脈，至此也已終結。

“他其實挺像他爹的。只是他沒等到一鳴驚人的時候。”曾經與徐雁孤在天槍營共事的楊寧在哨子走後不由嘆息。

李承恩卻面色未動。

天策府中的每一個人離開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來。

只是徐曠死得蹊蹺。

天策不懼。

他們能把隱元會差點掀翻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甚至不是差點，是成功。

只是現在不是時候。

李承恩蹙著眉。

他有更嚴重的事情需要考慮。

比如，皇帝的身邊。

葉采桑身死的消息也已被帶回，並且是哨子親自去的七秀。

素傳有讀心術的葉芷青看向來報訊的哨子，微微嘆了一口氣。

她什麽也沒說。

比起公孫大娘姊妹，現在七秀坊弟子眾多，她自然不可能像公孫大娘那樣每個弟子都照看得周全。

葉采桑和小七倒是要好，但以小七的性子只能是帶她一起胡鬧的姊妹，若真是出了什麽事，小七是肯定顧不全的。

葉芷青知道葉采桑肯定沒有戰死那麽簡單，但是她看著眼前的男孩子卻不忍問出口——她也知道，哪怕她問了，他也不會說。

於是她只是說，“你打算好了怎麽和小七妹妹說了嗎？”

哨子詫異地擡頭，葉芷青只是溫和地笑著。

“……戰死。”哨子低聲重覆了一遍。

葉芷青微微搖頭。“你將她葬在哪裏了？”

哨子本就低著頭不敢看她，此番又不自在地把頭偏開了一點，“就在南疆……和一個天策弟子葬在一起。”他頓了頓，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說下去，“是她的青梅竹馬。對她很好，人也很老實，心腸也好，仗義……”哨子說著，忽然有些哽咽。他只是想，只是想他一生中僅有的三個真正對他好的人，再多在這世上留下些痕跡。再多一點……最好能多到他走到哪裏都能聽到見到，這樣他才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其實他不是沒有名字沒有感情的工具，而也是一個曾經活過的人。

只是徐曠和葉采桑都有足跡留下。

但那個終其一生都未曾踏出南疆一步女孩子，他是再也聽不見她的消息了吧。

哨子悲哀地攥緊了拳頭。

葉芷青嘆了口氣，走上前幾步，揭開了哨子的鬥笠。

仍然是那個被李承恩一槍捅了對穿的破爛鬥笠。

他下意識地想要扶正，卻還是被葉芷青輕柔卻有力地揭了下去。

他茫然地擡頭，卻被葉芷青擁入了懷中。

她說，“孩子，你若是想哭便哭吧，這裏沒有其他人。”

哨子恍惚聽見一個少女調笑著對他說，“餵，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兒，說出來給我開心開心啊？”

——只是再沒有這樣一個人了。

他輕輕推開葉芷青，堅定地搖了搖頭，扣好了鬥笠，低聲說，“多謝葉坊主，在下該告辭了。”

葉芷青嘆息著看著眼前這個青年決然地轉身，步伐沈穩地離開。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來替人傳口信的一樣。

她不知道她的弟子到底背負了什麽，又是因何而死。

但在燭龍殿中，方才那青年叫走葉采桑了片刻。

她知道，那青年一定知道什麽。

只是他不說。

因為不能說，因為他不想再害死別人。

葉芷青閉了閉眼，發布自己弟子的喪訊。

她從小帶到大的，眼裏從來都有著無法忽視的執著的那個小徒弟，再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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